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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悲剧及其它 ...

  •   21悲剧及其它
      诅咒一切揭开真相的人。
      ——————贵兰夫人
      人们传说太子妃薇娜生下的第一个男孩被皇妃亲手杀死了,但不久又说,这个孩子被偷偷带出宫廷交给一户适当的人家养育,后来,随着薇娜的情人金子爵猝死,泰法家把继承权交给一个年纪幼小的男孩,于是传说又变成孩子被交给了其生父的家族,像是为了渲染罪恶和戏剧性一样,人们说这个孩子背负着父母的仇恨,总有一天会来报复皇室。
      尤安不太关心这个孩子的下落,毕竟一个襁褓中的婴儿所能做的实在有限,她较担忧太子妃薇娜的情况,失去了孩子的母亲将是多么痛苦啊。然而维提克却有不同看法,他近乎冷酷地指出,薇娜已经尝试过堕胎,对于一个为了保护自己选择放弃孩子的女人来说,放弃胎儿或者婴儿其实没有什么不同。尤安好恨他,他安排了薇娜的婚姻,让她过得这样不幸,却还要指责她。这是两人第一次在对人的看法上有巨大差异,双方都不改变想法,也无意说服对方。
      冷战的气氛持续数天,这期间举行薇娜孩子的葬礼,维提克没有出席,尤安独自跑到钟楼顶上看送葬的队列,七个穿着黑色斗篷的男人把据说装着婴儿尸体的小匣子带往东边的城市,将它下葬在皇太子的封地奥希玛海边的墓地里,这七个人要留驻在奥希玛三年,可以想见死亡对于宫廷来说是一件多么慎重而污秽的事。
      从另一方面来说,死亡又是一种难以回避的手段,皇妃在这件事上完全处于下风,心里必然怨恨维提克的冷酷,任谁也不该在那种时候说那样威胁的话啊,至少尤安有这种想法,不管皇妃究竟是怎么想的,她让惩罚降临在金子爵头上,子爵悄无声息地离开宫廷,勉强支撑着回到泰法家的领地,他甚至无法坚持到达自己出生时的那城堡,就永远地长眠在一团疑云中。
      人们传说皇妃犯了两次杀人罪,第一次她杀死了无意中撞见皇太子妃孽情的巴特里雷领主麦蒙,第二次她杀死了招来一切麻烦的金子爵。舆论一边倒的哀惜死者,尤安甚至能听到角落里传来“麦蒙大人何其无辜”的议论声,甚至是与太子妃薇娜通奸的金子爵也在死后变得可亲可爱了许多,报纸争相将之作为讨论主题————当一个人明知道犯禁会得到何种下场,却还甘心犯禁,若非是有着很深刻的感情,否则绝做不到如此地步的。民众有点儿被煽动起来的样子,修格却始终显得平静,他既不否认也不承认有关大哥麦蒙的传言,他要尤安也别过于关心此事,追究真相——至少是这一件——对谁也没有好处。
      维提克应该高兴看到这种局面,尤安猜测着,但事情并非如此,他并没有特别的情绪,仍一如既往地工作、生活,甚至保持和家族的相交,很难想象他是用什么心态去面对儿子和媳妇,尤安从没有参与过他们的家庭聚会,但清楚这是宫廷的惯例,其中并无很多私人感情。只有最后一次聚会是例外,确实的日期应该是在皇太子22岁生日,皇帝夫妇在那次聚会中无意维持和睦的假相,他们激烈争吵,言语中许多不当之处,修格不得不亲自去找尤安来说服维提克,隔着一条走廊,尤安听到皇妃尖声骂维提克是个“该死的杂种!”,令人佩服她的勇猛,那一次维提克并没有做任何维护自己的行动,他只是再也不肯私下和皇妃见面,也无人敢进言再开类似的聚会,因为皇室血脉凋零,皇室家庭聚会的历史就此终结,这实在比众人想象中结束得要早太多,众人惊诧之余,第一次将指责的目光投向尤安,认为是她的存在加速了皇帝夫妇感情的彻底破裂。
      尤安没有打听维提克和妻子争吵的内容,一次也没有。她比之前更努力地做好皇帝宠姬的本分,然而因为维提克自她那里得到那样多快乐,人们更加认定了她的罪。奇妙的是负面流言反而提升她的地位,维提克几乎是怀着补偿的心态来满足她的各种要求,她从未被拒绝过,一方面是因为她总是谨慎提出要求,另一方面则是这种补偿性质的爱。通过明华夫伯爵来拜访她的人更多了,有时候几乎要占去她一天中有限的私人时间,她渐渐习惯不动声色地倾听人们的述说,用冷静的态度分析其中究竟有多少可以相信。又过了一段时间,她甚至从中找到乐趣,那些在背后用诋毁性语言议论她的人们,最终却有可能跪拜在她面前,祈求她的帮助,她不带任何感情地接待他们,内心却嘲笑他们是如此轻易就改变自己的立场。她的生活充实,和修格的关系不免有些疏远,她仍时常回去和修格名义上的行馆,但那感觉更似回家探望独居老父的女儿。在这一年,她的仪态、发音以及写作课程结束,她对声乐产生兴趣,但修格和维提克都不支持她,允许歌唱演员时常出入宫廷并不合宜,而且也没有一个女演员愿意到宫廷来。
      女演员不到宫廷来的传统因皇妃的善嫉而开始,如今随着皇帝迎入宠姬而略有松动的迹象,宫中如此传说,反而令尤安却步,她不担心会出现竞争对手,却害怕再次被人类的奇怪意识塑造成与皇妃对抗的女性。
      人类意志并不因个人决定有所改变,反而是残忍和愚蠢在某些时候会到达无法容忍的地步。尤安息事宁人的态度并不为人所接受,充满怨恨的皇妃更是从未打算认同尤安的努力,经历过丧夫、儿媳妇失贞、和丈夫决裂、以及之后种种不幸,皇妃的乖张性格成为首相侯爵倾尽全力也难于掩饰的最大问题。她自认是宫廷中地位最高的女性,傲慢的态度得罪了至少三位九龙家的女主人,其中性格最为率直的利夫更是公开宣布再也不会参加有皇妃出现的任何活动,这也是极有趣的一点,当马里欧还是金发美少年,她对他的态度至少算是有礼,然而一旦马里欧以美貌女性身份出现,她就嫌恶之如毒虫蔓生般。
      为了延缓这种情绪爆发,首相侯爵作了最大努力,最终不能阻止它发生。在这一年皇帝三十九岁诞辰时,宫内安排盛大庆祝活动,皇妃最后一次作为女主角安排全部行事,人们以为她想自一系列悲剧中振作,几乎是怀着同情的由她放手去做,她安排了小型市集——那是皇帝最不喜欢的项目——以及多年不曾出现在宫里的戏剧表演,宣称来自裴家私有剧团的表演剧目被保密到最后一刻,确实是令人印象深刻的表演,带给人们的有惊喜也有不安。
      尤安忘了那夜上演剧目的名字,因为整个剧团都被流放到海外去了,她只记得当夜的女主角有着和她一样的白金色眸子,还有未被改造过的野性的歌声,数十年后,凭着这一点点记忆,尤安在儿子的加冕庆祝仪式上认出了当年的女主角,那老去的女演员早已改变了,当尤安请她再唱一次当年的歌,她只无限谦恭地表示早已忘怀了。
      尤安却永远记得那歌曲的第一句————在这世界里,有人天生是淑女,有人注定做婊子,无论华服在身,或是珠宝灿烂……注定是婊子……
      和震惊的人群一样,尤安过了一阵才意识到这是皇妃想要给她难堪的把戏。她觉得幼稚可笑,这个世界有不等同于道德的价值观,只有被最高权力者的皇帝否定的人才会遭到众人唾弃,而且她还有修格,她忍不住对身边的修格微笑,他亦对她回以赞许的笑容,随后他们一起为那歌唱鼓掌致意。那掌声犹如鞭打般击回到皇妃身上,这是她没有料到的结果,然而维提克很快便接受现实,他毫无困难地笑起来,爽快的笑声引领气氛回复最初的平和,不过他是在意的,皇妃的行为已经冒犯到他的尊严,接下去的活动中他再不曾看皇妃一眼,并且在午夜前便离开了。
      经过此事,皇帝夫妇的关系再也无法挽回,也无需再对公众隐瞒其败坏的程度。维提克颁布了第一道命令给裴家,他要首相侯爵为这个“低俗无聊”的聚会付账,接着又下令不再为皇妃和皇太子进行任何担保了,他要他们学会以固有的年金维持符合身份的生活,当对方提出抗议,他十分尖刻地回答,若做不到这一点,不妨学他年轻时那样彻底妥协,忘掉血统尊严之类无用的东西,娶一个能带来足够利益的女人就好。
      尤安忍不住向明华夫打听,“首相侯爵能供养他们三人继续过奢侈生活吗?”
      “维持体面嘛,倒是个问题呢。”明华夫伯爵一如既往露出不太会算计的烦恼表情,然而他其实比秘密警察还了解各位的家底,“不过事情不是能不能供养那么简单,尊敬的夫人,有时候理解语言也是需要技巧的。”
      明华夫充满发现别人单纯一面的愉快,让尤安既窘迫又气恼,然而他的说法并没有错,维提克宣告带来的后果不仅仅是她所想到的那些。皇妃失去的远比虚伪的尊严及奢侈生活更多,世上最不可相信的人心正如退去的潮水,在维提克皇帝还未来得及露出所有面目之前,全都远离了骄傲的皇妃。
      “这就是没有利用价值的愚蠢的女人的下场了。”修格也难得说了刻薄的话,然而分析起来的时候还是维持公正,“本来就不是因为爱而结婚,甚至谈不上利益交换,只是当时需要那么一个适宜的人选罢了,看不清这一点,总是想着自己给予丈夫多大的恩情,不知检点地做着完全不符合身份的蠢事,到了悬崖边缘还持续刺激彼此,如果不是想死就是想让对方体验比死还要为难的处境吧,然而看似重情的人,一旦突破极限,或许会变得比谁都更冷酷呢,要牢记这一点哟,亲爱的。”
      “为什么?”尤安不想由自己说出“他们不可能有险恶的夫妻关系”这类话。
      修格还是微笑着,幸福得让人忘了身边发生着这么多不幸,“今日的敌人可能是明日的朋友,换言之,今日敌人的下场可能是明日自己的结局。”
      “别开玩笑了,我是你的妻子。”唯有如此,才能保护她小小的幸福,沉迷在被两个男人全心宠爱的谎言中。
      “嗯,最可爱的妻子。”修格无意讨论现状,他更关心宫廷的未来,皇妃主宰宫内的时代结束了,皇太子妃没有能力也不可能接下宫廷女主人的角色,至于尤安,如果皇帝有那个意思,她可以承担如此重大的责任吗?
      尤安问了一个蠢问题,“请回答我,男人希望自己的妻子是淑女还是……婊子?”
      修格又大笑起来,他决定暂且不考虑之前的问题,他回答得很谨慎,“其他人我不清楚,但我要的妻子唯有你,亲爱的,你要相信,唯有你。”
      这回答只能算是差强人意,尤安不想追究修格有多少真心,她关心的是维提克的想法,大概是第一次意识到权力在他手中也能变成伤人的武器,她几乎是有点儿畏惧地猜测他接下去的做法。
      维提克什么也没做,他用放松的姿态享受众人的敬畏和各种版本的流言。只有在他拥抱尤安的时候,才会用怜惜又骄傲的眼光反复打量着她,然后在她耳边轻轻重复。“我承诺过,当你给我保护你的权力,我一定会保护你。”
      “你要的唯有我,无论我是淑女还是……?”
      “是的。”他吻住她后面的话,“唯有你,就算你抗拒我,我也不会放手,也不会眼看你任性地毁了自己。”
      尤安无法不相信他,他牵着她的手,带她达到从未想象过的高位,然而同时他也能将一个天生就要成为皇妃的女人打入悲哀的深渊。裴莉丝皇妃用过人的骄傲支撑着最后的尊严,她不曾对皇帝低头哀求,甚至是在失去儿子和媳妇的时候也不曾。
      那年的冬天很暖和,几乎没有下雪,太子妃裴薇娜选在一个晴朗的日子离开宫廷,前往南国的别宫疗养。她的病症是国家机密,不过可以想象皇妃不再继续坚持要他们生下后代的原因,总之她失去留在宫中的最大价值,却不能因离开得到解脱,成为皇太子妃的那段经历变成永远束缚她人生的东西。失去了爱人和孩子之后,她独自在南国活了三年,然后像是一个微不足道的被彻底遗忘的古人一样,在一个令人毫不在意的时候传出了毫不令人意外的死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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