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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君须早折,莫待过芳菲(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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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的美,就在于那由缺到圆,再由圆到缺的过程,就像此时,泼墨似的天空上,那弯缺月,三两日过后,自然便是玉盘高挂,月色倾城。横跨坐于临江而建的客栈水榭栏杆上,脚下的涥水淙淙流过,被风扬落的淡紫丁香花瓣翩跹落至江面之上,随即便被幽暗的江水卷没。一角檐灯随风摇曳,晕黄的光亮刚好映射出凤轻岚嘴角那一丝几不可察的轻嘲,举坛而饮,黄汤热辣直从喉间涌进胸肺,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心葬落花……
赫连阙翻了翻白眼,他真不知道这个男人拽他出来究竟是为了什么?当真是要他陪酒?还真是名副其实的陪呢。一到了这水榭之中,他就兀自喝他的酒去了,半声不吭。终于是忍无可忍,赫连阙转身便走,他真是脑袋发懵了,才会以为这个男人像是有话跟他说的样子,才耐着性子,在这儿枯站了这许久。
“那个男人……”凤轻岚却在这时突然开了口,嗓音中带着若有似无的迟疑,却让赫连阙一挑眉,猝然停下脚步,他想要说什么?“那个男人……没有表面上简单。劝劝你师姐,可能的话,最好不要跟他纠缠。倘若……还来得及的话。”凤轻岚嘴角的笑痕嘲讽中带着淡淡的苦涩,半隐在黑暗当中的脸色,让人看不真切,何况,这话过后,他再没开口,只是望着黑黝黝的江面,无声灌着酒……
那一厢,赫连阙却早已停下欲离的脚步,深思着,一张面容和一双眸子深处,萦绕的,全是狐疑,不安,与忧心…….
早膳的氛围,异常的诡异。狼夜薄唇上,那道明显的咬痕,除了暧昧,还是暧昧,可惜…….人家却是半点自觉没有,一脸的春风得意,修长好看的手指拎起白瓷茶壶,悠然自得地自斟自酌,只差没有乐得当众吹起口哨来。
反观白茉舞,一脸的灰败,眼下浓重的黑眼圈道尽了一夜未眠的事实,偶尔抬眼,便是恶狠狠地瞪向某匹满面春风,不知半点收敛的恶狼。
看来……当真是迟了。凤轻岚眼角余光瞥了瞥对面那据说,是夫妻俩的一男一女,嘴角嗤笑似的一勾,也不管其他人怪异的眼神,大早上的就猛灌起了酒。虽然他从不认为那匹狼有哪里好,但是女人偏偏很容易陷进去,一陷进去就无法自拔,这个他并不有多么的意外。他意外的只是…….若有所思地瞄着狼夜面上过于明快的神色,凤轻岚的眉峰,轻皱了起来……
氛围实在是太诡异了,回澜即便是什么也不懂,但也知道,源头便在对面那神色各异的男女身上,只是,她在意的却是赫连阙自始至终铁青的脸色,还有那双矍铄的眼里隐隐跳跃的火焰。而那簇火焰,更是在不经意瞄到白茉舞衣领下,一抹隐现的红紫时,一个愕然,然后整个爆发了出来。
像是察觉到了对面师弟探索巡视的目光,白茉舞有些不自在,直觉地敛了敛衣襟,随后,抬起的眼,避过自家师弟的视线,对上他身边,正无声帮他舀粥的女子,突然眉心一蹙,思虑片刻后,便道,“我上去收拾一下东西,吃完早膳就上路了吧?”话落,她若有所思的目光落在回澜身上,轻道,“你能帮帮我么?”
回澜一怔,而后才像是反应过来,有些愕然加不确定地道,“我吗?”在见到白茉舞轻笑着,淡然点头的瞬间,就连赫连阙也蹙起了眉。回澜咬了咬唇,有些不安,但终究还是在看了赫连阙一眼之后,站了起来,随着白茉舞一道,转身上楼。
狼夜抬眼,目送着白茉舞和回澜一前一后上了楼去,深邃的眉眼间,暗含浅笑,昨夜临门一脚,结果被狠狠咬破了唇不说,还被毫不留情地踹了脚胫骨一记,怎一个扼腕了得?不过……没关系,来日方长,不是?回过头,淡淡瞥了一眼兀自闷头喝酒的凤轻岚和脸色有些不善的赫连阙,狼夜不以为然,却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别有深意地扫了一眼凤轻岚,而后一起身,不发一言地信步而去。
“你是叫回澜吧?”推开房门的空档,白茉舞一边徐步走进厢房,一边状似不经意地问道。回澜局促地轻应了一声,白茉舞转头看她,不是没有注意到她清澈的双眸里,显而易见的不安,但她却只是淡笑,随和而友善,“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我只是想跟你随便聊聊。自从遇见,咱们不是还没有机会好好认识?”
轻吸一口气,回澜扭绞在一起的十指一紧,终于像是鼓起了勇气,蓦地抬头直视白茉舞,“你……是有话要跟我说吧?”
好个灵透的女子!只是可惜…….闻言,白茉舞的笑容未变,只是在对上那双清澈的眸子之后,她眉宇间的思虑又沉了几分,明明是不安,明明是畏惧的吧?却还有勇气这样问她?莫怪师弟……莫怪……“我不知道你们是怎么认识的,中间又经历过了些什么,我也不想知道。你们之间是什么关系,我想,你不说,我有眼睛,也看得明白。我现在想知道的只是…..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可能要面对的是什么?你到底知不知道赫连阙是什么身份?知不知道他是郇山弟子?”
“你不也是郇山弟子吗?”回澜便是促声反问,阙哥哥的师姐也是郇山弟子,不是也成亲了吗?她不知道,自己急切想要证明的,究竟是什么?是她跟阙哥哥可能一起走下去的可能,是在白茉舞的身上看见希望的可能,是那个她跟阙哥哥绝不会重蹈鬼刃和芳菲覆辙的可能?
白茉舞的笑容未变,只是多了几许凄然,像是早料到了她会有此一问,她没有半分的意外,只是,眼底的笑意,暗淡了几分,“为什么你不会认为,正是因为我是郇山弟子,经历过了太多的遗憾,所以,以过来人的身份,好心规劝呢?你还太年轻,或许只是觉得,路旁的景致很美,却没想过,这条路,会有多坎坷。”
“会有多坎坷,你不是也走上去了吗?”回澜再一次反问,这一次,反而像是找回了坚定的因由,语调多了几分铿锵。
“是啊!”白茉舞轻笑,眼底的笑意却如汤沃雪般,尽数散去,嘴角半弯,似真似假道,“我从未抱过侥幸的想法,也许……不用等上很久,你就能亲眼见证我的下场也说不定。”回澜的脸色在那一刹那间,蓦然刷白,白茉舞回头看她,看似随和的眼神瞬时间化为了锐利的箭,“郇山上下,触犯禁忌的人还少吗?哪一个有好下场?走到这一步,非我所愿,但已别无他路。我一介女流,在郇山无足轻重,郇山尚且不会轻易饶过我,何况是师弟?据我所知,他此次下山本就只为历练以说服郇山上下,待到他返回师门,就可以接掌整个郇山剑派。”眼见着回澜的脸色愈加的惨白,白茉舞有几分不忍,轻叹一声,稍稍缓下语气,“我不是要逼你,而是,在听了这些过后,你还能那么有信心吗?我言尽于此,至于到底怎么办,我只希望你好好考虑,好自为之。”
话落,白茉舞当真转过身去,利落地收拾起行装,而僵立在原地的回澜,小脸已经惨白到不见一丝血色,纤细的身躯情不自禁地……战栗起来……
门,吱呀一声开了,心头被太多太多难解的思绪缠绕得心烦,既担心师姐,也担心被师姐带走的回澜,只是站在门外,除了来回踱步,却不敢造次推门进去。因此,当门一开,他便飞奔而至,只是还来不及有什么反应,一道身影就从门内奔出,扑进他怀里,单薄的身子瑟瑟发着抖,但扣在他腰际的手,却是紧得密不可分……
有些震惊,有些不解,赫连阙抬起头,望见门内,白茉舞冷静的面容上瞧不出半点的端倪,可是……回澜怎么会这样?难道……再次惊愕地抬眼望向师姐,却又自我否决似的摇了摇头,不可能啊,师姐不是成亲了吗?不可能跟回澜说什么的。只是……回澜到底是怎么了?被怀里发抖的人儿弄得心慌意乱,赫连阙的思绪也纠结起来,没法冷静的思考,一双眉纠结着,匆匆丢下一句,“师姐,我跟回澜先走,到前面等你们。”便拥紧了将脸蛋深埋在自己胸口上的人儿,十万火急似的转身便走……他们身后,目送他们远走的白茉舞,因着赫连阙低头柔声安抚的专注,和那只环住回澜的手,而……紧皱起了眉头……
是梦里吗?是梦里才能感觉到凉风拂面的清爽,是梦里才能清晰听到鸟雀的啁啾,是梦里才能嗅闻到这样清幽淡雅,沁人心脾的花香……只是,在这恍若梦里的平静中,睡了许久的凤浅羽还是眨了眨眼,清醒了过来。入目的是雅致的女子绣阁,建在水榭之上,四周纱帘翩飞,偶尔透过帘幕,能看到外面荷塘,绿叶田田,锦鲤嬉戏,碧波粼粼。眨眨眼,记忆回到空茫的脑中,那天迷迷糊糊中被云带来此处,她想起来了……这里,应该是在画中。那幅映画的骆郎倾尽一生的情所绘的画轴,那画中红衣女子身后的绣阁,那处在映画还是富家千金时,所居的闺房……那里大概是他们都因情难忘之地,所以,才能以寥寥几笔,绘出栩栩如生。当日,她为免映画气息被有心人士察觉,因此多留了个心眼,在画轴布下封印加以遮掩,未料如今,却成了自己的避难之所。眨了眨眼,凤浅羽有些苦涩地笑了,撑起身子掀被而起…….
撩起轻纱帘,凤浅羽不过一抬眼,就看见了那泓碧波边上,凭栏而站,望着湖水失神的云落骞。在想什么?竟是这般出神?那张一贯慵懒爱笑的脸容有些令人不敢置信的沉肃,眉峰轻蹙着,曾经有那么些时候,凤浅羽想过,希望他能成长为真正的男人,懂得思虑,懂得承担。可是,这一刻,就这么隔着不过几步的距离,望着他,她的心,却抽痛了。这当真是她要的吗?不……如果可以,如果可以,她的记忆里,永远都只是他开怀的笑脸,该有多好?莲步轻移,无声走至他身后,雪白的轻纱罩在单薄的身躯之上,长长的裙摆逶迤在木板搭制的步道上,抬起的眼,望着云落骞的背脊,突然觉得,在那样宽阔的映衬之下,自己,当真是如此的荏弱。弯起唇,有些轻嘲的一笑,她缓缓伸出手,极为缓慢,但却坚定地环上了他的腰…….
背上传来的温度和气息拉回了云落骞云游的思绪,凤浅羽的脸颊轻轻贴在他的背上,他没有先行出声,目光还是落在面前碧波粼粼的湖面上,静待她先开口……以她的聪颖,不可能猜不到那日,她在沉龙潭下,记忆戛然而止的因由,是!是他自私!他其实很害怕她记起从前的一切,害怕他来不及参与的过去里,没有他的位置,所以……所以,他拼命告诉自己,是不愿见她痛苦,以此为由,他又用他那体内掺着凤凰之血的血作为媒介,再次平息了她蠢蠢欲动,呼之欲出的记忆……或许从前,他不会去多想,可是经过了这么许多事,他明白,人终究是要为自己所做过的事,承担一切。只是,到了如今,承担的代价究竟是什么?失去她么?在她昏睡的时候,他想过千千万万种可能,而这一种,每每让他想起之前,在小村庄里,她被焚渊带走时,他的束手无策,那种钻心的疼痛就会重演一次,那种痛,他不确定还能不能再承受一次。可是…….终究只能面对,深吸一口气,云落骞像是在等待着判刑的囚犯,垂在身侧的手,却紧拽成了拳头。
“云——”凤浅羽终于开了口,轻柔如昔地唤着他的名,如云烟般浅淡飘忽的眼神里,第一次出现了茫然和无措,然后慢慢扭结成一缕惶急,只是,她开了口,还是一贯的云淡风轻,包括她唇边的浅笑,也始终如一。“我们回沧溟岛吧!”
云落骞怔住,不敢置信,他居然听到的,会是这么一句。就如凤浅羽也还有些意外,她竟然,当真,说出了口。蓦然转身看她,云落骞无声的凝视里,全是困惑,半蹙起眉心看她,想在她浅淡如云烟的面容间,想在她淡静如海的眸子深处,找到些蛛丝马迹,“浅羽——”这个时候,不是又更近了她一直想要追寻的答案一步,如今,她却说,她要放弃?
“我不想再找下去了。”这一次,凤浅羽突然惶急地打断了他,脸上的面具和语气间的伪装倏然崩裂,不安,慌乱,一瞬间,宣涌而出。云落骞震惊,因为从未见过这般淡定尽失的凤浅羽,云落骞心疼,因为那张被不安和慌乱盈满的眸子和因而惨白的容颜,她抬眼望他,双手紧拽住他的衣袖,竟在无可抑制地颤抖起来,望着他的双目,竟蕴着泪,满是哀求,嗓音也略略带着哭腔,“你会嫌弃我吗?因为我一无所有的过去。我甚至……甚至连自己究竟是谁,也不能确定……”
“浅羽——”伸出双手,他的温暖包覆她的双颊,坚定地捧起她冰凉的小脸,四目相对,他一字一顿,坚决地道,“对于我来说,不管你是谁都好,都是你在龙穴里清醒过来的那个时候,我见到的凤浅羽。”
闻言,凤浅羽先是一怔,而后,像是突然放心了下来,惨白的小脸上,染上几许欣喜的笑意,“所以说,你不会介意,既然是这样,就没有必要再找下去。我什么都不想知道了,只要你不介意,只要你不介意就好。”
云落骞知道,一定是在沉龙潭底,一定是跟那个可怕的男人有关,一定发生了什么,发生了一些让浅羽难以承受的什么,所以,她才会逃避,才会胆怯,可是……可是……她会后悔吧?虽然,自私的那个自己,告诉他,答应吧,回去吧,这样再好不过不是?他再也不用害怕某一天会突然失去她,再也不会害怕,她会远到,他无论如何伸手也触碰不到。可是…..可是倘若她后悔了呢?他不想看到她后悔的脸。所以,无论他多么想说好,可是,望着她的眼,他却怎么也说不出口,最终,满腔纠结的千言万语只能化为一道复杂的轻唤,“浅羽——”有些苦涩地想着,他知道,他必须劝她。即便是当真要放弃,也要在她冷静下来,确定之后,而不是现在。
“云,我们回去吧。”凤浅羽却是望着他,从未展现过的不安,从未展现过的脆弱,让云落骞在那双眸子的注视下,突然心痛如绞,张了张嘴,什么都说不出。最后,只能,有些沉重地点点头。就在他点下头的瞬间,凤浅羽突然笑了,笑得如释重负,头一埋,贴近他怀里,聆听着胸腔间的跃动,她告诉自己,会好的,只要离开,就好了。云落骞轻吐一口气,抬手环住她,告诉自己,等她冷静之后,一定要好好谈谈。
雅致的水榭中,那都是一身雪白的男女,相拥着立在碧波粼粼的湖边,倒影在水中,俪影双双,那情景,美丽如同画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