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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君须早折,莫待过芳菲(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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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桶!”广袖一个轻挥,一股强大的劲力便由袖中翻出,将那只瘦弱丑陋的老鼠精扫起,狠狠撞上一旁坚硬的水晶柱体,再重重跌落在地上,血,在一瞬间就汩汩而出,那老鼠精却不敢喊上一声疼,迅速而狼狈地蜷缩起身子,趴伏在白衣蓝绣的那人脚下,瑟瑟发抖。背对着它立在那尊栩栩如生的水晶雕像之前,男人痴迷的眼神慢慢转为了阴鸷,极慢极慢地回过头来,那张阴柔美丽的脸容上笑着,却让人觉得心底发寒地全身颤抖起来,“看来……是要本君亲自出马了…….”浅羽,一次次从我身边逃开。你要知道,即便对象是你,本君也会生气的,很生气…….
“可是……可是…….”那老鼠精却是颤抖着裹在黑色斗篷里,还未完全成人的身形,嗫嚅着,吞吞吐吐。在焚渊那双美丽但却阴鸷的双眼扫来之时,它再不敢耽搁,尖利的嗓音听来刺耳得紧,“可是神君,今夜是十五月圆…….”
焚渊闻声一怔,抬起头来,手往头顶一抹,顶上潭水如潮,转瞬澄明如镜,刚好映出夜空,朗月疏星,那月半隐在云层之中,还看不出形状,但焚渊的眉已经紧蹙了起来。水晶宫中,那玳瑁更漏,一声又一声,那一瞬间,焚渊在意识有些恍惚的当下,甚至能模模糊糊听见人界那些更夫的打更声,已经…….子时……几乎同一时刻,那月,一寸寸走出云层的遮掩,玉盘无缺,果是……圆月…….
在圆月的清辉透水而入的瞬间,焚渊眼底的阴鸷在转瞬间烟消云散,他低下头,笑了,笑得温暖而和煦,笑得仿佛之前所有的暴戾都不过只是梦境一场的镜花水月,他眼底,有怀念,有深情,有温柔,“我要回家去了-----”他轻笑着说道,急切地迈开的步子,不过转瞬,便已经出了水晶宫,身形一展,从沉龙潭底消失,那样的急切,恍若,他所谓的“家”中,有人等他……
过了半晌,沉龙潭底的那座水晶宫中,除了水流声,听不到其他。老鼠精屏了半晌的呼吸,终于松了开来,眼底犹有几分不敢置信的恍惚,无论经过了多少次,它还是没办法接受神君在月圆之夜,突如其来,却始终如一的转变……
幻化的妖紫花瓣营造了扑鼻的芳香,从高举的某枚雕工精致的花型令牌之中一朵朵飘出,在那人修长的指尖一朵朵盛放,又被指尖弹起,一朵朵像是有自主意识似的,飘向夜空尽头的同一个方向……
“月下花令果然在你手里。”轻嘲中带着隐恨的嗓音自身后传来,修长的手指微扣,那枚花型令牌转瞬间,在那人掌间消失了踪影。墨绿的双眸回转,却只是淡嘲似的略过身后那白衣卓然的身影,一言不发越过他离开,那样的不屑仿佛多说一句话,于他而言,也是侮辱。凤轻岚却是一咬牙,再也忍不住,回过头,俊逸超凡的面容上,勾起一丝讥笑,道,“刚刚你是用月下花令通知月下丝言吗?这一次,凤轻岚终于是无处可躲了,是不是?”
狼夜终于是停下了脚步,回头望向凤轻岚,笑了,墨绿的眼底,冰冷与讥嘲交杂,“本座是该夸你聪明呢,还是该骂你蠢?每年的这个时候,你都会在紫丘,只是,你总是先月下丝言她们一步离开,或者躲在附近,从不肯现身。我不得不说,凤轻岚,这二十年,你真的藏得太好,既然如此,为何不一直藏下去?”
“我是打算一直藏下去,不过……从见到你的那一刻开始,我改变主意了。我不想再藏。”凤轻岚缓步走到狼夜身前,两个同样挺拔,同样出色的男人对峙着,四目相对。
狼夜轻哼一声,嘴边的笑意更加阴冷讥嘲,“怎么?是胆子突然变大了,还是说,突然决定找本座报仇。你可不要说,躲了二十年,你现在才觉得,没有必要再躲下去了。你很清楚,本座不可能放过你。”说到这儿,狼夜的眼底,已经冷凛成冰,像是想起了什么,眼底急速掠过一抹嫌恶和怨愤。
“我知道,你不会放过我,自然也知道,自己不是你的对手。我只是很好奇,你的血,到底有多冷?你怎么可以这样狠心利用一个爱你的女子,硬生生将她逼死,如今,却还能用着她留下的东西,这般理直气壮?”凤轻岚一再地告诉自己,必须冷静,可是,在心头憋了整整二十年的怨愤,翻涌而出的刹那,太多强烈的情绪他根本无法控制。
“爱?”狼夜毫无暖意地笑了,那低低的笑声令人有些毛骨悚然,他望着凤轻岚,就如同看着这世间,他最为厌恶的东西,是了,就是面前的这个男人,曾经伙同那个已经不存在于这三界当中的女人,狠狠地甩了他高傲的自尊一巴掌,就因着这个,他已经有理由死上千百回,可是他还活着,还活生生站在他面前,指责他。“本座不记得了。本座只记得,一个口口声声说爱本座,却连一点小事也不肯为本座做,不肯为本座牺牲,到了最后,还背叛了本座的女人。这样的人,有什么资格对着本座说爱?至于她留下的东西,既然有用,本座用了,那又何妨?”
“为什么爱你就要甘心被你利用?那么爱你,付出的代价也未免太大了。不!你根本不懂爱,你这样的人,怎么可能知道什么是爱?”凤轻岚像是想起了什么,笑得悲凉,却又笑得如释重负,他真是疯了,怎么会在之前看见狼夜望着白茉舞的眼神时,还以为……还以为……不可能的,根本不可能,这个男人…….根本没有心。爱上他的女人,唯一的下场只有一个,被伤到体无完肤,然后,万劫不复。
“爱?你懂吗?如果你懂的话,你努力了那么久,到最后有爱上她吗?如果要说不懂,你觉得,你与本座……谁更可悲?”狼夜的音调轻柔得恍如爱语,在看见凤轻岚脸色刷白的那一刻,他笑了,笑得有几分得意,更多讥嘲,最后,在举步而走的那一刻,狼夜像是觉得还不够似的,语调慵懒地补充道,“对了!你一直很奇怪月下丝言为什么二十年来,一直紧追你不放吧?原因就是……她……是为你而死的。明白了吗?她,是为你而死的。”话落,狼夜终于是迈步走离,背对着凤轻岚渐行渐远的面容上,有着几分烦闷,这个凤轻岚,还有他娘子那个该死的师弟,到底什么时候才要滚远些?这种时候,他实在烦透了花费心思来跟他们周旋。
不远处,涥水幽暗,无止东流,凤轻岚的身躯却在夜风中,不稳地晃动,那张惨白的面容在深浓的夜色中,愈加显眼……
恍惚中,他又看见了那一刻,看见在紫丘那间矮小的茅草屋前,冲他笑靥如花的女子,那双紫眸像是天上最璀璨的星子,他也笑望着她。然后看见她……陨落。在他的怀抱里,浑身的血,没有告诉他,她为什么会这样,只是望着他,笑得遗憾,笑得透彻,轻岚,我想…..我还是爱他的……可是,倘若能爱久一点,该有多好……
爱是什么?弦语,我记得,那是我从最开始,就一直想要从你身上得到的答案,为此,我曾不顾一切地努力想要爱上你。我曾经也以为我已经得到答案了,在你一次次被那个男人利用,伤透了心,到死却仍说着你爱他的时候;在我亲眼见证到鬼刃和芳菲的百年相错,至死不渝之后,我都以为我已经找到答案了,可是原来……原来…….凤轻岚突然在夜风中低低笑了起来,那笑声凄切,越来越大声,原来到了现在,爱是什么,我依旧还是不明白……
“姐姐,是真的吗?真的是……”月下晓寒那双没有绿纱遮掩的紫眸在夜色之中绽放出炫目的光亮,不敢置信地望着身畔也是有几分怔忪的月下丝言,久久不能言,好半晌,才语焉不详地吐出这么一句,二十年了,她们终于盼到这一天了,是么?
“是的,晓寒。我们都没有看错,是真的,凤轻岚出现了,而且,现在正往紫丘而去。”月下丝言敛下眸子,突然笑了,笑得复杂,那样的笑容中掺进了太多太多难以言明的情绪,二十年的追逐终于有了结果,该高兴的,可是想到紫丘…..想到紫丘,掐指一算,又是一年三月末,眼神一暗,只一瞬,又迸发出毁灭一切的恨。愈痛,愈恨,如今,这恨终该有个了结了。
月下晓寒欣喜的笑容却只是扬起一瞬,便又黯淡了下去,“可是……以往的每一年,凤轻岚也会去紫丘不是?只是,却从不现身,这一回……”
“这一回不一样。”月下丝言打断她,妖媚的嘴角牵出势在必得的笑痕,“你忘了,这一回,我们有凤浅羽。只要想办法把凤浅羽引去紫丘,到时候,不怕凤轻岚不现身。”
“凤浅羽?可是神君……”月下晓寒还是嗫嚅了。
“你忘了,月圆啊…….神君……只怕早已回了长渊崖,我们此时若不动,更待何时?”月下丝言说着,突然,笑得万般妩媚,紫眸深处却凝结成冰。
“姐姐已经有打算了么?”月下晓寒不知在想些什么,怔忪间回过神来,小声问道。
“这个,容我再想想。再想想…….”月下丝言敛眉沉吟着,没有察觉到月下晓寒背转过身去,月色照不亮的暗夜中,那双紫眸,幽亮如同璀璨星子。
面湖的窗,半敞着,建在湖上的水榭,只需推窗,便能收获一室扑面沁凉。窗外,隐约可闻湖水淙淙。一灯如豆,堪堪照亮窗前一隅,小几前,有人面窗而坐,翠绿轻纱逶地,几上妆镜里,缓缓映出一张脸,一瞬不瞬望着镜中的脸,月下晓寒看着镜中的自己,手指轻抚上那张脸,一寸寸勾勒而过,弯弯柳叶眉,双目如皓月,玲珑鼻妙如琼斗,樱唇含朱,不点而红,多美的一张脸,这张脸……这张脸却终究是她偷来了,她想起玄苍看她时,眼底的鄙夷,她知道,不管这张脸有多么的像,她骨子里是不像的,形似而神不似,是画虎不成反类犬吧?是啊,怎么能期望像呢,凤族的女子,美如谪仙,在于纯净,在于无暇,可是月下族的女子,从生来就注定了为娼为妓,人人都说她们妖媚,□□…….她看见镜中那张唇弯起了弧度,心,却悲凉到底…….
她跟两个姐姐,是从同一棵月下香上掉下来的种子,只是,她的休眠期长了很多年,所以,在她发芽,成株,含苞的时候,两个姐姐已经是月下谷中出了名的美人儿,丝言姐姐很早就出谷去了,所以,在她还像凡人小女孩儿模样的时候,一直跟在弦语姐姐的身边。那个时候,在她纯稚的小小心灵里,弦语姐姐就像是天上的仙女,美丽,聪慧,还有那个时候她不懂,到了现在她才明白的通透和豁达。那个时候,旁人都说,弦语姐姐想要高攀狼主……那个时候,她并不知道高攀是什么意思,只知道,弦语姐姐在那个人面前,明明笑还是那样的笑,却觉得双目都闪亮了起来,好美好美。狼主很俊,他跟弦语姐姐站在一起的时候,就跟画一样的美,可是,她怕狼主,虽然他总是笑着,但那双墨绿的眼瞳,却比冰还要冷……
她曾经问过弦语姐姐,她跟狼主是两情相悦吗?那个时候,她刚学会那个成语,还不太明白是什么意思,只觉得,那种意境很美。可是,她永远记得,她问出那句话时,弦语姐姐脸上的笑容,明明跟往常一样的微笑,一样的温柔,一样的豁达,可是她却觉得好悲伤,弦语姐姐摸着她的头,叹息着说了一句,她始终不明白的话,晓寒,心,是没有办法勉强的……
那一个晚上,弦语姐姐去了狼主的房里,不知道说些什么,就连偷偷躲在外面的她,也听到了争执,后来,弦语姐姐终于出来了,那是第一次,弦语姐姐完全没有察觉到她躲在一旁,一个踉跄跌坐在地上,像是失了魂一般,在地上枯坐了一夜……
只是翌日,却又笑得像没事人一般,带着她,离开了桃雾潭。再后来,她们遇上了另外一个男人,她是到了许久许久之后,才知道,原来最开始的那一切,都是弦语姐姐亲手策划的一出戏,后来的真心有几分,她不知道。可是,她喜欢那个男人,他跟狼主不一样,他的笑容是温暖的,真诚的,他对弦语姐姐温柔,对她也一样,即便那个时候,她还只是一个没有抽高身子的黄毛丫头。她知道,跟他在一起,弦语姐姐也是开心的,虽然偶尔也会黯淡失神,可是,笑起来的时候,却比阳光还要温暖。然后,她又问了姐姐那个关于两情相悦的问题,只是这回对象换成了那个男人。还记得,姐姐将她抱在膝上,望着那个男人笑得好深意,说,他呀,最爱的是他的宝贝妹妹……那个时候,姐姐和那个人的笑容都很奇怪,像是交换着什么他们才知道的秘密,那个笑容,她到了如今,也没有读懂,她清楚,那是她无法切入的默契,可是,她却记住了那句话,记住了那个男人,最爱的,是他的宝贝妹妹……
他呀,最爱的是他的宝贝妹妹……就因着这句话,就因着这句话…….她熬过了换脸的剧痛,日日夜夜承受着在镜中看见这张脸时的又爱又恨,她告诉丝言姐姐的,她一定要让他死在这张脸的主人手下,她一直是这样告诉姐姐,也是这样告诉自己的,如今,机会终于是来了,可是为什么……为什么那只抚在颊上的手,却开始颤抖起来……恍惚间,为什么又看到了当年小小的自己,跟在那白衣卓然的身影背后,快乐雀跃的样子,她总是脆声唤着他……轻岚哥哥……
“嘭”地一声,小几上的东西被扫落,那面妆镜落至地上,摔了个粉碎,晓寒却再也忍受不住,趴伏在小几上,颤抖起来…….
“你们……你们真的要走吗?”眼看着凤浅羽和云落骞当真已经开始在打包行李,百里双双隐忍了许久,终究还是忍不住,冲到云落骞身边,促声问道,仰望着他的双目,隐隐含着企盼的泪晕……
云落骞眉心一蹙,只是深思地望了一眼身畔的凤浅羽,矛盾,充满了整个心尖,他一直想要跟浅羽冷静谈谈的,可是,她似乎没有跟他谈的意思。
手,滑进云落骞臂间,凤浅羽望着百里双双,盈盈浅笑,“双双,我们一定要回去。你以后……可以上沧溟岛找我们的。”回过头,她瞧见云落骞蹙眉,张嘴,想要说些什么,便是急道,“云,你答应我的!”话落,她眼底突然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转身便望外走去,道,“我们现在就走!”转过身,急速而走,凤浅羽的脸上,种种情绪交杂,慢慢溶成一种掺进了自我嫌恶的不安,她讨厌看到双双那样看着云,她讨厌……所以,她那一刻,真的觉得,他们回去是再好不过的决定。可是,她怎么会这样?怎么可以这样?凤浅羽,你真的是个好可怕的女人……好可怕…….
“浅羽——”云落骞眉心一蹙,连忙跟上,他一直知道最近几天浅羽的情绪因为不知名的原因始终不稳,只是他没料到,已经到了这般地步。
知道了……浅羽姐姐,知道了?她记得刚才浅羽姐姐望着她的眼神,百里双双突然战栗起来,脸色刷白着回过神,慌忙追了出去。不!浅羽姐姐,我什么都没奢望过,什么都可以不要,只要你们留下来,只要你们可以留下来…….
那是什么?那是……什么?凤浅羽没有料到,她在冲出映画画身的同时,展现在她面前的,会是另外一幅画卷,而那画上的景象,是她梦境当中重复过无数次的梦魇。那在花海当中相拥的男女,她已经日渐熟悉的脸…….玄苍和翎儿……凤浅羽脸色倏地刷白,然后那画卷突然卷起,画轴落至某人的掌心,那张脸……翎儿……虽然那恍惚只是一瞬间,凤浅羽就明白过来,那不是翎儿,是晓寒……只是,在凤浅羽明白晓寒的意图之前,晓寒只是冲着她娇媚一笑,而后蓦地抓紧那画轴,身形一旋,化为一道紫光,冲天而去……
“别走!”那一瞬间,凤浅羽忘记了她几欲逃离的一切,便是轻喝一声,身形一展,追着那道紫光而去…….
“浅羽——”云落骞冲出来的同时,就看见凤浅羽腾空而起,那是第一次,第一次云落骞亲眼见证了凤浅羽的真身,一只五彩斑斓,美丽无比的凰鸟,振翅而飞,那一瞬间,仿佛整个天空都泛着美丽的五彩光晕,只是不过眨眼,那只凰鸟就消失在了眼界,他……要如何去追?
随后追出来的百里双双不愿意承认,那一瞬间,她悬吊半空的心,突然落下了,偷偷松了一口气。
就在云落骞六神无主之际,一卷画轴突然漂浮在了他们跟前的半空中,画轴中,隐隐透出映画极度不耐烦的嗓音,“还愣着干什么?快上来!”云落骞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映画的意思,拽住百里双双,跟之前一样,钻入画中,然后,那卷画轴便飞纵而起,朝着方才那一花一鸟离开的方向,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