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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第三十九章 ...

  •   好歹是平安地过了年节,但在寒梅凋零而牡丹未及抽芽的当口,最是留不住病人。

      才到了束发之年的帝王负手站在他母亲床前,看着杜衍坐在太后床边隔了帷幔捻须沉吟,大齐神医年逾半百,但须发都还是乌黑的,方正的脸上渐渐显出一种医家特有的无奈与悲悯来。

      景皓交叠在袖里的手便无意识地一颤,艰涩地问道:“母后如何了?”

      杜衍慢慢地收回手,很认真地望向当朝天子,不无征询地道:“若以金针刺穴激荡气血,尚可醒转一会儿,但毕竟只有那么些元气在了,一时烧尽了也就真的没了。在下能做的,却也仅此而已,恳请陛下节哀顺变吧。”

      年轻的帝王沉默了许久方才道:“这些时日以来,多谢先生费心为母后疹疾……请先生用针罢,朕,还想与母后说一说话。”

      杜衍没有再说什么,径自取出了金针,而玉锦已经上前撩开了一直低垂着的帷幔,露出了太后苍白惨悴的脸。

      景皓笼在袖中的双手紧紧握着另一只,指尖摩挲着手指上那缠着红线的白玉扳指,静静地看着医者将金针一枚枚刺入他母亲的穴位,紧紧地抿着唇,不置一言。

      待到杜衍施针完了,景皓便让德让带他领赏出宫,自己却坐在了蔡太后床头,将手伸到锦被之下,摸索着握住了他母亲冰冷的手。

      蔡太后的眼皮动了动,缓缓地睁开了,见是景皓,便露出了一个笑来,回握住了少年温暖的手掌:“这是什么时辰了,皇儿怎么在此处,可是经筵已毕?”

      景皓愣了愣,硬挤出了一个泫然欲泣的笑容来:“是,经筵已毕,儿臣来探望母后。”

      “哎,皇儿呀。”蔡太后爱怜地拍了拍长子的手背,苦笑着道:“你从小就温厚宽柔,孝顺仁德,连个谎话都不会说。”

      “昔年母后教皇儿开蒙,教训儿要宽仁温厚,待人以诚,皇儿字字记在心里。”景皓连声气里都不自觉带了哽咽,“如今见母后这般模样,皇儿实在是……心如刀割。”

      蔡太后轻轻地叹了口气:“福祸寿数冥冥中自有注定,母后知道自己大限将至了,皇儿……你也不必自责的。你母后这一辈子,当做太子妃,做过皇后,现如今更是当朝太后,算是完满了,唯独放心不下的,就只有你和皊儿。”

      景皓闻言,再忍不住眼眶的酸楚,几乎是抽泣着道:“皇儿一定会好好照顾阿淘……都是孩儿不孝,若非当初……”

      “此事不要再提。”蔡太后猛地握住了长子的手,一字一句交代道:“你皇祖母是病逝,你甚至因此失态杖杀了几十个太医宫人,当自反省,切莫再冲动鲁莽,可知道了么?”

      “皇儿……明白了。”景皓拂衣在床前跪下,将母亲的手贴在了面孔上:“皇儿今后,凡事必当三思而后行,若是拿不定主意,也会找皇叔参详。再不会鲁莽胡为,犯下这样的错事。”

      蔡太后轻轻地爱抚着他的脸颊,不无忧虑地道:“摄政王固然贤明精干,虑事周详,可皇儿,你今年十五岁,再过两年,也该大婚亲政了,岂可事事这般倚重于摄政王?母后知道你自幼与他亲近,可阅人无数,却看不透你那个皇叔。当年你还小,你父皇病重,你皇叔虽是庶出,但人人都赞他雍容贤明,有圣王遗风,绝非是池中之物……”

      “母后,皇叔不会的,他可是朕的周公啊。”景皓握着母亲的手,温声打断了她,“他不会做那样的事情,皇儿信他。”

      “傻孩子……”你又知道什么呢?这半句被咽了回去,蔡太后闭了闭眼,似是还想再劝,可到底还是没有将当年的恩怨重提,而是四下张望起来:“皊儿呢?快让皊儿来,母后还要好好看看他,再不看……就看不到了。”

      景皊照例往康宁殿问安的时候,正看见杜衍背着药箱自殿内出来,前头引路的是他皇兄最信重的内侍。他因肺疾的缘故,与这位神医甚是熟稔,自然知道这位先生是奉召入宫为他母后问疾,便向杜衍合手平揖,十分敬重地道了声:“杜先生。”

      杜衍脚下顿了顿,忙还了一礼,抬身后似有什么难以启齿地将唇抿了几番,方才淡淡地道:“徐王殿下可是要往康宁殿去么?”

      “正是。杜先生,不知我母后病情如何了?”景皊急忙探问,但似是说话急了,被冷风一呛,激到了肺叶,蓦地就咳嗽了起来,但又强自压下了,只是闷闷地压抑着,一面望向杜衍。

      杜衍便自随身背着的药箱里取出一个小瓶来递了过去:“殿下来的正好,这药丸本就是为殿下所制。虽说殿下的肺疾须得慢养,但这药丸可备一时急症。”见景皊将之收下了,却又叹了口气:“在下这就告退了,殿下要去看望太后……还请尽快吧。”

      言罢深深地行了一礼,便匆匆地走了,景皊望着他离去的背影,一时间有些不明所以,手中还拿着那个装着药丸的小瓷瓶无意识地把玩着,一边思考着为何看望母后要尽快,蓦地便怔住了,手中白瓷的小瓶叮一声坠在地上,咕噜噜地滚到了青石小径,直撞落了新草上悬着的几滴晨露方才停下。

      景皊的随从连忙去捡,却见自家殿下猛地就提起了衣摆向着康宁殿快步趋行,后来竟就跑了起来,也只能赶紧跟上。

      三刻钟后,正在临华殿与宰执们小议的景颐蓦地听到了一声钟响,讶然抬首,第二声钟声已经响彻了宫城。一时间所有人都静了下来,径自望向朝阳钟的方向,钟声共鸣一百单八下,而整个洛阳的庙宇宫观闻声也渐次响了起来,阖城钟鸣之中,景颐扶了案沿站起身来,待到钟声响完,长长地太息了一声:“太后薨矣。”

      太后缠绵病榻,沉疴日久,一应丧仪都是准备好的,这边厢景颐才换上凶服,那边厢却见内侍急匆匆地来报,道是徐王哀恸过度,昏厥了过去。

      景颐正由近侍服侍着整理冠带,闻言便吩咐道:“可传了御医么?徐王幼时罹疾,向来体弱,要好好看顾。”话说到一半忽然顿住了,蓦地就转过了身狠狠瞪着那个内侍,也不顾发带还在内侍手中,那内侍猝不及防,生生扯下了他一缕黑发,连忙跪在地上恳求恕罪,景颐却无暇理会他,只抬手捂着被扯痛了的后脑:“陛下呢?”

      来禀报的内侍正是德让,原本就跪着,听他问出这一声,连连在地上用力叩首:“殿下恕罪!殿下恕罪!陛下……”

      “陛下不见了。”景颐这话说得意外平静,一字一句语调轻柔,却似咬牙切齿而出:“你们这么多人,居然能在太后才薨逝的当口,把天子给弄丢了。”

      散开的发髻垂下几缕乱发在鬓边,便将那张俊美的面孔硬生生衬托出几分戾气来,德让一味叩首,连大气都不敢喘。殿内一时寂然,景颐闭了眼,深深地吸了口气,再睁开的时候缓缓呼出,抬手将一缕乱发别到耳后,回身拿脚尖轻踢了踢近侍:“叫你整理冠带,你是要跪着为本王绾发么?”

      近侍连忙爬了起来,小心翼翼地为他继续束发,景颐这才回身看着德让:“陛下是何时不见的?”

      当朝摄政向来御下宽柔威严内敛,最是喜怒不形于色的脾气。此番委实被气得狠了,话里分明压抑着怒气,黑玉般的瞳子里也仿若结了寒霜,冷峻迫人。

      九年前先帝大行,新帝登基前夜那孩子也是这般一声不吭便躲了起来,最后还是他意外在猗兰殿中撞见……

      思绪一闪,竟是不等德让回答便道:“暂且不必声张,你等先好好照料徐王,本王这就去寻陛下。”

      景颐匆匆到了猗兰殿,远远地下了肩舆叫侍从都在原地等候,颇有些急切地快步走着,步履间的蹒跚踉跄便显露出来也管不上,可踏入院中便觉恍惚,流光于刹那之间次第回溯,可下一眼,他就看到了一抹明黄。

      他的皇帝侄儿正抱膝坐在石阶上,天光尚早不觉昏暗下去,年轻的天子甚至还未换上凶服,半倚廊柱的模样与当年一般无二。

      景颐先是叹了口气,又忍不住摇了摇头,上前几步便道:“陛下,生死有命,还请节哀顺变。陛下身为一国之君,太后之子,尚需前往主持丧仪。”

      “朕只是……想静一静。”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音色倒是当真平静,景皓见是他,甚至露出了一个笑来,伸手指向阶下正抽枝的兰草:“母后猝然离去,朕心乱如麻,只觉康宁殿中,满满都是母后音容笑貌,一刻都呆不下去。在宫中漫然走了许久,不知怎么就来了这处。皇叔且看,正逢春朝兰草抽芽,生机勃勃,好一派葳蕤气象啊。”

      可这番话虽是笑着的,但话里的哀戚叫景颐听得都觉不忍,便上前了几步,他腿脚不便,无法蹲下,索性就放平了一条腿跪倒了,安静地看着年轻的天子:“生离死别,总是难免,陛下切莫伤怀。当务之急便是太后大殓,而徐王殿下适才哀恸过度,已经昏厥过去,陛下是徐王的兄长,太后的长子,须得担当起来。”

      景皓微微一愣,十分关切地问道:“阿淘没事吧?”说着又轻轻地笑了笑,“有皇叔在,想来是无事的……朕当真只是,想要一个人静一静。”少年日趋修长的手指仍旧遥指着小径两边才抽枝的兰草,缠着红线的白玉扳指便显得格外醒目,景颐没由来的想,前两年他还是戴在拇指上的,这个年纪的孩子长得还真是快,景皓却缓缓地道:“当日父皇驾崩,朕那时候年纪尚幼,懵懂不省事,登基前夜心下惶惑无依,一个人跑到这猗兰殿来。龙骧卫精锐尽出搜寻禁宫,还是皇叔先找到了朕。”

      “臣记得。”景颐看着自家侄儿再次红起来的眼眶,心底莫名酸楚,一瞬间甚至想要把他抱进怀里安慰一番:“是深冬,霰雪初霁,月轮霜白,陛下靠在这猗兰殿前睡着了,臣吓得半死,急急过来探看,却被陛下抓着臣的衣襟问是否所有人都会离世。”

      景皓的眼更红了,可还是笑着:“嗯,那时候这两边的兰草都枯苴了,皇叔却说,这是轮回。生死轮回,四季枯荣,换过了躯壳仍旧是那一个魂灵,永世不灭,无所谓……死别。”

      景颐默然,从未想过少年竟将这一切都记得如此清晰,当年他也是被自家侄儿哭得无措,方才胡乱编出这些话来,尚未回神,蓦地就被少年一把搂进了怀里。

      当今天子文武双全弓马娴熟,臂力比他年轻的时候还要好,不管不顾地抱上来,恨不能勒断他的腰身,却把头埋在他胸口,泪水不多时便沾衣透襟,将他心口都熨得热烫:“不是死别,只是轮回啊。这殿中兰草年年枯荣,如今又抽出了新芽,我母后必也只是再世轮回,换了个躯壳,不是么?”

      哪怕是军国大事都能举重若轻的摄政王手足无措地被抱得更紧,年轻有力的怀抱让他有些透不过气,但犹豫再三后仍旧是回手拥住了怀中的少年,安抚似得抚摸着少年坚硬的脊骨,温声劝慰道:“是,陛下。想不到这么久了,陛下竟还记得。”

      景皓只是抽泣,一时间也不说话。不知过了多久,青石小径寒凉刺骨,景颐跪得两膝痛若针砭,可怀中的少年仍旧是紧紧抱着他,才换上的凶服前襟更早被少年的泪水打得湿透。
      他觉得自己该要说些什么,毕竟他皇嫂才过世,总不能放任自家侄儿就这么抱着自己个儿哭下去,可还未及开口,那少年已用勉强止了哭泣的声音断续地道:“皇叔说的话,朕、朕每一句都记得。皇叔你也千万不要忘了,你答应过的,你一定要、要一直,一直陪着朕啊。”

      左胸口那块几乎被少年的泪水沾湿了的血肉没由来的一窒,缓过来后竟就只想苦笑,景颐慢慢地将手抬到少年的后颈,沿着脊索一寸一寸地轻抚下去,许久才温声地应道:“臣记得,臣对着这一天明月,满园兰草,发过誓的。臣会一直陪着陛下,直到……直到陛下不再需要臣为止。”

      “怎么……会呢。”年少的天子慢慢地从那浸透了沉水香气的衣襟里抬起头来,很用力地摇了摇头:“朕怎么会,怎么会……不要皇叔呢?”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1章 第三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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