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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 1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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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州刺史下决心出兵支援辅国将军的时间相当晚,以至于艾成他们刚踏上征程不久,就得到了辅国将军已经罢手退兵的消息。大家原本并不想打仗,可此刻又都觉得自己被忽悠了一把,大肆抱怨起来。既然这次犯不着送死,大话总要说得更响亮些。
“没这么玩人的,他说要起兵,咱二话不说陪着,这可是掉脑袋的买卖,现在可倒好,咱们折腾够了,他退兵了?”
“红口白牙,说退就退,把咱们兄弟当猴耍吗?”
将官们听任士兵发泄不满,并不阻止。其实他们自己也想跳脚骂两声,不过是关着明府的面子,不能造次罢了。事已至此,排遣郁闷的最佳方式,是找一个比自己更倒霉的人幸灾乐祸一番。这个人很快就被他们找到了。
吴郡王长史。他为了起兵,招募了近万人入伍,打算会同辅国将军,共抗太傅。好多当地士族不同意,有的还激烈反抗,结果被王长史一一镇压,吴地一时间血流成河。如今王长史可真是骑虎难下了。
“那他接下来怎么办?”谈得兴起的人瞪着眼问。
“谁知道!”答不出的人没好气地回答。
“换做是你的话,你怎么办?”
“我……能怎么着啊?话也说了,人也杀了,兵也起了,事儿也办了……”那人结结巴巴,说不下去了。
“索性自己牵头反了?”
“……啊?!”
艾成在一旁听了半天,始终一语未发。到了后来,大家胡乱猜测也没个结果,纷纷站起身来着手准备返程。艾成还坐在那里没有动。中郎将见状拍了拍他的肩膀。
“艾将军——长兴,你怎么了?”见帐中人已经走了大半,他便换了称呼。
艾成摇了摇头,站起身来。中郎将见他神情凝重,起先不知为了什么,想了想好像有点明白,笑道:“何必替旁人操没用的心。”
艾成沉着脸说:“哪个旁人?”中郎将清清嗓子,说道:“那个王长史的公子——”
艾成含糊地应了一声。中郎将道:“不过就是在建康喝过几次酒嘛,何至于像是外间传说的那样。”艾成一愣,问道:“外间说什么?”中郎将看他脸色严峻,陪着笑脸说道:“反正他又不是你什么人。”
艾成本来略低着头,听了这话突然转身瞪着中郎将,眉头一挑,带着一股莫名的怒意,继而眼底又现出悲哀的神情,像是一层冰霜一样盖住了怒火。中郎将从来没见过他这个样子,不知道自己哪里失言,喉头抽动了两下,不敢再讲。片刻后艾成收回目光,舒出一口气。
“啊……啊。算是吧。”
军队次日即回返荆州。众人大多没了心事。鼓吹奏乐也再不用那些钦定的歌曲,唱一些流传下来的民歌。什么“有所思,所在大海南”,“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艾成似听非听地骑马走着,偶尔也跟旁人随口搭几句话。有人见他兴致低落,不免问他。艾成没头没尾地说:“也没什么别的好做。”人家当他是百无聊赖,也就不再搅扰。
艾成望着前队人马。这次他们出征,本着节约,不过千人。
千余人看上去也就不少了。那么万把人呢……临时聚集起来、毫无训练经验的一万人,能发挥的作用太有限了。用来吓唬人还凑合,真打起来,根本指望不上。
辅国将军指挥的军队是真正的精兵强将。他都已经罢兵了,王长史想要单干下去,断无可能。他要是个明白人,也该跟明府一样就此罢手。
可艾成对王长史完全不了解。王泰几乎从来不提自己的父亲。他只是模糊地感到王泰和父亲并不算亲近。毕竟是亲父子……这种时候只能共命运。
如果能见到王泰就好了。让他劝劝王长史。
艾成开始任由自己想象去找王泰,渐渐越想越不靠谱。恍惚间他好像已经身处一群乱糟糟乌泱泱的人中间——千军万马中找到一个人可不可能?
根据他的经验这行不通。对方哪怕是跟自己一样利落的健儿都没可能,更别说是一个骑马摇摇晃晃的家伙。
“那么多人,挤过去都够呛……”艾成喃喃地说着废话,苦笑了一下。
他换了个角度琢磨。王泰那么聪明,应该不会看不出没有胜算吧。如果情势不妙,说不定他会提前逃走的。
这么一想,他感觉可以松口气了。然后,偏偏又想起来那家伙曾对着自己说:“我也不知道该回哪里去啊……”
艾成啐了一口,狠狠诅咒自己这个时刻偏生特别发达的记性。
正在此时,远处一匹马泼风卷地而至,鞍上驿卒腰间挂着象征军情的赤白囊,十分触目。军队在前行进,他的马暂不得路,一声长嘶,放缓了脚步。天气虽寒冷,那驿卒已满头是汗。但见他的脸色,却也不算如何焦急。人们见状便问他有什么消息。驿卒擦了擦汗道:“我正要去荆州送信,先说给诸位听也无妨。五日前,吴郡长史派兵攻打辅国将军,被辅国将军麾下击溃。吴地已经归了辅国将军管了。”
“我说什么来的?王长史真的造反了!”有人得意地喊道。
“这叫报复好吧?”他人回驳道,又扬声问驿卒,“喂,王长史呢,被辅国将军杀了?”
驿卒已策马前行,拧回身道:“没找到他,不过抓到了他儿子,给砍了头——”人渐行渐远,其后的话快要听不清楚了。
当夜若是没有月亮那就太好了。
只可惜事与愿违。艾成悄悄从隐藏的角落探出头去看的时候,一轮圆月亮得水银泻地一般。
运气真差……但也不能再差到什么地步了。
这次出征前,他惯骑的战马意外地得了病,只能换一匹。临时也没有多少可以调配的,结果分给他一匹白马。这马平常有点一意孤行,不怎么看得上他的感觉。夜行又真是要多显眼有多显眼。所幸这马此刻很乖。它没有被艾成奇怪的举动吓到,温驯地跟在他身后,口衔木枚,一声不出。
艾成突然想起来,这不是他给王泰骑过的马么。
他回身拍拍马的脖子。如果现实能跟故事一样首尾相连——那么这也算是天命如此。
天空晴得要死。不过到底让他熬来了乱云遮月的运气。时辰也到了后半夜,正是营防松懈之际。艾成牵着马,潜出了营地。耐着性子走了一程,飞身上马向南疾驰而去。
你这不是南辕北辙么,将军?
啊。是啊。
将军是哪里人?
青州。
我们老家差不多哎。
你是琅琊人,你不想回去吗?
我不知道该回哪里去啊。
我也不知道……但我起码知道一件事。
为了隐蔽,马沿着密林飞跑,树木枝桠不时迎面抽过来。艾成咬着牙,低伏下身子。
我起码知道……你不该在那里。悬挂在京口的城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