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老》禄小言

20、第二十章 簌簌凭栏意

　　Part 1
　　我叫程堂，父亲告诉我，程氏世世代代都为白家效命，从出生那一天起，骨血中就要烙上白家的性命，始终放在第一位。
　　我们都不是燕绍人，不知从祖辈哪一代又是从哪里迁来。先人只留下一行书目：“从恩人名姓，永不与朝廷相亲。”
　　我猜测，他们原本并不姓白，愿意舍弃姓氏跟随的那个人，一定不普通。而程氏一族又为何要改为追随仅仅只是更名姓白的这个人，也早已无从得知。

　　与朝廷毫无瓜葛甚至有些敌对感的，大约就是江湖了。
　　锦绣山庄从创立到声势渐显，在江湖上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不过三百年不到的时间。
　　而程家追随白氏，已有五百年有余。
　　甚至，不计较他守护的，早已不是当初那个人的子孙。
　　简直就像一种执念，似乎这样一代代走下去，便能幻想那人从未消失。

　　这样，不知道算不算愚忠，还是愚蠢呢，我觉得有些悲哀，也有些可笑。
　　可当我真的想笑的时候，眼中却不知为何滑下了泪水。
　　大概，是不属于我的眼泪。

　　父亲教我刀法，十刀之内，三十条性命，招招都是杀招。
　　我问他：先人，莫非曾是杀手？
　　父亲说，他也曾经问过祖父这样的话。
　　那人回答他，刀不凌厉，护不了珍惜之人，要刀何用？我们本就是在刀锋上生活的啊。
　　我那时问他，我们的任务只是保护历任庄主，既是主仆，又何来珍视之说。
　　他却只是笑笑，没有回答。

　　后来，他跟随庄主前去处理一批货。
　　后来，庄主回来了，我却再没有见过他。

　　十八岁，我接替了父亲成为庄主的护卫。
　　那时的江湖还是一片血雨腥风，飘摇中随时不知命丧何方。

　　Part 2
　　两年后，少庄主诞生了。
　　庄主老来得子，自然呵护有加，但也恨不得将所有的知识都教给他。
　　少庄主倒也争气，无论学什么都是一点就通。
　　江湖不安定，几个大门大派的主人都不好过，每天都要忙到很晚。庄主多数时候便都把少庄主交给我来带。
　　我从未见到过这样乖巧伶俐的孩子，无论读书习武都毫不含糊，也不调皮惹事，比一般孩子都要懂事的多。

　　二十四岁，我爱上了秋水居的一个女子，她父亲告诉我，如果我愿意离开锦绣山庄，就同意我们在一起。
　　我没有答应，不是因为所谓世代背负的那个责任，大概只是因为想起了那一年父亲离开山庄时莫名坚毅的眼神，还有那个总喜欢粘着我的小小孩子天真无邪的眼。
　　半年后，她嫁给了另一个男子。
　　我开始蓄须，极力让自己显得粗犷。
　　我想，我大概也不打算娶妻，并非没有想过要让我的孩子去守卫少庄主的孩子，却忽然很想结束这样的宿命。
　　一代一代，永远不是为了自己而活。

　　你的使命已经结束了，诺言也都实现了，去过自己的生活吧。

　　梦里，有一个模糊的身影这样对我说，声音清雅，有些隐隐的淡漠。

　　我开始与那个孩子朝夕想伴，教他读书识字，教他习武练剑，剑法是锦绣山庄的剑法，只需从旁指导就好。
　　我看着他一天天长大，变得清俊无双。气度不失，却对每个人都很温柔。
　　我常常想，书中所说的君子端方，温润如玉，要是真有其人，必然要是少主人这般模样。

　　那一年，他十九岁，奉了庄主的命令去隋州办事，我同他一起。
　　我们在一片竹林里邂逅了一个女子，她很美，大概要属于不食人间烟火的哪一类，一双清澈剔透的眼睛，但其中却几乎看不出什么情绪，很淡漠，甚至，有些冰凉。
　　她说，她叫沐兰昭，听说江湖中人不拘小节，可以恣意喜悲，她很向往，所以离家出走。
　　少庄主问她：“姑娘可会武功？”
　　她摇摇头。
　　“那医毒术呢？”
　　“不会。”她表情纯然，似乎丝毫没有意识到有什么不妥。

　　走出竹林之前我们遇到了一场莫名的刺杀，她不但不害怕，眼中甚至还有些欣喜的光芒：“原来江湖果真不比家中平淡无趣。”
　　她问少庄主可否带她去别处看看。
　　少庄主从小在庄中长大，对江湖也有一种莫名向往，因此也便微笑着应了她。

　　我却觉得，我在他眼中看到了别的什么情绪，很浅很淡，大概连他自己也没有察觉。
　　那是一种几不可查的吸引。
　　属于少年悄悄的悸动，摇曳着明亮清净的微光。

　　Part 3
　　有近两个月的时间我们都在一起，那段日子发生了很多事，周庄的命案，邪教之乱，大都有惊无险的度过了，因为庄里的事情，我们一路同行到隋州分手，少庄主邀沐兰昭前往锦绣山庄，她没有答应。
　　要是有缘，肯定还能再见的，她这样说道。
　　就像她所说的那样，三个月以后，当时的武林盟主突然说要在暄朝庄召开武林大会，我们在溯阳重逢了。
　　一起见到的，除了沐兰昭，还有两个人。
　　一个看似温婉但言辞颇为犀利的妩媚少女，有倾城容色。一个长剑在手喜爱轻狂调笑却难掩锋芒的清俊少年。
　　少女看着少年的眼中有倾慕，少庄主见到沐兰昭的时候，眼中有难掩的欢喜。
　　那几日，第二道盟令下达，要参加武林大会，必须取到三样东西，女子浅笑邀约，四个人便凑到了一起，当然，还有我。

　　如今回想起来，那也是一段极为难忘的行程，一剑在手，可握风雨，朝夕相伴，冰火同行。
　　时而争吵斗嘴，时而谈侃世事，如同知己相逢。
　　几个人大概也都是第一次见识到何谓江湖。
　　血雨中夹杂着惆怅，寂寞中暗藏了残忍，却拦不住年轻人意气勃发的心。
　　有些火焰，也会因为凭生的波澜而愈发燎原。
　　我想，他大概是全心全意对那个女子好的，不计较得失，不害怕刀锋般凌厉的伤口。眼中有着炽热的执着。
　　平素温润守礼，却为了他们和庄主闹翻了天，向来沉静柔和，却与动手伤她的人兵刃相向，甚至情急之下，直言道出了自己的心意。
　　即使被拒绝了，也只是温和笑笑，即使心痛不已，只要她开口，他还是会把一切给她。
　　那一天，虽是受人胁迫，为了救心仪之人，她还是将长剑缓缓送进了他的胸膛，眸中虽有愧疚亏欠，却坚定薄凉。
　　我想，当祁离轩为了救沐兰昭被打落山崖，那个女子亦生死相随的时候，他大约是第一次看见了自己那颗滴血的心。

　　凭良心说，我也许有些恨着那个女子，如果你不爱一个人，便不该再招惹他，凭空给了人希望，留下的却只是空空的失落。
　　然而在牵扯到感情的时候，她总是冷漠淡然的容颜，却让我无法说出她的不是。
　　就在同一个月，庄主突然过世了。
　　只留下同行的少女仍在崖边苦苦寻找一个已然破碎的可能，我们一同回到了锦绣山庄。
　　那时，虽然剑伤未愈，他还是夜以继日查出了真相，硬是仅凭薄力生生压下了亲叔叔的反叛，却自始至终，没有多说一句与真相和任务无关的话。

　　Part 4
　　我也没有想过，半年后，在新任盟主继任的大典上，原以为肯定没能生还的两个人，出现了。
　　那一天，少女没有来，祁离轩与沐兰昭在台上站在一起，而我与少庄主也是新任的庄主站在台下。

　　谁也不知道这中间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祁离轩为何会当上武林盟主，但后来许多年内他一系列的变革和高超的剑法，也的确征服了整个武林。
　　我看着庄主的眼睛，我知道，比起武林盟主花落别家，他也许更在乎那个女子原来爱着祁离轩。
　　他们早已彼此属意，却只有他一人被蒙在鼓里。而他，又怎可能再去与这世上第一个被认作自己兄弟的人，去争抢这份注定不会属于他的爱情。
　　好像一夜之间变了一个人一样，他专心庄里的事情，把锦绣山庄打理到鼎盛，只是，情绪也愈加内敛，温良谨慎背后，总有着淡淡的疏离。

　　两年以后，沐兰昭离开了暄朝庄，祁离轩像疯了一样找她，也找来了锦绣山庄。
　　我第一次看见这两个平日风度翩翩的男子打成一团，用最原始的方式宣泄心中的愤懑，最后都变得鼻青脸肿，形象全无。
　　祁离轩在庄里住了几日，不知为何又突然离开，从此将武林推向一个和平的盛世，却再没有寻找那个离开许久的女子。
　　“我真讨厌暄朝庄，沉闷肃穆，简直不是人呆的地方，什么为了江湖，为了天下……”我依稀记得那个从来随□□调笑的男子走时这样说道，勾着唇角，看似轻松的摆了摆手，神色却渐渐变得认真。

　　直到那年除夕庄主带我去了一座极为隐秘的山，我才知道，当初沐兰昭不知用什么方法逼迫路修带她离开溯阳，中途遭遇魔教中人，却是庄主暗中帮了她。
　　当时庄主回庄，穿着黑衣，一身是血，当胸一掌，只剩半条命，我还以为他只是在外遭遇了仇家。
　　我很想问他，值不值得，但看到他隐忍的双眸，始终没有能够开口。
　　我趁着庄主出屋时问沐兰昭：“他那日替你受了很重的伤，你知不知道？”
　　女子的眼中有讶异，摇摇头，却还是开口：“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但若我当时知道，也只会送他回锦绣山庄。”她眼中有些惆怅，更多的却是决绝。
　　“聿廷很好，为我实在付出太多，但我们却只是朋友，我注定只能负他。”
　　然后，我看见了怔在门口的庄主，他只是温和笑笑，敛去眼中的神色，又说起别的话题。
　　但我分明觉得，那个我所熟悉的爱笑单纯的孩子已经愈来愈远了，渐渐从快乐，变得悲伤。

　　Part 5
　　那以后我们都没有再去打扰过她的生活，最后一次去山上，是得知祁离轩出事以后，担心她听说后的状况，我们赶了去，我站在远远的地方，看着庄主走向她。
　　她怀中还抱着一个小小的孩子，很漂亮，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我们。
　　原来，她当初竟已是怀孕了的，而我们，却没有一个人知道。
　　那时江湖上已经风起了许多流言，说是祁离轩被最好的朋友出卖了，是情杀。庄主从不在乎，但我知道，经历了这么多生死，他大概只是希望那个女子，能够相信他。
　　而那个女子只是很冷淡的看了他一眼，便头也不回的离去，只余下一句，“锦绣山庄一直是暄朝庄的劲敌，我何曾真正相信过你，你走吧，今后都不要再来。”
　　生平第一次，我看见他湿了眼眶，然后缓缓闭上了双眼。
　　再睁开眼时，那个温润的少年已经彻底消失了，只剩下层层薄冰映在眸心。

　　暗生情愫是在竹林，心死如灰也是在竹林，中间阴差阳错，到底也不是我这样的粗人能够看懂。

　　回到山庄后，他变得愈加慵懒，变得更加冰凉。
　　依旧时常勾唇浅笑，真正的神情从不外显，却工于算计，随心所欲得利用每一个人，锦绣山庄原本暗中进行的杀人买卖，也从偶尔变成了平常。
　　身体自从那次中掌后就一直不好，浅眠易咳。胃口却始终很差，若要劝时，也只是冷冷的看你一眼，直教人无法再说出第二句话来。闲暇时总是一个人立在风口发呆，站上很久很久。
　　如同堕入了一个深渊，我却不知怎样才能带他离开。

　　四年后，医圣路修突然来庄中拜访，他离开以后，庄主把自己关在屋里整整三天，然后突然带了许多人出庄，一去就是月余。
　　后来我才知道，早在一年前，沐兰昭就已经死了，有人说，她是殉了情。
　　我总觉得这不像那个素来冷淡的女子会做出的事，何况她还有女儿，而且距祁离轩被害身死也已经过了三年。
　　但不久我却不得不相信了这个事实，因为庄主回来了，还带回了一个女孩，凝聚了父母相思情意的名字，叫做沐云笺。

　　Part 6
　　我问庄主，为什么要收留这个女孩，你不恨她吗？
　　他没有回答我，眸色很复杂。
　　他说，他要好好利用这个孩子，把自己那些年被利用的日子全部补回来。
　　可我却不明白，为什么在教那个孩子知识的时候，他总是不自觉的倾囊而授，从无保留。
　　我以为，他心底其实对沐兰昭还有留念。
　　但后来终于知道，他曾经有多执着，之后便会有多决绝，他是真的把那个女子从心底抹去了，一丝痕迹，也不肯留下。

　　我渐渐变得十分喜欢那个小女孩，她像小时候的庄主一样很乖巧，也很有灵气。
　　最重要的是，只有她敢腻在庄主身边，总有办法哄着庄主多吃下些饭菜，逗得他眼中不自觉融化了寒冰，染上些出自真心的笑意。

　　有一次，我在凭栏轩对面阁楼的走道上看见她用轻功顺着栏柱往庄主房窗上爬。
　　“义父，你还在生云笺的气吗？”小小的身子趴在窗口朝里面探着脑袋软软道。
　　庄主冷着脸走到窗边，唇角微微下撇，看起来的确不太开心。
　　“啪。”我看见他狠狠关上了窗户。
　　“哎呀。”小丫头失声一叫，晃了两晃，没有站稳就向下滑去，只能用手指死死抓住窗沿，半天都没有再出声。
　　我上前几步，正想着要不要去帮她一把，就看见窗户突然又打开了，露出庄主皱眉有些急切担心的脸。
　　他探出身子来看，便瞧见小丫头很委屈的仰脸看着他，可怜巴巴的眨眨眼。
　　伸出的手微微有点犹豫，还是很快抓住她的胳膊抱进了屋里。
　　小家伙颇有些得意的吐了吐舌头，一头钻进了庄主的怀里。
　　我在一边愣了半天，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
　　我忽然觉得，虽然容颜有三分相似，这性情实在是太过迥异，也许当初没有因为害怕会一直引起不开心的往事而私下杀掉她，真是太好了。

　　几年后，庄主突然问她，“你改个名字怎么样？”
　　“嗯？好啊。”她很顺从的点点头。
　　“那……就叫攸辞可好？”
　　“好。”一边递过外套，一边笑咪咪道，似乎只是随口一提的小事。

　　也许是错觉，自从她改了名字，我便很少再想起她的身世。
　　仿佛她原本就是锦绣山庄的人，我看着她长大，她是我生命中重要的一部分，就像自家的孩子一样。
　　完完全全只属于这里，不再属于那些飘渺无期的过去。
　　不知道庄主是否偶尔也会同我一样想。
　　这个孩子，名叫沐攸辞。
　　有着清隽的容颜，璀璨的笑脸。
　　与我们一起，生活在锦绣山庄。
　　即使派她出任务，都不会离庄太远。
　　看起来复杂，却总是早已被铺好了路，其实也没有多少危险，只有很短的时间。
　　就会回来。
　　远离纷繁的江湖。
　　远离人间艰险，世事无常。

　　Part 7
　　这一年，是小攸第一次出远门，我心里十分不舍，却违逆不了庄主的意思。
　　他们关系冷淡，也有了许久。
　　自从出门，她总会隔三差五寄信回来，说些路上的琐事，而我都会把信再交给庄主。
　　这是他吩咐的，我便知道他并非自己以为的毫不在意。

　　我问庄主，真的要让她去那么远的地方？
　　他神色难得的很犹豫，没有被寒霜遮盖。“那里密室的千种毒药大概只对她无可奈何……”
　　我自然知道，小攸十岁生日那天，庄主送她的生日礼物，哄她说是自己亲手调制的百花酿。
　　小丫头那般欢喜的端了过去，却丝毫不会意识到，那里面有千年难得一遇的圣药。
　　整个燕绍大概只有这么一份，饮后百毒不侵。

　　我说，小攸第一次离家那么远，我还真有些想她。
　　“没关系，这也许是最后一次了。”
　　我依稀听见很轻很轻的一句回答，却又似乎只是自己的错觉。
　　一句话，从来可以解释成许多意思，到底是哪一回事，我终究也没有听懂。
　　那时候，我并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一语成谶这种说法。

　　我给小攸回信，告诉她庄里一切都好，在外要注意安全，别招惹是非。
　　几天后，我收到了她的回信。
　　她已经到达了京师，进了公主府，有了朋友。
　　后来的后来，遇到了一个很凶，但是相处久了，会发现他其实挺细心，会用自己的方式表达温柔的男子。
　　她问我，到底什么样才是真正的温柔呢。
　　庄主总是勾唇浅笑，语气清泠柔和，可有时候，却会显得有些薄凉。
　　恪非临从来不笑，总是吼我，起床气严重，喜欢在沉默中爆发。
　　可我还是觉得，他很温柔。

　　我提起笔，第一次不知道怎样回复她。
　　你发现了这个男子别人没有看见的一面，些许只是因为他并没有对你那般设防，反而是真心待你的，因为你是特别的那个人。
　　庄主的内心深处其实还是像少年时那般温柔，只是他忘记了怎样去表达，也永远不再愿意让人看见，甚至也完全欺骗了自己。
　　而我自己，却无法断言这份仅仅只是直觉的回答到底是应该，还是不应该。
　　后来，我把信撕成了碎片。
　　只回复了其他的事情。
　　也渐渐，把这段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被提起的对话。
　　忘记了。
　　成了永远想起便会后悔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