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Veronica莫辞

1、故人【上】

　　一，不诉离殇
　　五月初，高晨来苏州看我。他现在真是牛B大发了，西装革履的，整个人看上去就是一有为青年。打从飞机上下来他的手机就没消停过，接起来不是应酬的官方语言就是一连串金融专业术语，听得我头疼。他现在跟那些神出鬼没的金领没什么两样，脸上的表情总让你觉得世界等着他去拯救。我实在没办法把他和当年那个被馒头噎得直掉眼泪的颓唐少年联系在一起。
　　我本来想带他逛逛苏大，他大手一挥，“别勾起老子的伤心往事！要叙旧就找地儿喝酒！少给我整那什么大学城一日游的破玩意儿。”
　　只有这样爆粗口的时候，我才确定他是高晨。就是那一口地道的京片子听得不大习惯。
　　我把他带到校门口一家我常去的麻辣烫，随便拿了些东西一锅煮了，又要了几瓶啤酒。他把西装一脱，松了松领口，再把袖子往上一撩，便往油腻的椅子上一屁股坐下去，眉头都没皱一些。他一边倒酒一边说：“妈的，天天应付饭局，拘着礼吃饭喝酒，还不能骂脏话，老子都要闷出个鸟了!来，哥们儿，喝两杯。”
　　这个瞬间让我恍惚。我总觉得应该是三个人。在一中周围随便找一家路边摊，管他是烧烤还是海鲜，有酒就行。高晨依旧大喇喇地坐着胡侃，口水直咋，说到动情处使劲拍桌子，老板看得忧心忡忡，生怕那桌子在高晨手里终结了。我完全放开，摘了眼镜，眼前模糊，说出的话却清晰而尖锐，讽刺党中央，吐槽政府，一点儿也看不出来在学校里政治可以考八十分，还参加过爱党的征文比赛。而他，一直坐在我身边，帮我把碗里不喜欢的菜挑出来，时不时插两句话，语气一如既往的平淡，有时他还会抢过我手里的酒。我们往往会被高晨笑话。
　　回不去的，都是好时光。
　　我们变成了今天这个样子——没有了意气风发，失去了胡天侃地的兴趣，只能一杯接一杯的喝，潦倒，颓唐。其实我们是在悼怀。

　　突然高晨大力地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觉得我简直成了当年那张桌子，颤颤畏畏地就要咳嗽。我正要骂他“催命啊”,他就大声问：“还是一个人？”
　　“嗯。”
　　“还想着他？”
　　“没。”
　　“少哄我！”
　　“真没。”
　　他叹了口气，回头将剩下的啤酒倒进肚子里，然后又开始念叨起他的初恋。最后干脆成了嚎。扯开嗓子大嚎，店里所有顾客的目光都粘在了我们这边。我看不过去，跟后面有鬼追似的迅速把帐结了，拖着他走了出去。
　　一到路边，他就开始撒酒疯，抱着电线杆子大哭。
　　我看着他，眼角也挣出了泪花。
　　我的手腕突然被他一把捏住，“小墨，你想不想他？”
　　我轻轻挣开他的手，“高晨，我要去雅安了。”
　　“什么？”他似乎一下子醒了，“那里在地震啊！”
　　“我想，那里的孩子现在需要老师。我已经向学校申请了。也批下来了。”
　　他像是没听懂一样，茫然地看着我。过了一会儿，我在他的眼睛里看见了泪光，很亮。两个大男人，怎么搞得这么煽情？我正想讽刺他几句。他就说：“五年前我们俩看着他走，现在我看着你走。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是这样。”他把胳膊衬在我肩膀上，“苏以墨，承认吧，你还是忘不了他。你自己说，你想不想他？”
　　我感觉我刚憋回去的泪又开始往外涌。可我摸摸脸，什么也没有。可能爱恨已经汹涌过了，淘洗出来的，不是泪水，是心里那副旧模样。
　　温郁，你看，有人问我想不想你。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因为你从来都没有离开过，你在晨跑时萦在指间的薄雾里，你在每一个人凝望我的眼神里，你在午夜电台的歌声里······你一直都在。
　　高晨终于靠在我肩膀上大哭起来，“可是我想他啊！那么好的兄弟啊！”
　　街的那头传来乐声，是哥哥的《今生今世》。今年是他的十年祭，那段怀旧风刮到了今天。我像往年一样，四月一号那天搬一箱啤酒在阳台上喝了一宿。有些人一直放在心里，平时不敢提，不忍说，但总需要那么一点时间，把这样的感情整理一下。比如张国荣，比如他。
　　“今生今世，甘愿名利抛开潇洒跟你飞。风里笑着风里唱，感激天意碰着你。纵使苦涩都变得美。天也老任海也老，唯望此爱爱未老。愿意今生约定，他生再拥抱。”
　　唯愿今生约定，他生再拥抱。

　　二，若如初见
　　我和温郁的故事，开始在一个遥远的下午。其实没有什么奇特的初次邂逅。一场声势浩大的热恋，开头却平淡的很。但在我的记忆里，格外绵长。
　　那时候我还是小孩子，袖子卷得高高的，按我爷爷的要求，在书房里练毛笔字。九岁的小男孩，个子只比书桌高一点，只能踩在小板凳上，执着毛笔练那些难以理解的诗词，总觉得古人奇怪，说话就说话，扯得那么悬乎干什么。
　　高晨比我野。他一身泥巴，溜进我的书房，撤了我的毛笔，便拉着我往外跑，边跑边说：“院里来了个小孩，听说老家在上海呢！我们去看看。”
　　我当时根本没想过逃走的后果是什么，只是一门心思想去看那什么新来的小朋友。现在回想起来，竟有种宿命的味道。好像我当时不顾一切，就是为了遇见他。只为了遇见他。那么后来，被爷爷罚抄二十遍兰亭序，也是值得的吧。

　　那个新来的小朋友就是温郁。比我大两个月，个子稍高一些，有点瘦。远看像一棵树，似乎随时会在阳光中发出芽来。他也像树一样沉默。
　　高晨是个有点个人英雄主义的人。他一直觉得自己有责任保护身边的每个人，大概是奥特曼看多了。他觉得温郁是新来的，看起来还挺不合群，又瘦，应该特别需要保护。于是他也不管别人乐不乐意，很快就把温郁当弟弟看。于是双人行变成了三剑客。
　　谁知道温郁沉默寡言，其实一肚子坏水。和高晨凑一起，真有点臭鱼搭烂虾的意思。

　　三，锦瑟华年
　　我们三个成了院里的淘气鬼。通常是温郁出点子，高晨行动，我善后——其实也就是往那一站，小模样清清秀秀装得别提多乖，大人想发火都难。当然也有栽的时候，闹到我爷爷那里。老头子脾气大，也不管我妈怎么拦，把我捆在长凳上揍。我妈被我爸拖在怀里哭天抢地，我也跟着大哭。高晨就住我家隔壁，他也就是个银样蜡枪头，只知道在门缝里小心瞅着，大气都不敢出。
　　老头子的横是出了名的，发脾气的时候别说高晨，就是天皇老子在也不敢拦。我们私下里喊他首长。
　　可温郁是不怕首长的。
　　我记得有一次，我们用石子砸碎了人家的玻璃。那户人家直接找上我爷爷，我少不了一顿打。这次打到一半，温郁就来了。他明显刚刚也被他爸妈削了一顿，两只露在外面的小细胳膊上还有红痕，也不知道是用什么抽的，疼不疼。他还背着一书包的树枝，像肯德基里的薯条一样。只见他往我爷爷面前一跪，一脸英勇就义的悲壮，看上去还真像那么回事儿。他说：“苏爷爷，今天这事儿赖我，不关以墨的事儿，您要打打我。”
　　我爷爷先是被他唬得一怔，随即反应过来，把手里的棍子一丢，嘴里直念叨着“你这孩子，你这孩子”。他仍旧跪着，低着头，很固执的样子，“苏爷爷您就揍我吧。一人做事一人当。”但从我这个角度，还是可以看到他眼角眉梢的那种暗爽，奸计得逞的暗爽。
　　我爷爷拿他没办法，叹口气走了。他比我妈动作还快——扑到我这边，把绑我的绳子扒下来，又急着撩我衣服看伤。我趴在凳子上斜眼看他，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死不正经，“呦，不错啊，还负荆请罪，怎么不光着膀子来啊。”
　　他白我一眼，不说话，一如既往的闷。

　　我们就这样晃晃悠悠地到了高中。高晨他妈怕高晨和温郁这对臭名昭著的臭鱼烂虾继续为非作歹，我和温郁考了一中，她便把高晨塞进了工大附中。不过高晨还是常常跟我们俩厮混在一起。
　　现在回想起那段时光，我都觉得那是上帝给我的最好的礼物。神采飞扬，气宇轩昂——尽管当时在我班主任眼里我那副样子就是一糊上墙的烂泥。那时候我们拥有艺术家的思维。我们做一件事往往没有理由，也不需要理由。比方说，我们会逃一下午的课骑自行车去郊外，而在半路上我又想去麦当劳吃东西，他们便陪我折回市区，而最后我们却在逍遥津公园的长椅上喝酒睡觉。高晨试图折一枝桔梗回家，被温郁用皮带绑了起来······
　　可能每个人的青春都是平淡的。残酷的青春是电影，甜美的青春是小说。但就是这样的青春，在自己心里，永远是一场轰轰烈烈的盛宴。像火焰，最热烈的那种，燃烧着，一直燃烧着。好像我们把所有的热情都给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