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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乐市之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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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之处,在碧海上。
————————源雅言
一旦决定离开,便要考虑如何安定民心,否则不等维勋杀到,就得处理愤怒的民众,幸而之前官道已经封闭,帝都宛如信息的孤城,不过小心为上,大臣们仍然决定至撤离的最后一刻也不能中断正常行事,政府机构是如此,宫廷亦是如此。尤安庆幸此刻不必主事,亦无特殊庇佑之人。岚雅郡主或是例外,值此变乱之际,她的身份至为尴尬,尤安将之列为女官同行,因为担心有人提出异议,越是接近出发的时刻越是片刻不离的将岚雅带在身边。岚雅向来沉静而善知人心,此刻也为尤安的想法焦虑起来,她怕被丢下,但更怕遭遇更大的不幸。岚雅的忧虑尤安倒很明白,落入维勋的手里,或许并没什么,维勋好名而自认高洁,自然会好好做岚雅的保护人,但是局势这么乱,岚雅又年轻漂亮,怕只怕不及见到维勋就遭遇不幸了。
尤安不主动谈论此事,她需要确定宫眷随行名单,并代替古兰夫去完成皇室义务。到出发前半天,她还在参加一个贵族的葬礼,不过当时已有足够紧张感,想着下一个葬礼可能就是自己的。和她一起出席葬礼的深德鲁格公倒是在笑,然而笑容也有些僵硬了,据说维勋的先头部队已经开始劫掠近郊,烧毁房屋的黑烟清晰可见。葬礼还未完全结束,他们被禁卫军保护着回宫,街道上能看到贵族们在军队的保护下撤离,宫廷里十分冷清,但是古兰夫坚持最后离开,此刻正带着妹妹昝华在中庭花园的通道上等待母亲。
然而尤安最先看到的却是赞特,他和明华夫是守护国库最先离开的人,此刻却出现在尤安眼前,有几秒钟,尤安无法说出任何一个字,她只是一遍又一遍地看赞特略显憔悴的脸,不断问自己为什么他又回来了呢?尤安加快步伐,越是接近就越是找不到话可说,有那么多人,她难以传达真实的心意,即使她多么欢喜,只因为又再看到赞特回到自己身边。
深德鲁格公帮了尤安,他只用几步就接近古兰夫,接着他行礼,“陛下,原谅臣无法随行。”
那句话中可能的意思让所有人都惊慌起来,而古兰夫只是平静地回答,“不,如果卿为此舍命,即令已经献上儿子,朕也绝不原谅。”
老公爵再次深深低头行礼,他充满感情地亲吻幼帝的双手,“请陛下就将此当作臣最后的固执吧,臣的家族享受过一次莫大的恩典,臣不能令之蒙羞。”
说完这些话,深德鲁格就转身离开了,尤安再也没有见过他。古兰夫沉默一阵后,慢慢开口解释说老公爵要留下来,在他带着儿子回到帝都的那一天他就已经请求留下来保卫帝都以及先帝的棺椁。古兰夫说最后一个词时充满痛楚,其他人也为来不及好好安葬维提克叹息,大部分人乐观地认为维勋不至于破坏维提克的棺椁,尤安可不跟他们打赌,她的心思仍被深德鲁格公的选择占据,这是她第一次看到有人表现出极致的忠诚,她不觉得自己被震撼,也不承认被感动,甚至有很多怀疑,但是有种强烈的预感,在接下去的日子里,会有更多机会遭遇这类事,不,当然赞特是例外,就算他已经确定了继承人,感觉上他还是那个随时会翻脸不爽然后跑回共和国的赞特,她本能地随着想法去看赞特,不知道自己已经开始落泪。
然后又一个人来告别,马久利男爵,他没有亲吻幼帝的手,只是保持距离地慎重致礼。古兰夫的说法不变,要他不可舍命。但是他微笑着回答,“陛下令臣得到至高荣誉,臣可坦然就死了。”他掌管留守帝都的军队,下场多半是力战而死,对于善于情报工作的人来说真是郁闷的死法,不过他本人似乎对此有超越现实的憧憬,总之他没有丝毫畏惧,就像是持续平时的谒见,那种气概自有动人之处。
一直到踏上奥西玛的港口,尤安没有开口说话,她厌恶感情用事的自己,在这种时刻把每个人的行为都高尚化了,她忍不住十分恶劣地想,如果她开口问赞特为什么来,他的回答一定是能让她立刻回到现实的说法,但是她无法尝试,孩子们都在身边。只有这个时候,古兰夫才被真正限制于“未成年儿子”的角色中,对于灾难,他比尤安更没经验,而既然他是身份高贵者,在相同的危机中,性别的差异也不存在了。人们保护他,比对初生的婴儿更为小心谨慎,他觉得压抑,却不得不忍耐烦燥接受好意,否则就更会被人认为是小孩,因此他们始终在一起,就算是到了军舰上,大臣和皇族的亲王们分散到不同的船上,皇室家庭的房间也是由同一个大房间隔出来,而大臣们与皇帝商议的场所也只是一墙之隔,就算尤安想要装死也很难办到,整个航行过程十分沉闷,每当被汗水弄得身体疼痛并伴随呼吸困难醒来的时候,尤安都会强烈地怀疑是否一切都只是噩梦,说不定下一次严重的呼吸困难之后,噩梦就会结束。
军舰上的日子固然沉闷,到了目的地更是叫人心情郁闷,那个名为“乐市”的小岛,据说是临近外海最远端的岛屿,最初并无人居住,经过改造后建起了海军要塞,但仍然洋溢着不适合居住的阴湿氛围,此处与帝国第三大的外海港口芳塔霞隔海相望,两者都是属于皇室的领地,更深入大陆些的商业都市芳塔霞城属于芳塔霞公爵,公爵选择留在帝都,所幸留在领地的代官和明华夫伯爵关系良好并且支持幼帝,由帝都转移出来的一部分人进入城内生活,但为了安全方面的原因,皇室家庭还是得继续留在乐市。
消息断断续续传来,帝都沦陷,皇宫被焚,留在帝都的贵族大都向维勋的军队投降,而另一些以为可以隐居的只能自杀或者变成下落不明者,很多人在得以拜见维勋之前死于犯罪事件,这些事原在意料之中,尤安并不觉得震惊,倒是马久利男爵的死讯让她心中痛楚,男爵保卫皇宫,力战后投身烈火,维勋竟不为之下葬,任由遗骸与皇宫废墟一道荒芜,然而事件本身非常浪漫,或许男爵正是猜到这一点才选择壮烈的结局。深德鲁格公亦是苦战于先帝灵前,心中本就感念先帝仁德的民众为其英豪所动,竟也聚集了数百人共同保护停放先帝棺椁的神殿,然而毕竟寡不敌众,深德鲁格公重伤下狱,生死未卜。
坏消息接着坏消息,继古斯卡尔家之后,九龙家的艾本德家也宣布跟随维勋,他们一起认同维勋为正统继承人,维勋随后发布第一道命令便是恢复前迪鲁萨尔公爵瓦尔佩家大领主的身份,如此一来,除了按兵不动的泰法家之外,局势已经明了。
虽然接连都是令人沮丧的消息,新的政权中心却处于难以一见的和睦气氛中,文官们忙于情报处理,武官们则投身筹办新军队,因为有着共同的目标和危机,就连从建国开始就互不相让的九龙家的大领主们也团结一致。最初的军队只有四万人,除了自帝都带出来的四千人之外,海军有两万四千人,芳塔霞周边领地的领主和零散的王师军团加起来不超过五千人,对广大平民开始的募兵还算顺利,不过想要在陆上开始大规模作战,这些人还远远不足。王师统帅是皇帝古兰夫,利夫为副,却是实际主事者,未免太过招摇,他不受元帅之名,玛丽欧夫人阔别战场二十余年,终于又再回到战场。贝尔塔家和巴兰科家的军队素有强悍之名,此刻却因为路途遥远不能与主人会合,诚是可惜。较为接近芳塔霞的裴家,虽有二万以上的军队,却受命前去保护附近的学都,尤安投资建设的学校也在其中,自然表示赞成,就战略来说,帝国三分之一的继承人都正滞留学都,掌握其处必有莫大的好处。帕拉迪斯家也有相当数量的军队,却因为领地正处于泰法家与帝都之间无法动弹。巴特里雷家的情形则较为复杂,一来领主和领地的关系向来淡泊,二来穆嘉德的骑兵团横穿领地时,已经杀死代官,此刻基本处于通讯断绝无法控制的状态。距离最为遥远的瓦尔佩家据说已经爆发了内乱,支持前领主和现领主的两边人马打得不可开交,因此帝国掌握的唯一两个外海港口之一的埃尔吉艾戈也使用不能,有传言海陆东道派遣游击舰队封锁这港口的外部水域,若真是如此,也属正常,还不至令人忧虑。
在尤安看来,比起进行反攻,大臣们更热心建设领地,首先是各种军事化设施,然后是围绕着城邦的大片临时居住区,房屋格式化,简单丑陋,最初是用作兵舍,而后开始接受战争难民。海路运输比任何时候都更繁忙,尽管是寒冬,天气晴朗的时候可以清楚看到聚集在芳塔霞港口的船上挂着的各色旗帜,这些船不仅来自南方,也来自已经沦陷的北方,陆续有难民投奔幼帝阵营之所在,可惜的是其中没有可以振奋军心的人物。
维勋的统治不如构想那么好,决心也被现实动摇,至今还未听到他称帝的消息,一方面是无法否定古兰夫,另一方面是他试图以民主而非独裁的方式获得正统身份,于是他恢复国家议会,不过取消了议员们的津贴,这一点做得不高明,但比不上他正努力挽救的经济状况,他自己很清楚手里的钱用来打一场仗可能宽裕,但是不足以维持正常统治,更莫说进行持久的对峙,因此他寄望于破城后的所得,然而占领帝都后更是必须维持用兵,收入却未增加,不仅地方上的领主不肯上纳税金,就连帝都周边的各皇室领地也借口兵祸没有交纳所得。梅因家族站到台前,生意仍继续在做,却多了不少敌人,既有忠于幼帝而拒绝与叛贼交易的,也有嫉妒一个商人突然获得高位而故意为难之的,在国内局势混乱的情况下,最要命是失去了主要外海港口,虽然莫西亚从不提家族的损失,但看维勋抓狂的态度,也都知道扮演贫穷清廉的皇帝是很愚蠢的做法。维勋无法在短期内有效开拓财源,于是着手拍卖皇室产业,其中就包括尤安与第二任丈夫柯佑恩的故居,因为对他的统治缺乏信心,很少人参与,结果大多数产业以低廉的价格落入维勋姊妹们的手里,她们还以为是这个古板兄弟的恩典呢,不料维勋大怒——或许只是被沉重的经济压力逼急了——他用“□□”这个荒诞但并非不实的理由软禁自己的姊妹,他宣布她们都有罪,然而出于宽大的胸怀和深厚的慈悲不给予她们严厉的处罚,他命她们去教团度过余生,她们的财产大部分都落到他手里。之后他变得现实了些,他将手中的产业赐给追随者们,以这种贿赂的方式他通过了一个法令,所有人必须将自己遗产的十分之一赠给最高统治者,否则就会因不忠而失去对遗产的支配权。在战争期间,这种方法大概获利丰厚,不过此举必然招致恶名,因为帝国本来就设置了遗产税,就算维勋投入大量资金重建遭受兵祸的地区,也还是得不到原谅。即使一向宣称远离政治和世俗的学都圈,尽管维勋极力遏制军队骚扰地方,嘉卡纳的血案历历在目,绝大部分学院都在裴家军队的保护下转移了,他们陆续进入了贝尔塔家的领地,到最后古兰夫不得不特地认命一位长官以便进行综合管理。
此外,维勋也在扩充军队,尽管缺乏资金,他却仍然占有优势,穆嘉德为代表的广大北方领地,长久以来就是较为贫困的地区,这些地区人民的从军志愿高于其他富裕地区,此外他们的忍耐力也很突出。因此纵然舰船不足,穆嘉德仍然很快建立了一支据说注册在案水手达六万余人的海军。
尤安忍耐艰辛的生活,她自认没有成为国母的素质,此刻却不得不扮演类似的角色。民众对于皇室的尊崇,达到她理解之外的程度,她几乎有些害怕的发现越是远离政治中心的地区的人们越是将皇族看作是神一样的存在。她没有特别的善良,却要去做安抚以及悲天悯人的表演,她每天花费很多时间和流亡者会面,探望受伤并且享受国家免费救助的人,然后回来嘲笑自己多么可笑。那些似乎要亲吻她脚印的人根本不知道,他们的期望可能都会落空,连母后本人都不知道未来会如何。不过奇妙的是,她的紧张感居然又放松了,或者说不是落在最紧要的事件上,她会抱怨皇族的义务真可笑,也会暗自嘲笑那些寄望于她的人,更会责备假装善意的自己,就是没有感到丝毫战败的绝望。她从来不怀疑胜利属于古兰夫,也从来不知道自己的信心来自何方。
逃离帝都五十天后,终于迎来了第一批尊贵的客人,亚斯弗德教派的宗主一行来到幼帝御前,尤安在将近二十年前参加过宗主的登塔仪式,此刻便要准备接受奇妙因缘缔造的果实,听对方这样说,心中不免怀疑,不过无论如何,对方是信众超过千万的精神领导者,又拉出叶尔金做推荐人,正是舆论上所急迫需要的重要人物,大臣们都欢喜,民心也为之一振。然而遵奉教义,教团不能直接参与地上作战,想必目前的这位宗主也不敢学维勋随意更改教义吧,如此思虑着,尤安真无法理解大臣们的喜悦。
在最寒冷的一日,叶尔金到来,他那么突然出现在芳塔霞的街道上,就像从未离开,那么自然和所有人打招呼,他走到尤安面前,把自己身边的一个人介绍给她。
“这是我目前最优秀的学生。”
尤安打量那个年轻男子,年轻得太过了,修长但能看出是武人,容貌十分细致,犹如雨雾中的堇花无声散落,如此还不足以印象深刻,他没有微笑也没有惊讶,非常沉稳面对她的目光。他点头致礼的时候,尤安才发现自己受到对方的影响,这次换她惊讶了。
“是你诱拐了哪一家的公子吧。”她惊讶于自己久违的轻率发言,然而无法控制,看着叶尔金和眼前的男子都是刺激,“因为自己活得久,所以看不得他人过既定的人生,把明明要背负领地重任的人带到这么危险的地方来,究竟是怀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呢?”
“带你离开啊。”叶尔金的声音称不上恭顺,甚至可以说僭越,“离开危险之地,以便享受未来那漫长无聊的岁月……带着痛楚、遗憾的漫长……”
尤安真的颤抖了,这一瞬间,她想到的竟然不是自己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