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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半个忠诚 ...

  •   22半个忠诚
      你是我儿子唯一的孩子,也是我唯一的后代,所以你要记得,决不要变成像你父母那样的人。
      ————————夏安·华特夫人
      尤安进入宫廷的第三年,情势完全改变,皇帝夫妇的关系已经无法挽回,仅守住皇后宫的皇妃像个沉迷于战争的孤独武士般,在歌舞升平的和平气氛中发出战斗到死的呼喊,既丑恶又可怕。大多数人仍和她维持体面必要的交往,但只有极少数人没有抛弃她,首相侯爵是其中之一,他和过往一样自掏腰包补贴她的生活,然后遭到维提克皇帝近乎孩子气的报复。他也和过往一样每三个月去看望皇妃一次,是非常短暂的见面,据说连一杯茶都喝不完就会被皇妃赶出来,几乎不说话的首相侯爵与其说是表示忠诚和支持,不如说是在尽亲族最后的义务。相比之下,皇太子裴泽丹表现得更绝然,仿佛是在一夜间对母亲的不满大暴发,于是丢下失败的母亲,和完全变成冷酷陌生人的父亲,还有曾经爱过却屈服于权势的女人——这是毫无根据的说法——用近乎离家出走的方式跑去病中妻子薇娜的身边,因为违反了皇位继承人不得不经通告离开帝都的规定,所以惹得维提克大发雷霆,然而尽管如此,裴泽丹还是没有乖乖回来。
      懦弱的皇太子裴泽丹用独特的方式对抗父皇的权力,受益的却永远不是自己,维提克中止支付他皇室津贴,议会也紧随其后否决了皇位继承人结婚后该提高三成的津贴计划,从未经历过贫困的皇太子似乎不在乎失去这笔收入,事实上他依靠妻子的财产也过得不错。维提克却利用这笔钱完成了对海军的改造,他对帝国外海诸郡的看法与历代皇帝雷同,他们不信任在那里的领主,因为这些人比内地人更充分进行了血缘交流,而帝国的基础则是建立在纯正的血缘九龙家与皇家之间,虽然维提克不迷信血缘的力量,但谈到沿海之民的时候,总不免以痛切的语气重复他们曾有的背叛行为,在他的讲述中,沿海的居民看重利益胜过名誉,号称爱好自由而不服管制,凭借大海天险作下种种扰乱帝国秩序的恶行。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是地处东南沿海的海陆东道,完全是异国血统的源家在此地经营数百年,与帝国争斗的历史亦长达数百年,因为建造了绝无仅有的良港,不仅获得巨大利益,维系经营也可全靠海外输入,即便帝国陷入战争状态,它也完全可以独立于内陆存在,宛如一个自治的国家,虽然在名义上臣属于帝国,但谁也不信拥有如此独立地位的海陆东道,会真的忠诚于帝国。
      “就像有两处家园的人,无法将全部的关心灌注于一处,不过和他们相比,我们才更可笑吧,竟然甘心终生被束缚在一处,并且教导子孙后代以此为传统、为光荣。”这是维提克少有的说出对帝国制度的不满,但这纯粹是性格使然,尤安清楚他对皇帝的宝座看得比什么都更重要。
      “是啊,两处家园。”尤安不禁微笑了一下,若她有在乎修格那样爱维提克,会以为这句话是在影射她的处境,他一直很不满她时常回去修格那边,但也不曾真心阻拦,大概他很清楚修格在此事的立场,修格老得足够精明,不会在这件事成为皇帝的敌人。
      尤安如同女神般亲切,“世上每个离开父母出嫁的女人都是如此啊,两个家园,难道因此就说她们不能对丈夫付出全部忠诚吗?”
      “那总是一件麻烦事。”维提克敷衍地回答道,“嗯,确实会很麻烦。”
      这时候尤安并不知道马里欧正陷入同样的境地,不过维提克一定知道。数日后,马里欧前来帝都,已经明显是怀有身孕的马里欧是以近乎离家出走的方式离开的,她精神很差,情绪也很糟糕,因为巴兰科家和贝尔塔家又开始了战争。虽然利夫和马里欧的婚姻获得皇帝谕令,但并不得到所有人赞同,马里欧所在的贝尔塔家尤其如此,她的两个姐姐不甘心领地将由马里欧的孩子继承,她们反对的理由倒也不是全没道理,如果马里欧是男子,尽管他是侧室所出,也有高于姐姐们的继承顺位,他的孩子亦然,但现今马里欧也是女子,侧室所出又最为年幼的她的孩子,凭什么比正室所出的姐姐们更有权继承呢?随着马里欧怀孕,矛盾激化,终于演变成战争,心力交瘁的马里欧无法劝说丈夫停止作战,伤心之下只能前来请求皇帝插手此事。
      维提克十分冷酷地表示要消灭所有蔑视皇帝谕令的人。他当着朝臣的面重复这一立场,随后盛赞利夫爽直且有仇必报的性格,他说利夫不会希望皇帝派兵介入,而且他也无意浪费战争预算,他预言利夫必胜,因为如今率领贝尔塔家著名骑兵部队的是一群温室里养大的傻瓜。
      马里欧当场昏厥,尤安悉心照顾她,随后发现怀孕之后的人格外不可思议。马里欧似乎不是为了得到结果才远来帝都,她只是无法处理娘家和夫家的紧张关系,因为处理不来以及帮那边也不对的微妙立场,她只能逃出矛盾的中心,才能有片刻喘息。维提克宣布贝尔塔家必败,她当然难过,但也随之放了心,她哭着对尤安说“失败了就好,亲爱的利夫不用再烦恼了,也不用再去战场上冒险了。”尤安花了一些时间适应马里欧的转变,因为这实在不是一个从小受骑士教育长大的人该说的话,但是作为妻子和母亲,马里欧的美德倒是为人赞美,修格和维提克不约而同提到马里欧值得尊敬,因为她不曾背叛丈夫、家人以及国家。
      尤安觉得他们的看法不对,马里欧的做法其实很狡猾,然而她并不指出这一点,在她看来,对两边各付出的一半的忠诚已经足够,她反而认为马里欧应该更爱自己和孩子一些,怀孕期间冒险离家出走真是太危险了。她继续照顾马里欧,渐渐产生对未出生孩子的期待,马里欧的孩子将是怎样的孩子呢?但这实在是傻想法,叶尔金一句话就说出全部的可能,“活的男孩儿,活的女孩儿,或者两者都有,或者是其中之一。”
      “不论怎样,都是巴兰科家的继承人。”维提克也看得很明白,他对小孩子的冷淡和他对战争的关注恰成对比,“最好能连贝尔塔家一起继承。”
      维提克的话仿佛是预言,两个月后马里欧提前分娩,痛苦挣扎三天之后,生下双胞胎男孩。利夫在最后时刻被叶尔金自战场带到,两个红彤彤如小猴子般的儿子落在他手中,然后他就哭得好像挨了刀子一样。接下去两小时,利夫的眼泪都没干过,他哭完了儿子,又开始哭老婆,他的眼泪让马里欧神奇地自辛劳中恢复过来,他们一起流泪,孩子们也是,看来真是完美,接着利夫说战争很快便会结束,马里欧的两位姐夫都死在混战中了,但是他找到姐姐们,并将她们妥善保护起来。马里欧从床上挣扎着起来,挥拳打向利夫的脸,那个淤伤一直到他们离开帝都都没消失,宫里人传说那是维提克动的手,因为利夫擅自杀死了两位出身名门的贵族,男人们懒得纠正传言,尤安则是私下偷笑了很多次,她未曾想过有如此暴力的夫妻相处之道,尤其还有利夫这种乐在其中的人。
      真挚的友情多半发端于苦难之中,马里欧和尤安的情形也是如此,离别的时候她们已经是知己好友,虽然两人都很克制,未太放任澎湃的感情,但仍忍不住流泪,心想若不发生战争,此后恐怕再难相见。维提克却叮嘱利夫,不要妄想利用老婆娘家扩大势力,九龙家永远是九龙家,若有人刻意改变格局,必受皇帝重罚,之后更要好好经营两块领地,否则谁也不保证他们的儿子能顺利继承家业。利夫用一种有限度的恭顺态度保证做到皇帝的吩咐,他会继续爱老婆、孩子、家人以及领地,但至于绝对忠诚皇家,他只露出飘突的笑意,与其说他是有野心,不如说他看不起皇帝的权势,他当然会臣服于维提克,然而之后的裴泽丹,他一点承诺也不想付出。
      关于巴兰科家和贝尔塔家的闹剧到此刻才算真正告一段落,利夫和马里欧是那一代以及之后数代人传说中的“贤伉俪”,到死两人都相爱很深,除了两位诞生在后宫的公子之外,之后还生了两位小姐和两位公子,在次年秋天出生的长女的名字很意外的选择了“尤安”,和这一位尤安不同,巴兰科家的尤安小姐最终选择了侍奉神明的神圣人生。
      而在尤安小小的世界里,这一年也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先帝第九个也是唯一活着的女儿,被称为“珐琉熙公主”的维提克的姑姑,在未曾告知众人的情况下降临了宫廷。
      “既然能收留胡乱打仗导致领地贫穷的乡下领主的妻子在后宫生产,那么我这样一个毫无存在价值的皇家的女儿回来暂且居住,应该还不至于被赶出去吧?”珐琉熙公主比想象中更不象维提克,掩藏在黑色丧服后的是一个既不年轻美貌也不亲切和蔼的古怪老女人,据说她乘驿站的车来到皇宫门前,一路冲进皇帝的执政间,甚至开门见山地迫近维提克,要求他在重臣前面立刻表态。
      维提克留下了姑姑,与其说是重感情,不如说象是为了掩饰秘密。他对尤安说珐琉熙公主是个狂热的人,最好别去接近她,修格在此事上的说法也很类似,据说当年这位公主是唯一敢于当众朝裴莉丝皇妃吐口水的人。如果修格不作解释,其他人也不在背后传颂珐琉熙公主的事迹,尤安不会有那么好奇,她在确定拜访前,询问叶尔金的看法,他仍一如既往保持谨慎,既不鼓励她违背皇命,也不阻止她去满足好奇。
      “我可以陪您一起去拜访公主殿下吗?”
      尤安没有道理拒绝叶尔金,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提出陪她,他们一起去珐琉熙公主居住的最外侧的深泉宫,维提克婚后再未有人住过那处,简直形同废园,但在那有如另一个世界的宫殿里,尤安却看到很不可思议的一幕,珐琉熙公主和一位阳光般的少年在植物茂盛得能把人埋起来的庭院里晒太阳,在一旁是另一位青年端着茶水点心小心服侍他们。那一幕有点令人嫉妒,尽管尤安不是追求美少年的女人,她很气恼维提克没一个看来正常的女性亲人,但此刻也想不到任何能够破坏之的做法。
      反而是珐琉熙公主拿出皇家女儿的气派,远远地看到了他们,便吩咐那在一旁等着服侍人的青年上前来招呼。和那青年面对面的时刻,尤安感到震惊,她在那张年轻的脸上看到了和维提克类似的容貌特征,接着她在沉闷的气氛中拜见昔日的公主,那丑陋老妇人毫不掩饰对尤安美貌的嫉妒和轻视,浑身上下的每一粒细胞仿佛也在叫嚣“出身低贱的女人果然不知羞耻”,但是她至少没有对尤安吐口水,她请他们坐下来一起晒太阳。尤安似乎被那古怪的环境催眠了般,坐在老公主身边,在闷热的令人昏厥的草丛里,听年幼却有如阳光般的可爱男孩儿用美丽的声音念一个充满血腥的情杀故事。
      那念书的孩子至多不超过十三岁,有和维提克一样颜色的头发、眼睛,一样轮廓的嘴唇和耳朵,当他偷看尤安的时候,眼睛里也有一样闪光的黑色火花。
      尤安终于后悔了,她不由自主抓紧身边叶尔金的手臂,他用那种不容辩驳的眼神看着老公主,然后体贴地开口请求告退。
      “真是不中用的宠姬,如此就要逃走了吗?”珐琉熙公主发出尖锐地笑声,“这宫廷真的堕落了,这样的女人竟然也能生存!”
      “别理会,她是在嫉妒你,只要有你在,所有男人都只会看你。”叶尔金的安慰之词也是同样直接。
      尤安有点茫然地看着其他的人,青年、少年、还有长寿得宛如妖怪的叶尔金确实都在看着她,而那丑恶得有如噩梦的珐琉熙公主也在看她,他们的眼神里都有着无法解释的好奇。尤安命令自己不可认输,她在修格教育下获得的常识告诉她,唯有宽大自然的态度才能折服一切自认高贵的敌人。
      “我并不在乎是否有人看着我或者是否所有人都想看我这类事,比起强迫他人看着自己的人来说,我只要被爱我的人关注着便感到满足。”尤安轻盈地对老公主行礼,更接近用自己无瑕的美貌去刺激她的神经,“尊贵的公主,有那样温柔地爱着我的男人,在他的呵护下,我对传说中黑暗阴险的宫廷生活几乎一无所知,然而我并不因此痛苦,因为我相信他的能力,会令我继续不被打扰的生活下去。”
      珐琉熙公主并未认输,她象唤狗一样唤过在自己身边的两个人,“唯可、邑可,你们是否也觉得这女人太看重自己了呢?”叫做唯可的青年沉默着低下了头,而更年轻的邑可却看着尤安,用眼神传达对她的支持。
      尤安没有心思继续战斗下去,她离去,久久说不出一个字,对自己无法获胜充满痛苦。
      “那两位公子不是维提克陛下的孩子。”叶尔金看穿她的心思,看似突兀地为皇帝作证。
      “是吗,谢谢你。”
      “不要怀疑,陛下从非常年轻的时候开始就是非常谨慎的人。”
      “并不仅仅是……”
      尤安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很在乎维提克有私生子这件事,但是她清楚地听到一个声音,那是她自己在对天空发誓,她无法成为那种为爱情奉献一切的女人,正如维提克给她的一样,她也只有一半的忠诚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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