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惊风雨（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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撑船将玄冥渡入幽冥深处，云天青又再慢慢悠悠渡回忘川河。鬼界无光，忘川中极缓的水波偶尔却会激出一星半点亮堂。让船随意在河上飘着，云天青拧开酒壶，平躺在船上有一口没一口饮着酒，目光望了黑漆漆的上空一派恬然。
路过的鬼差、奈何桥上的生魂无不将目光投注在他身上多瞧两眼。
或惊讶，或不解，或艳羡，或不忿。
鬼王云天青，原是鬼界大名鼎鼎堪称传奇的人物。
鬼界每一位差使，上至阎罗下至新丁，生死皆有定数，按照命数轮回转世，因缘事了，即回鬼界担当职责。至于在此之外的生魂，每日成千上万，不过是地界中匆匆过客，他们亦有自己的定数，从来处来，往去处去。
生魂担当鬼差，这原是不能之事。
两百五十年前，名唤云天青的孤魂打破了鬼界这道维持千万年的禁令——他不知支使何等的手段伎俩得到二殿楚江王赏识，令楚江王破格擢拔他为第二殿勾魂鬼使。此举当即在鬼界引起轩然大波，十殿阎罗紧急聚首，原是讨论如何惩治此事中的一王一鬼，后来不知怎地竟也默认了楚江王此举，并为云天青打上了正式的鬼差印记。
众鬼目瞪口呆看着这一番变故。
于鬼界动辄蹭了千万年时光的老鬼而言，鬼龄甚不满三百年的云天青形如人间稚子，可就是这样一位“稚子”，五十年转变身份，再花一百五十年担上鬼界十殿阎罗以外第十一个“王”的称号——驭鬼之王，形如第二殿副主。又过五十年，他在曼珠沙华深处启造了个人独居的昆仑殿。堂堂鬼府居所，竟已上古神山命名，哈，这可真是天大的笑话！更有甚者，他竟将同样错过了投胎的另一名唤玄冥的孤魂也给提拔成鬼使！这可真是……半分也不将他们这些历劫受难方可担当责任的名！正！言！顺！的鬼差们放在眼里！
……可却无人能真个将这怒气和不满带到云天青跟前去。
鬼王之所以为鬼王，自因他能够驾驭一众冤魂恶鬼。
老鬼们头疼了两百多年也没想通，他一届区区的孤魂，究竟因何而拥有滞留鬼界灵识不散的坚实魂魄？又因而和拥有高踞众鬼之上的强大力量？
*
在河上闲荡良久，有鬼差前来唤他。
楚江王既放了他假期，自不至这么快便出尔反尔，只是他自己确有分内之事，却还时时须得手下人来提点。
云天青揉了揉太阳穴：“我这就过去，你下去吧。”
那鬼差犹豫片刻道：“三百年前服役的四名获罪生魂，按照时限，如今业已期满了。”
愣怔片刻，云天青苦笑一声：“我知道了。”
鬼差口中的四人，皆为他故友，这四位故友好巧不巧还都是一家人：韩北旷，韩北耀，韩沁暖，韩菱纱。
三百年前他初入地府，在阴阳交界处遇见了摆渡的韩北旷，其时方知韩氏一族非但寿短，殒命之后更要在鬼界服役赎罪。后来他又在忘川深处瞧见了日日为孟婆采集忘川之水熬制忘魂汤的韩沁暖，在第二殿的小地狱瞧见看守狱门的韩北耀。再后来，他又瞧见另一个曾以活人姿态闯入地府的“熟人”：他挚友的女儿，他儿子的媳妇。
这可真是……
云天青偶尔也觉自己好运，尸骨都长埋地底多少年了，竟还能在厚土之下与故人同饮一坛酒。可他更多时候只觉自己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他一个孤魂野鬼，却要日日周旋这一大家子鬼之中，为他们传话带话传情对骂，天知他一个不小心被鬼差逮到，得赔上多少好处和笑脸才能避过被强押去轮回的命运。他儿子还是个常年不给烧纸的穷鬼，据儿媳妇说他甚还成了个瞎眼的，幻想他每年为他们多递点好处，呵呵……
每每回想那段时日，云天青总忍不住要为自己鞠一把辛酸泪。
另一点让他最郁结于心的，却是那四人在那段时日之中达成了在他看来十分疯狂的协定：他们自以为是的为家族活人续命的方法。韩氏一族寿元皆有定数，身死后入地府服役亦是一早注定，这四人与第一颠秦广王打了个商量，由他们代替族人于地府服役，换族人延年益寿，自然死亡。
其时云天青已然供职于二殿，与秦广王薛慕也有不错的交情。这事尚算平等互换，秦广王便也睁只眼闭只眼地允了。但魂魄滞留地府原有界限，超过那界限，便只得魂飞魄散永不超生的下场。秦广王为四人定下期限：至多三百年。三百年后，四鬼须得立时离开地府，再入轮回。
四鬼领受。
云天青担当鬼王之后，便将儿媳妇迁入二殿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韩菱纱体质特异，又在临死之前遭受极大的苦楚，以至魂魄不稳。她于地府之中服役，原就担着魂飞魄散的风险，可她不愿丢下亲人独自前去轮回。云天青无奈之下，只得想出法子每隔一段时日便为她巩固灵识，只因她另一个心愿虽不曾说出口，他却明了于心。
她还想等一个人。
这一等便是三百年。
云天青亦不知自己该为这么久了儿子还在阳间活蹦乱跳而高兴，还是为这么久了儿媳妇仍在阴间苦苦守候而叹息。
只是她却已等不下去了。
三百年来，韩家四鬼未照一面。今日，是时候了吧？
云天青叹息着步入二殿知书阁。
俏丽的红衣女鬼起身向他行礼：“见过大人。”
“得了，又没外人在。”云天青没好气摆了摆手，“我原是想着，今日又到时辰为你养魂，只是……”
“已不必了，前辈。”仍是年轻少女模样的女鬼一身狡黠灵动早在数百年苦役中被消磨殆尽，此刻微微一笑，只显温婉，“我算着时辰呢。实则我还有三十年光阴，可这是唯一能和爹娘相见、对他们说一声对不起的机会了……我不想也决计不能错过。请前辈……请大人这就直接带我前往奈何桥吧。”
“他……”云天青想说些安慰的话语，到底也只化作一声叹息，“如缘分未尽，迟早你们会再次相见。”
“我来到鬼界，才知人和人的缘分真是最大的命数，我上一世能与他相守至死，已是最最幸运了。”韩菱纱微微笑道，“如前辈所言，有缘自会相见，缘分若尽……”
她终究是说不出“罢了”这种话。云天青摇了摇头：“走吧。”
两人一前一后默默前行，半晌云天青忽道：“三百年来你始终称呼我为‘前辈’，实则你这称谓失礼得很呐。”
韩菱纱俏颜微微一红：“前辈……”
云天青调头温和地看她一眼：“虽说你已魂归地府三百年，可未入轮回，到底还算作这一世之人。”
韩菱纱驻步，眼眶湿润，双膝跪地端端正正朝他三叩首：“爹。”
云天青含笑应下。
*
将行到奈何桥头，韩菱纱看前方那道数百年来始终率性洒脱却无一时半刻挣脱过寂寥的身影，也不知怎地便脱口问道：“这么多年爹耗费本身魂魄之力为我固元，不止因为我是您故友的女儿和天河的妻子吧？”
身形微顿，云天青回过头来，坦然应道：“啊。”
既已说出口了，韩菱纱索性将心中疑问尽数抛出：“难道是因为、因为玄霄曾经利用和重创于我，您……”
面色些许惭愧暗淡，云天青道：“彼时他心魔深重，对你、对天河、对璃儿、对许多人都造成很大的伤害，你更因望舒之害这才提早归位以至魂魄不稳。我虽不求你们原谅他过失，却也竭尽所能去弥补一些力所能及之事。”
“天河从未怪他，哪怕最后生死相决之时……”韩菱纱咬了咬唇，复又问道，“天河的娘亲……夙玉前辈这些年相比几经轮回，爹难道从不曾现身相见？”
“曾在暗处窥视，见她一切安好，我已放心。”云天青淡淡道，“上一世已成流水，消逝百年。我想她不愿在此再见着我。”
“您可曾爱过天河的娘亲？”韩菱纱脱口道。
“我自然爱她。”云天青微微一笑，“就如同你也爱着璃儿，以及你们另外一位挚友慕容紫英。”
原来……原来是这样。韩菱纱喃喃道：“曾经在玄霄的梦中，在您描述过的少年往事中，我始终以为三位的关系……可见世事玄妙如棋，不可一己揣测。”
“这话在理。”云天青颔首赞道，“就如同你与天河、璃儿之间的关系，我亦琢磨不透。”
“前辈真是……”韩菱纱面色一红。
他这当“爹”的时效可真短。云天青摇头失笑。
说话间二人已行上奈何桥头，远远就看见与身旁少女容色极似的另一名年轻女子，云天青忍不住心情大好：“韩沁暖呀韩沁暖，你这般行出去可有脸说自己是当妈的？”
“你可不比我出息。”韩沁暖扮个鬼脸，目光落在他身旁少女身上，却忽地红了眼眶。
韩菱纱下意识地先冲韩北旷叫了一声“伯父”，转向韩北耀和韩沁暖，却忽地有些无措。
这一幕她幻想三百年了。真个杵在眼前，却讷讷的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看她这模样云天青不由恨铁不成钢，轻轻一掌，将她推至韩沁暖跟前，韩沁暖连忙伸手去扶。二女一般年岁，一般长相，可不正似一对亲姊妹，又哪里像是母女了？
韩沁暖待张口，眼泪却已率先流出来，只将韩菱纱揽入怀中：“乖女儿，这些年真是苦了你。”
见韩北耀在旁暗暗拭泪，云天青眨眼笑道：“难得一家团聚，亲家公你可莫要浪费了时间。”
被他“亲家公”三字激出一身鸡皮疙瘩，韩北耀没好气道：“亲家母与女婿皆不在此，何谈‘一家团聚’。”
揉了揉鼻子，云天青讪笑望向旁处：“今日天气不错，适宜远行，适宜远行。”
“竟能从一片漆黑中瞧出天气好坏来，鬼王大人何时淬炼出了火眼金睛？这么大喜事怎地不知会咱们一声。”见不得自家老实相公受人欺负，韩沁暖立时放开韩菱纱过来帮腔。
“这是阖家欺负我孤魂寡鬼来着。”云天青失笑。
“不想当个孤魂寡鬼，何不去将心心念念的人找回来。”韩沁暖没好气道。
韩菱纱闻言大讶：“娘……”话未说完已听云天青笑道：“谁说我便不去找他了。”不由一阵失语，敢情自己当做天大的秘密念念不敢相询之事早已人尽皆知，这个人还都是自己的家里人……
“你要真去找才好。”韩沁暖说的别有深意。
云天青笑了笑，只将酒壶取出来，大大饮上一口，顺手递给韩北耀。
“这情景，可有些熟呢。”韩沁暖喃喃地，不无伤感。
韩菱纱握住她的手。
目中颇见安慰，韩沁暖柔声道：“乖女儿，你在生时你爹与我统共也没抱过你多少次，在地府这三百年，更是一年未曾前去瞧过你。待会儿行过了这座桥，咱们之间的因缘，可就从此了断了。但你一日是爹娘的女儿，便永远是爹娘的女儿，不管轮回千次万次，千年万年，你爹和我永远都会感激这一段亲情，感谢上天将你赐给了我们。”
韩菱纱不住点头，泪如雨下。
退到一旁留他一家人话别，云天青饮着酒，面上始终微微含笑，却并不掩饰些许寂寥之色。
韩沁暖一直留意他神色，见此不由几步行到他身边：“你……你和玄冥都要多加保重，他日、他日如得回阿音，替我告诉她，这么些年我始终挂念她，玄冥肯这么样对她，她必定会幸福。”
云天青道：“不等玄冥了？”
韩沁暖摇了摇头：“缘聚缘散，早该参透了。”迟疑片刻，又道，“虽说纱儿身死……但在大哥与我心中，至死都将玄霄当做至交好友，此情未曾泯灭。”
云天青微微一笑：“我知道。”
“时候差不多了。”韩北旷沉声道。
使手将韩沁暖推去韩北耀怀里，云天青笑着朝几人挥了挥手：“再会。”言罢不等几人反应，转身大步离去。
缘起缘灭，终……须一别！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惊风雨（中）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