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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永安帝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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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萃宫的枫叶又红了,秋季的凉意一点点渗进这空旷的宫殿里。这是一座美丽的宫室,虽然没有锦绣宫的华丽,没有凤仪宫的高贵,却如山中走出的女子那般,素面朝天,带着素雅纯洁的味道。集萃宫面积不大,前庭的花园里种着许多高大的枫树,一到深秋,火红的枫叶映衬着那红墙绿瓦,更显明艳。丛丛枫叶之间稀稀疏疏的植着数株梅花,品种都是最普通不过的腊梅,黑色的枝桠在冬天的时候披上点点红色,如同待嫁的女儿眉间的朱砂。宫室的东侧种着一丛苍翠的蜀竹,常年的青绿,在蜀竹与枫树之间,架着一架简单的秋千,看得出是宫室的主人为了打发无聊的时光而架的。
这是一座美丽的宫室,却也是一座寂寞的宫室。距离皇帝所居的主殿甚远,西面不多远便是冷宫,再过去些,便是宫墙了。皇城内宫宫室无数,亭台楼阁,寻常人只怕走三天三夜也走不完这所有的宫室,逛不完所有的风景,何况是那位远居于正殿的皇帝,这后宫的主人?只怕他早已不记得,在这遥远的深宫里,还有一位再痴痴等他的女子吧?
集萃宫的主人是涴嫔,因常年不得见帝颜,集粹宫的下人也已经走得差不多,留下的,不过是感念于这位心地善良的主子的仆从。其实,集粹宫并非一直都是如此的荒凉沉寂,它也曾有过门庭如市的时候,但是在涴嫔眼里,那已经是很久远之前的事情了。
那时候的涴嫔还只是个才人,受封之后的她因着没有出众的容貌,也没有高贵的出生和有权的家世背景,根本连皇帝的面都见不到。终日忧愁的她每逢秋天就会收集院里飘落的枫叶,然后撒在流出宫的那条护城河里,寄托自己的苦闷与不能与家人团圆的痛苦。
那是涴嫔进宫的第三年,与她同时进宫的秀女有的已经被封正五品的嫔,而她依然是个才人。那天她也像往常一样站在河边撒红叶,一面诚心的祈祷,求上苍保佑远在宫外的爹娘与家人。想到家人,她不禁轻轻哭泣起来。
巧的是,皇帝那天下早朝后正好来到花园散步,听见有女子的哭声后便朝这边走来,然后他就看见了一位临水而立的女子,手执一捧红叶,低垂着头轻声哭泣着。女子的样貌不算出众,但却给人一种我见犹怜的感觉。皇帝见过许多在他面前强颜欢笑的女子,却没有谁这般哭泣着惹他怜爱。后来的事情便可想而知,一夜恩宠后,涴才人被封为美人。
然,这宫里的美人实在太多太多,皇帝很快将她遗忘在脑后,将那座他称为红叶如火般的宫室遗忘。却哪想那涴美人是个有福之人,许多妃嫔圣恩隆宠换不来一个孩子,她却因那一夜的恩宠怀上了龙胎。当时得宠的修贵妃一直没有孩子,便想借机拉拢她做自己的后盾,涴美人也算聪明,与修贵妃说好若是男孩便过继给她。也是因此,她的那个孩子才能在这险象重重的皇宫里顺利出生。
可惜,上天对她毕竟少了些许的眷顾,十月怀胎,最后哇哇落地的是个女婴。皇帝听说后只来到她宫殿里看过一眼,那修贵妃更是只象征性的来说什么孩子离不开母亲,就不必过继了。连孩子的名字都是皇后代为赏赐的,永安帝姬,并按照惯例,越级升孩子的母亲为涴嫔。从此之后,集萃宫又恢复了最初的清冷与寂寞,再也没有热闹起来。
永安帝姬很快就要十五岁了,快到要行笄礼的年纪。行过笄礼,她便不再是个小孩子,她会成为一个女人,然后过几年被赐婚给某位大臣之子。从小,永安就知道,她的母亲不得父皇的宠爱,她也不得宠爱,在这个空旷的宫殿里,除去为数不多的几个太监,她只见过寥寥数人。
七岁那年,因冷宫走水,父皇下令整修冷宫,而负责监督工程的,是她的四皇兄——燕王朱棣。那天永安听见冷宫那边吵吵闹闹,便偷偷跑出宫去看热闹。结果热闹没看成,却被从冷宫里带出来的那些疯了的妃子吓到,她本能的哭起来,于是便引来了那个玄色锦衣的男子的注意,他问这女孩是谁,从何而来?有认识的伶俐宫人便告诉他,这是住在不远处的集萃宫的永安帝姬。算起来,她是皇帝的第九个女儿,九帝姬。或许是出于血液里的联系,朱棣叹了口气,蹲下身来,那双拿惯刀剑的手轻轻的握住她的小手,一边为她擦去眼泪,一边安慰她说:“别哭了,四皇兄在这里,谁也欺负不了你。”
后来,只要时常有宫人奉燕王的命令来给她送好吃和好玩的东西,让宫人好好照顾她们母女二人。而永安只要听到燕王进宫,就一定会早早的守在大殿门口的巷道里,在朱棣出现的第一时间里呼喊着“四皇兄”奔过去抱住他,向他讨要礼物。
也因着四皇兄的缘故,她才另外认识了几个人,比如四皇妃徐氏,垂柳阁的淑妃和蓝玉殿的姣婕妤,以及三公主永华帝姬。
永华帝姬与七皇子朱榑、八皇子朱梓同是一母所出,也是三人中年纪最长的一位。虽说同是兄妹,永华帝姬与七皇子的关系却不是很亲密。永华帝姬后来嫁给了户部尚书家的大公子,与户部尚书的女儿,当时新晋得宠被封为淑美人的沈氏成为一家人,自然也就走得近。加上两人年龄相仿,喜好相同,很快就成为亲密无间的密友。而户部尚书一家人,似乎与燕王关系友好,于是永华帝姬也嫁夫随夫的,与她四皇弟的关系好起来,甚至更甚于与自己两位胞弟的关系。
或许正是由于这诸多的联系,最后,在立冬的第一场雪降临的时候,正在院子里荡秋千的永安便看见那个身着白色锦袍,外披青色貂裘斗篷,头上束着玉冠,脚上穿着锦鞋,气质儒雅犹如谪仙一般的男子打着一把紫骨的油纸伞站在集萃宫的红漆木门外。纷纷扬扬雪花从灰暗的天空中飘落,他提袍跨入集萃宫,缓缓在穿着一身火红坐在秋千上自己玩得不亦乐乎的永安面前蹲下。他的脸上带着和燕王的疼爱截然不同的笑意,那是一种温柔、怜惜的笑,像在看一只可爱的小动物,一朵寒冬里开出的小花。他打量着永安,目光里没有的不妥,那是一种尊重的目光。对于永安来说,她第一次有一种被别人当做大人看待的感觉,那感觉让她很欣喜。实际上任何一个女人从那双眼睛里看到这样的目光都会欣喜。
“你是谁?”永安怯怯的问,男子却只问她:“我带你去御花园里玩雪好吗?”说着,他平视着永安的眼睛,向她伸出手来,永安犹豫着,还是将手交给他。那天她在御花园里玩得很开心,晚上躺在床上时她对自己说,她是一个幸运的孩子。因为她有疼爱她的母妃,有宠爱她的四皇兄和永华帝姬,还有肯陪她一起玩雪打雪仗的七皇兄以及后来加入他们,和她一般年纪大小的侄儿,皇长孙——允文。
永安永远都记得那天夜里发生的一切,那个大明朝历史上极为不平静的夜晚……
子夜时分,永安才从一个噩梦里惊醒过来,就听见房门外自己贴身宫女锦绣慌乱的声音:“帝姬,大事不好了!”
永安一面披衣而起一面训斥着:“这样慌慌张张口无遮拦成何体统?出什么事了?”
锦绣推门进来,她的脸上苍白,像是也经历了一场噩梦。她努力咽着口水,想使自己镇定下来,可这不过是徒劳的挣扎。她的手绞着襦裙上的腰带,看上去惶恐不安:“陛下……陛下驾崩了!”
“什么!”如惊雷般的消息在永安脑海里炸开,她只觉得天旋地转。锦绣匆忙扶住她才使永安没有跌倒,永安死死的抓住锦绣的衣襟,仿佛溺水的人抓住一条救命的稻草:“锦绣,你说什么?”
“陛下驾崩了,现在各位王爷和大臣已经聚集在乾清宫外……”未待锦绣说完,永安已经一把推开她的手说到:“这不可能!”
她随手抓过一件粉色的斗篷,披在身上便匆匆跑出房间去:“我要去找皇兄求证!”
永安慌乱的在宫道上奔跑着,顾不得方向。虽然那位高高在上的皇帝从来没有给过她父亲的温暖与慈爱,虽然他让母妃长久以来独守空闺,如同冷宫里的那些女人一样。虽然她对这位父皇的爱并不深,可是,在内心深处,她的直觉似乎在不停的告诉她,父皇一死,她的整个世界就会崩塌。
她不知道这样的想法和直觉从何而来,因何而起?或许是宫里流传甚久的那些关于几位王爷筹谋夺位的流言;或许是偶然间看见的,允文书桌上那一句“小不忍则乱大谋”;或许是无意间听到的,永华帝姬与淑妃、姣婕妤的秘语;又或许是四皇兄和七皇兄眼里偶然流露出的,对那个皇城最中心的宫殿的向往……
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这一切不能是真的,如果父皇死了,那么她就再也不能如从前那样与四皇兄、七皇兄和允文在一起了!
脚底下被什么绊了一下,永安身体失去平衡向坚实的地上跌去。永安本能的发出惊叫,却没有身体接触到石头的痛楚,有的是身后一片温暖的怀抱。
“永安,你没事吧?”温润的声音如久旱的大地逢来一场春雨,绵绵的雨丝让永安慌乱枯竭的心得到安抚。她抬头看蒙蒙夜色里的那个人,他已经换上了白色的丧服官袍。简单束好的乌丝用一个紫檀木冠固定着,那冠上有象征着司天监副监的紫色明珠。
“陶然!”永安轻轻的唤着眼前这个男子的名字,他看她的目光如此专注、温柔,让她觉得任何的风浪只要有他在都会雨过天晴。
“臣……苏采薇见过帝姬。”募然出现的声音让永安一惊,她这才意识到自己还在陶然怀中,连忙挣脱。带着一丝尴尬的神情,她整理好衣冠。陶然也侧身退了一步,与她拉开距离。这样,永安便看见了站在陶然身后,一身紫衣,罩着一件白纱褙子,系着白色腰带的苏采薇。
“苏监正免礼吧。”永安对这位女子的印象不深,只寥寥见过数面,却也听说过她是大明的第一术师。苏采薇的眼扫过陶然与永安两人,眼里有一些永安读不懂的哀愁。永安努力使自己的思绪集中起来,她转向陶然:“陶然,父皇他……”
“先帝驾崩了。”陶然紧缩着眉头,显然对于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也深感不安。永安点点头,深深吸一口气:“那么……四皇兄他们在哪里?允文在哪里?”
“燕王殿下他们,已经接到消息进宫来……”未待陶然说完,永安突然打断他:“等等,你刚才说……先帝?”
陶然看看站在一侧默然不语的苏采薇,微微吸了一口气说:“是的,方才在乾清宫前,大总管和几位大臣已经宣读了先帝的遗召,”随着陶然的话,永安的心被提到嗓子眼,她竭力的去听清陶然说的每一句话:“传位给长孙殿下。”
“传位给允文?”永安心里的那根弦终于崩断,诸王拥兵自立,新帝无依无靠,还有什么比这样的情况更糟糕的吗?她只觉得喉咙干涩:“那么,诸位皇兄有什么反应呢?”
苏采薇突然抬眼看向永安,那眼里有警觉有疑惑,但很快,她就又低下头去。只听陶然叹了一口气说:“晋王殿下和燕王殿下当即就走了,几位王爷也跟着他离开了。只有齐王殿下恭祝了陛下。”
永安的身子晃了晃,好像随时要倒下去。陶然急忙上前扶住她,她再也顾不上什么礼节,只能虚脱的依靠着陶然。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果然,幸福永远只是枫树上的红叶,待秋天一过,便要随着严冬的到来飘落。
陶然看她脸色苍白的样子不禁流露出心疼的神情,他回头向苏采薇匆匆一瞥:“我送永安回宫去,你先出宫吧。”说完便抱起永安向集萃宫的方向走去。
苏采薇站在原地,看着陶然离开的背影,心里的忧虑更沉更深。从什么时候起,她的朋友离她越来越远了?是从他渐渐被朱允炆的温文尔雅打动,自己有意识无意识的保护朱允炆开始,还是从他奉命在去年元宵为集粹宫这位生病的帝姬祈福,从此便在心中留下她的位置开始?
苏采薇站在幽深黑暗的宫道里,一动不动的望着远方,如同一尊雕像。她要怎么告诉他天命所归?人妖殊途?她不是没有告诉过他,永安帝姬是他命里的劫,他应该远离她。可是他却是那样喝着酒,带着满身的哀伤与酒气对她说:“我不是不知道,可我就是过不去,放不下!若我能如你这般无欲无求该有多好?”
巡夜人的声音传来,苏采薇收回纷乱的思绪,紧了紧衣襟。燕王还在等着她商议新帝登基的事情,如果陶然已经选择了他的立场,那她唯一可以为这个朋友做的,就只有最大限度的支持他。
寒冷的夜风呜咽着,淹没了那句撒在寒风里的呢喃:“谁说我无欲无求呢?我所求的,不过是你能平安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