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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乱云蜜妲之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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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绝对是个大麻烦。
——————潘碧雅
尤安无法和岚雅深谈,虽然安排了秘密约会,却没有进行预想中的谈话,想来又是女性思维作怪,但是对于尤安来说,不能深谈这种说法之中至少包含两种以上的原因————她不忍心让岚雅更痛苦,更不愿意在微妙时刻建立新的友情————从这时候开始,她感到自身地位所带来的压力,她似乎只能和身份相当并且处于平和人生中的人来往,否则就要考虑对方是否打算利用和她的友谊要求一些额外的优待。岚雅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都是不适合的对象,她背后的危险正如其微妙的出身,代表着尤安目前所在阶级最大的悲剧。
然而至少在表面上,她们维持良好的关系,岚雅有完美的教养,是任何母亲都会渴望的女儿,从某些方面来说,她比离去的古兰夫更讨人喜欢。尤安虽不承认,却也很喜欢有她陪伴。在岚雅来说,陪伴尤安可比单独面对皇帝安全多了,这一点谁也不曾明说,不过她们都没有冒险的习惯。
维提克又退到观察者的位置。到目前为止,他热心于统治的收效已经呈现于众人面前,在他于海外为帝国树立“真正意义上大国存在”的口碑之时,他个人也将“皇帝”这种职业的存在意义扩大到了近百年来不曾达到的高度。虽然没有人喜欢战争,在本土之外建立殖民地也不流行了,但是这个古老帝国一直存在着一种占有绝对影响力的思潮————无论是平民还是贵族,都相信出生于一个拥有强大实力的国家,并因此享受他国民众的敬畏和羡慕是为人君者于扩大领土之后最伟大的贡献。
命运之神似乎格外垂青维提克,就在这年,岚雅故国大若拖延了十二年的内战终于全面爆发,导火索正是莫南公爵之死。维提克心情愉快地宣布噩耗,并预言这将是最后一份正式国书,果然有四个人跳出来争夺皇位,其中两个宣布要为公爵讨公道,另两个则表示要保卫无子的大若皇帝。他们分别递送国书给维提克,要求接收故公爵之女,顺便也想得到帝国的承认——当然世纪谁也不真指望能从帝国得到什么——维提克却以相同的漫不经心等待大若皇帝的死讯,他迟迟不肯表明立场,对岚雅的去留更是一个字也不提。
与维提克暧昧的态度不同,帝国上下洋溢着一种躁动的热情,首相侯爵掌握着的议会也许被皇帝长久以来的任意妄为所打动,误以为此乃掌握人心的快捷之道,又或许实在厌烦了完全落入皇帝掌握的时局,希望借此有所作为,有几位身份高贵的大人在公开场合发表了鼓励海外出兵的言论,而首相侯爵对此忧心忡忡,人们说他太保守了,然而他也确实到了该选择保守派的年纪。仔细留意过社会版新闻的人都得承认,裴家是九龙家近五十年来与皇室走得最近的一个家族,然而也是被皇室冷酷对待最多的家族,首相侯爵不受家族的影响,始终在宫廷中保持其固有的地位,实在无法否认乃是其个人努力的结果。
尤安渐渐留意起大若的内战,因她的海外投资受到战争影响略有些缩水,她是少数能将每年的投资报告至少阅读一次的人,这一点多次成为明华夫恭维她的理由,如今他的立场不变,他对战争并无热情,对民众易被煽动的热情更是厌恶得无以复加,然而他至少对一件事有兴趣,那就是岚雅郡主。他请尤安正式提出庇护岚雅郡主的要求,如此一来他才有自信去拜访。
“为什么要那样拘谨呢?”尤安从来不否认自己将明华夫伯爵看作另一领域的绝对权威,“您的身份地位,并无不能进宫之处,何况郡主应当不会拒绝您的拜访。”
“问题在于我并不想正式拜访那一位郡主小姐。”
明华夫伯爵圆滚滚的眼睛闪耀着像银币一样的光,于是尤安明白了,她微笑,开口要求他某个下午送她存放的某件东西过来。“我突然间很想再看看先夫修格留下的画,记得有一幅异国的女神刚好很合适吧……”
“一切都照您的意思办,聪明地尤安夫人。”
尤安觉得有趣,明华夫伯爵从未表现出对某个女人的特殊兴趣,他总是先众人一步了解到内幕,然而岚雅显然是例外,能够令伯爵开口要求,除了奇货可居的商品之外,尤安实在想不出别的东西。因此怕麻烦的天性是一回事,但是能了解不得了的秘密则是超越了原则的另一层次的大事,她完全想不出岚雅身上还有什么样秘密,越是如此越是好奇得不得了。
在尤安的安排下,明华夫伯爵顺利见到岚雅郡主,他长久看着来自异国的少女,看来很像是被那种异常的美丽吸引,然而尤安只看到他目光中鉴赏的成分居多,因为只有在这种时候他才会露出孩童般单纯喜悦的眼神。伯爵不光是喜悦,而是很兴奋,他双手颤抖,几乎不能坐下来喝茶。
一个头衔……一个封号……一个城……一块领地……一个国家……
尤安观察伯爵激动投入的程度,不动声色地猜测岚雅的身价,可价码似乎没有尽头,她怀疑伯爵再开口的时候会提出要用明华夫家的藏宝库交换岚雅,幸而他并没有这么做,他努力克制渴望,直到岚雅消失在视线之内,才低声对尤安说了句“真是奇妙。”
这正是尤安长时间以来所期待的刺激,是她被定型的沉稳生活中所欠缺的隐秘,她凝视明华夫伯爵,感到心跳加快,然而伯爵却在谨慎措辞,除此之外,当然还有算计,伯爵作为商人的性格又占了上风,他开始想要逃避了。
“伯爵大人,你至少应该告诉我是怎样奇妙的事令你在一刻钟前露出那种表情。”
“我无意隐瞒,不过这真的是一件说起来非常不可思议的事。”
明华夫家族对“不可思议”的定义是少数尤安不能视之为自然的事。因为伯爵从未正经地认为某件事不可思议,然而私下里流传着一种说法————“不可思议”乃是伯爵专门用于形容无法获得利益的贵重物品的词。
最令人不快地是这种说法竟然是真的,伯爵接着便充满遗憾地说:“想必已经对岚雅郡主有了安排,如今再说什么也已经迟了。”
“大概是吧,不过就算伯爵大人说对岚雅一见钟情,我想也很难取信于人。”
尤安认真地说着讽刺的话,伯爵大笑,似乎被误解很有趣。然后他放松下来,决定不再隐瞒自己的发现,“无论再怎么藐视金钱能交换到的东西,我还是要承认,身份地位以及血统的差异还是存在于生活之中,并且偶尔会有着常人无法逾越的高度。”
“岚雅只是公爵之女,而且大若国内……”
“啊,不仅仅是那个,有些东西能超越王朝,不巧的是岚雅小姐正是其中之一。”
明华夫伯爵第一次花那么多时间讲和金钱无关的事。大若帝国使用的纪年比柯洛芬帝国多两千年,不是因为他们的历史比较长,而是王朝几乎没有发生过断代,大若将之归咎于地位权力较平等的联邦制度,然而事实却是大若建国的基础是被放逐的安格硫斯之民,在安里夫神族占主导地位的世界,安格硫斯代表着不祥、异型、毁灭以及扭曲欲望,因此在大若国中真正居于决定性统治地位的并非联邦各国选出的皇帝,而是尊奉弭谢由神的弭谢由·蜜妲神殿。弭谢由是安里夫神族中代表混沌的存在,目前主神瓦库德的双生哥哥。传说他爱人类因此时常扮作魔法师出现教导人类新的魔法,然而他又憎恨人类,诱导人类通过不当的知识追求更大的力量,结果导致安格硫斯入侵。
在神殿中拥有崇高地位的巫女都是具有“蜜妲之魂”的年轻女子,而蜜妲则是以凡人之身存在数百年,最后更以少女之姿隐遁的传奇魔法师,具有“蜜妲之魂”的孩子被认为受到魔法的祝福,天生便被赋予超越常人的魔力,随着他们长大异常的能力就会逐渐显露,其中力量最强者便成为神殿巫女的首座,担负预言、守护、安定、镇压乃至裁决政务的工作。因为“蜜妲之魂”通常会遗传给下一代,所以每一位被选入神殿的巫女都要发誓决不令其力量散失于大若之外。换言之,巫女若有意放弃尊贵身份选择结婚,对象多半是王族。传闻莫南公爵的夫人正是前代首座,然而公爵之女却在不满周岁时被送离故国,未曾留下与神殿方面接触的记录,令人不得不疑心其中必有不可告人之事。
听闻岚雅或有异于常人之能,尤安心中反而平静,既已遭遇叶尔金,其他种种怪异之人之事皆显得微不足道,何况以尤安今时今日的地位,纵然岚雅登临神殿巫女之位,恐也难以动摇。更况大若陷入内乱,国内秩序必然混乱不堪,即便内乱能在短期内平定,恢复社会秩序却不是短期内可见成果之事。
于是尤安便微笑着说,“如此说来,那件事,便也不是不能理解了。”
“是那边的各个派系都要求得到岚雅小姐么?”
“当然。”
然而尤安想到的却是岚雅的丧服,那想必是在哀吊其父莫南公爵,岚雅自然可以有与故国联系的门路,但更可能的是岚雅天生有预言能力。想到这个便让人有些笑不出来了,尤安当然也有好奇心,也知道好奇心危险,但都比不上对某种可能的厌恶。
尤安看着伯爵,他刚才为什么会那么激动,啊,是这样了,他一定也在猜测岚雅会有的能力,“该怎么对待她呢?不,你会怎么做,我大概能猜到,但是若你是我,你会怎样做?”
“做法不变。”明华夫伯爵谦恭地低头,“不能浪费资源。”
他们都沉默不语。若岚雅的能力确定,他们会问的问题无非是两个————维提克何时会死以及继位者的名字。然而那两个问题仅仅宣诸于口便是大罪,想到这一点,还不如索性不要猜测岚雅是否真有预言能力比较好。
尤安仔细看修格留下的作品,于火焰中诞生的嘉娅琪女神有着熊熊燃烧的火焰般的绚丽之美,因为也是保护矿山的神,所以在帝国中也受到广大的遵奉,然而用她来与岚雅作比较则很不合适,岚雅有种仿佛会融化在月光中的柔弱之美,嘉娅琪女神过于独立强悍了。不过任何人在听过明华夫伯爵对神殿首座巫女的介绍后,大概都会对她们的形象产生类似如此的误解吧。
“原本想送一幅画给岚雅装饰房间,看来只能以后再说了。”
尤安有种无法说出的遗憾,不仅仅是因为一幅不合适的画,那种遗憾的心情要过很久才能恢复,她深信不疑,却又充满不确定,也许好奇心和欲望终究战胜恐惧,只要她单独面对岚雅,就会忍不住提出那个禁忌的问题。
因此之后很长时间,尤安避免和岚雅单独相处,岚雅在动荡的环境中长大,比想象中还要敏感,不免有些惶恐,看来一幅完全不明白尤安内心挣扎的样子确也有些可怜。尤安因为儿子不在身边,通信又不似想象中那么方便,母性比平时泛滥,不由得心痛起岚雅来,然而仍然不单独和她在一起,也只有此时才觉得身在宫廷倒也不错,若是在寻常人家作个名副其实的女主人,恐怕不能维持如此毫无隐私的作派呢。话虽如此,也有很多觉得不便的时候,既然回宫而大家都在看着,必须和维提克维持最基本的和睦状态,她努力不要想如此辛苦做戏都是为了儿子,然而人心不能控制之时毕竟太多,当赞特来告别,她竟然忍不住哭了。
赞特身为内阁大臣,原本不能擅自去国,此次却以少年时的故友离世为由,在御前提出前往海流共和国的要求。不知不觉间过了二十几年,尤安对共和国的印象早已淡薄,赞特口中所说的故友某某,依稀有些印象,总之是陌生遥远的存在,实在无法想象会有必须前往凭吊的必要。然而赞特的样子却十分严肃,维提克似乎也很了解这种交情的样子,很快便应允了所请。听到这消息,尤安心中不免惧怕起来,如果赞特回乡后萌生去意,放弃巴特里雷家的一切再也不回来,她该怎么办呢?一时间慌乱得不能自制,急切地派人送信给赞特,要他立刻前来见她一次。信送出后更是紧张得浑身颤抖,唯恐会遭赞特拒绝,幸而他立刻就来了,看到他的时候,尤安泪流满面,自己却毫不知觉。
“很高兴得到美人为我垂泪,然而不能因此辜负亡者,这一趟非去不可。”
赞特待这一点伤感地说。
尤安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心中无限悲凉地想着最坏的一种结果。即便此刻她能开口说话,也不能直接要求赞特不要离开。毕竟在宫廷生活得久了,约略猜到此行并不全是私事,正是大若内战爆发之时,赞特此去多半与此有关,毕竟他是大臣中极少数曾游历海外诸国的人。然而想到他竟然要前往危机之地,正如数年前佑恩在海外身遭不测,心中的苦楚与忧虑更多了。
“难道你就忍心看我辜负亡者吗?”她终于勉强说道,“若你此行成遂,你的两位父亲与修格想必会很怨恨我。”
赞特竟然忍心回答,“却也不在这一时半刻了。”接着他竟又说,“放心吧,若不安排好后事,也不能去面对亡者,至少这种道理我还是明白的。”
尤安恨他能轻松说出如此冷酷的话,“是啊,修格当年为了继承人的问题可算是费尽心机,如今若因你的疏忽,而将巴特里雷家交给不恰当的人继承……”
“我自然会安排合适的继承人。”赞特突然气恼起来,“说不定这次回去,就能有所收获呢,你也知道,人总是要在自己熟悉的环境里才更得心应手。”
谈话是难以和平进行下去了,到了离别的那天,下雨下得一塌糊涂,自然不用去送行。赞特选择走从西南方出海的老路,尤安当年去共和国走得也是相同路线,虽较节约时间,却更辛苦些。其他人心中的想法和尤安差不多,都猜赞特背负皇帝密令而去,然而数日后赞特写了些信回来,却是说顺利到达共和国。听他说一路平安,尤安却又懒洋洋地没了精神,倒不是真的相信没什么事,只是因为见了信,还是一如既往闹别扭的口气,突然间便放了心。
然而赞特确实去了大若,虽然只是短暂的五十天,回来后却呈交了份量惊人的报告书,维提克并不隐瞒此事,随口说还算喜欢赞特写报告时的文笔,之后便要尤安朗读报告书给他听,赞特的口调不变,评论他国风貌时仍用刻薄尖锐的词,其他关于内战中人物的评价更是犹如用刀子切碎他人肉身,纵然是对岚雅之父,既已身死仍不免恶评,不过这次赞特很少个人意见,只将国内反对派对其的说辞详细列出。赞特的报告共有三十三卷,最后一卷只写了一件事,也只有这件事让维提克笑不出来。
赞特如此写道——在大若听到有关传言,在开战后不久的某个夜晚,一个正在某处接受深度治疗的男人被一艘船接走,此人的体貌特征与柯维勋极为相似。
对于柯维勋再度出现的厌恶以及对命运反复无常的恐惧,促使维提克提前立下了遗嘱。
这一年是辉月纪年的929年,维提克55岁,继承皇位的第3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