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间一壶酒》七里

36、第 36 章

　　一家各族老少簇拥着，在帐篷另一头睡下。这一头四人抵足坐了，苏青翟谈兴甚欢，闫少游几番要他歇息，总是不理。司徒欢终于进来，却是黑着面问萧政：“去将则是叫来！”
　　萧政苦着脸，只觉“代王不许”四字说出来，太也丢人。
　　司徒欢抖着烟杆敲他，苏青翟望着他笑，闫少游哼了一声。“师傅人在北营，马衡马将军一直瞒而不报，只需将消息传回长安，代王亲征，军师自然也来了。”
　　这道理萧政也知，只是他们师兄师弟师叔师侄一门中事，纠葛深长，不到他多口。当下眼望苏青翟，他颔首应了。萧政跳将起来，要迎苏则是北来，他心中急切不输眼前任一人。苏青翟抬手按下，笑道：“明晨再去不迟。望之坐下，我有话问你。”
　　萧政起势疾重，苏青翟却是一只手掌轻飘飘搭在他臂间，浑不着力。
　　萧政怕牵动他伤势，半路斜了劲力，硬生生摔坐在地毡上，砰一声响。苏青翟咳出一口血气，不忘笑他。“别摔坏了，快揉揉。”
　　闫少游捉住师傅手臂，探过脉息，苏青翟拍拍他，反握住他手。闫少游重伤初愈，跟着一场大战，到现时气息仍乱，额角犹带青痕。苏青翟内劲绵绵送来，却是助他行功运气。闫少游一挣不得脱，真气灌注，上循于喉，一时话也说不出。
　　司徒欢背坐在一旁，闷闷无语。他带着武艺投师，内功路数同青岩一门有差，也帮不了手，只得由着他为少游运功疗伤。
　　“先生身上有伤。”萧政伸手要接过，苏青翟挡下，将他细细看了一遍，点点头。再笑起来，同他絮絮问话。“少游脾气硬，伤得这么重，问也不说。只好来问你，你们见过那人了？”
　　皋兰山间，胡服遮面的奇人，只一招便将二人打下绝壁。想起那人，忽觉一阵森森之气。萧政打了个寒战，问道：“那人是何方高人？先生便是要寻他？”
　　“果然是遇上了。”苏青翟偏头看闫少游，“能从他手下逃得性命，少游长进了。”
　　“旧朝咸阳宫城里，传说有些绝顶高手，一生隐迹，声名不见于江湖。二十余年前，有人进到宫城中亲身会过，重伤于内家阴劲之下。那伤人的高手于咸阳城破之日失了踪影，遍寻不获，这些年间却是躲在匈奴的帐中。”
　　苏青翟说起一段旧事，没首没尾，连人名也化去。
　　萧政听而不明，眼见他神色黯伤，不敢问讯，只是恭敬听着。
　　“听司徒说起，望之的师傅是族中长辈，也当姓萧？”苏青翟语声更是轻缓，问出一句不相干的言语。
　　“姓萧，却不是师傅。”萧政答道。
　　那长辈算来是远房舅公，虽授他武艺，却不叫他拜师，更不许他以师傅相称。族中人说起，只知他少时离乡，不惑而返。返来之时身上带着重病，双眼也不能视物。萧政每日上门伺候穿衣吃食，他便教他读书练功，他眼睛瞧不见，书上字句却能熟记于心，内功心法也是一一口授。
　　舅公并不喜武，外门招式教得松懈，丢给他几本图谱便算。是以萧政内家源正流清，外功却纷繁芜杂，良莠不齐。
　　到得他投军从战，返乡探望，舅公闭门不见。
　　其后连年战乱，萧氏一族尽没，舅公生死去向全无人知晓。
　　苏青翟悉心听着，一字一句听在耳中，神情却恍惚。他面上带着笑，双目大睁，渐渐泪光盈满。挥手放脱闫少游，拍在自己膝上，叫道：“是了，是了。”
　　魏绛自然知道是，这才遣他千里赴青岩。苏青翟第一回看见，也觉得是，却不敢问。
　　时至今日，大敌将逢，到底问了出来。
　　苏青翟似哭似笑，不住摇晃，血气涌上脸来，眼见又要咳。闫少游抢上扶住，司徒欢站到他身后，大力拍在他背上，他低着头呛出两口血，慢慢才止住。抬头抹了血迹，推开两个徒弟的扶持，端正坐定。
　　“你舅公姓萧，叫做萧尔丑。”苏青翟裹紧薄毯，平复往日清朗模样。
　　“你舅公少时离乡，在江湖间游历数载，壮年收山，归隐于即墨。他一生只收了两个弟子，一个姓苏，一个姓魏。”
　　魏绛原是皇亲王族，有一年他父亲将他送到了宫中，给太子做伴读。他生性烈，不知为着甚么开罪惠宗皇帝，吊起打了数日。他进宫之事原是瞒着师傅，萧尔丑后来知道，只是担忧他安危。不远千里赶到咸阳，前后三次赴宫中探查他下落，要将他救出来。
　　头一回找到他，他不肯走，闹得侍卫高手全数出来。
　　萧尔丑再往宫中，便陷入重围之中，斗到天明出来也不曾见魏绛。第三回去，迎着他的只有一名高手，他连番激斗，内劲虚耗，重伤在那人掌下。
　　九死一生逃出来，仍要设法入宫，苏青翟跟在他身旁，拽着他不叫他去。再拽不住，终于拼着告诉他，魏绛自己要进宫，要成大事，要立功业。
　　萧尔丑双目已盲，枯站半日，不告而去。
　　“师娘去的早，师傅将两个徒弟当做家人一般疼惜，却是这两个徒弟害他。”苏青翟摇摇头，摸出一袋马奶酒，仰头便灌。司徒欢伸手抢下，他绕了一转，俯身向前，仍是喝进去。就手拍着司徒欢，笑道：“我的徒弟，却比你舅公的不肖逆徒好上许多。”
　　萧政不意于此听得舅公一生，更听见这一出因由，他同青岩当真是源出一脉。一时感怀，抬头望闫少游，他斜眼来瞥，也不知是嫌是奇。
　　萧政仍有一问，闫少游先自吐气开声：“师傅同那高手照过面？下一回约期何时？带着伤怎么打！”
　　“不妨事。”苏青翟笑道：“前日寻到他帐中下战帖，交过一回手，我伤了，他也伤了。半斤八两，重头打过。”
　　“哼。”司徒欢嘶着嗓子，冷哼一声。下帖原该他去，苏青翟却不等他，自行跑腿，自是瞧他不起。苏青翟伸手搂住他脖颈，笑着灌他酒。
　　四人经夜叙话，帐帘外隐见光亮，已是天明。司徒欢催着萧政起来，叫他赶回大营，尽快办事。约期便在重阳，总要则是过来才好。闫少游留在此处照看师傅，萧政临去，他看也不看。司徒欢再想起一事，叫他转告代王一个名字，魏正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