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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二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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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生日是件大事。
尤其,三十而立。
姜辛办得也简单,嘱咐厨房多烧些好菜,又留庄户上的人一起吃饭,算是热闹一下。家中请了戏班子,将郭夫人和姚潜夫妇也请来,就在家里花园摆上两桌。
“大瑶过生日可有讲究?”早上起来,姜辛撑着精神问,她还是不惯早起。
“去睡吧。”靳殊成已经穿着妥当,伸手探了探她额头,夜间稍稍有点起热,这时看,已经好了一些。
姜辛半梦半醒,招手作别。
大事都交给勇叔跟小棠操持,她只要忙些小事即可。这些小事包括,苦恼她的夫君该穿什么衣服才不显得傻兮兮,还有他们没有孩子,谁来做晚辈贺寿。想来想去,果然还是姚潜家的娃娃合适。
郭夫人来的时候,姜辛正坐在太阳底下描花样。她穿的一身的重丝绵袍子,青衣素颜。常年卧床不见阳光,加之本来就偏白一些,这样看起来,却似个蜡人。
“伤眼睛的。”
姜辛从花样里面抬头,见是郭夫人,粲然一笑。
“义母来了。”
郭夫人拿过她放在矮桌上的一摞稿样:“今天描了什么?”
“牡丹。”
郭夫人将她随手放在软榻旁条几上的绢人拿来看,那是一对喜公喜婆。恕国人成婚的时候,家里都要摆上这样一对,大户富贵人家用绢人,平头百姓用泥人,再贫穷的家人,或用木头随便刻也是有的。
和离的时候,各自拿一个离开,就当缘尽,该散了。
这套喜公喜婆做得精巧,手足眼口都可动,也可放在桌上面对摆着,触动腋下的机关,即可做互拜天地。
“我记得你娘是善做这个的。”
姜辛点头,爹爹擅长赚钱,娘亲一双手则是出了名巧。到她娘亲去世,由她顶上,邵家的绣楼没有一日让人夺去“第一”的名号。
小时候娘亲传她“流光立锦”的针法,先学画,再学针,是以她自幼学的那些,除了画这一笔,竟然没有一样能傍身。
“妄自菲薄。你爹爹当年在大瑶,挤垮了珣都一十六家绣楼绣坊,吞了各地绸缎庄一百六十家,宫中御针局也来请过你娘亲做师傅,你可还记得。”
“义母,我只记得到您家中去,义父送我一把小刀,那把小刀去了哪里,我却是忘了。”
郭夫人只是在心里叹息。
“若真不记得,是件好事情。”
姜辛放下花样:“那自然是的,只是我虽然不记得,总有人觉得我还是知道些什么。”
靳府极少办喜事,各种年节能简就简,各种宴席能不办则不办。厨房的掌勺大师傅经常抱怨,想当年我在军中一个人烧几百几千人的饭菜也干过,现在天天杀鸡用牛刀,今日总算有用武之地。
靳府的人虽然少,却各个都是太师府里出来的老家人。郭夫人过府,个个都来请安问好,倒像是过节一样。
“义母一个人来的?”
“念衾过一会同她婆母一起到,你认她家的小子做干儿子,可给了礼了?”
姜辛说,我还在想要送什么。
郭夫人着丫头去取了一样锦盒:“看这个可合用。”
那是一把银刀,上头刻着“寒”字。姜辛觉得眼熟,抬头将夫人看着。
“这是?”
“你们那时候走了,走前你娘亲来同我要回这把小刀,我没有给她。”
姜辛摇头:“我一点都不知道是什么事情了。”
夫人摸摸她的脸:“你自然是不知道的。”
念衾带着娃娃到达,家里一片欢笑。小子长得可喜,圆鼓鼓的脸和眼睛,眉毛和姚潜几乎一个模子里面刻出来的。姚潜厚着脸皮向郭夫人讨红包,被姚夫人一掌打到墙角。
“竖子无状。”
姚夫人同郭夫人是表姐妹,面目相似,性情却大大不同。郭夫人面上从来温和,姚夫人则不苟言笑。
“来,阿辛,见过姚夫人。”
姜辛欲要行礼,被姚夫人拉住。老夫人甚是罕见地微笑:“是洁琼的孩子。”
她刚想问洁琼是谁,脑子里忽然滑过这样的画面。那些流萤飞舞到她面前,桃花树底下,她十分生气地坐在石头上。娘亲追了来,抱着她说好孩子,你在气什么。
“我爹爹不是个坏人。”
“是,爹爹不是坏人。阿辛可要同娘亲出去玩一玩?娘亲要去粥铺看看。”
姜辛愣了愣,将脑子里的事情放到一边。
女人家聚会,男人们总是备受冷落。姚潜苦笑着抱着儿子去把尿,秉着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道理,拉上靳殊成。
“这说是给你过生日,其实是嫂夫人想趁机玩一玩吧。”
说话时候去看女眷们,已经开了牌局在掷骰子了。
“你可以不来。”
姚潜一脸“少站着说话不腰疼”的表情:“我上有严母,下有娇儿,这一趟不来,不仅是家庭失和,更加夫妻不睦啊——让嫂夫人切切离我们念衾远一点,实在是怕给她带坏了。”
他家夫人向来胆小害羞,温顺体贴,如今在家里搞什么亲子教育,非要让他体验一回普通人家的丈夫是如何当爹,虽说家里有保姆奶娘,仍要他给儿子把尿。
“或是弟妹看你太清闲,给你些事情做。”靳殊成不以为意。
“得了,嫂夫人总有一天骑到你头上去。”他算是看明白了,这位嫂嫂,天生来就是让无知妇人们崇拜向往的。
是的,他又怎么会忘记,这位嫂嫂年幼时候就曾拿刀逼退过歹人,救过他的命。
“我说,靳大人,到现在,你还是当初那样打算?”
“哪样?”靳殊成接过干儿子捏了捏小娃娃的脸,憨仔居然笑了。
“就是……也不正式成婚,也不寻仇,也不放下?”姚潜觉得词穷,夫妻的事情,外人本来就说不清楚,何况这一对……怎么看也不是普通的夫妻。
“你何时变这样婆妈。”
姚潜怒瞪着友人的背影,他来做知心弟弟,竟被人嫌弃婆妈。
“罢,哪一日等你后悔,来找我喝酒哭诉,别说我没先问过你。”
靳殊成走到姜辛身旁,她打牌打得累了,换文媛上场,自己躲到旁边听戏听得双眼无神。
“啊,夫君。”
戏台上唱得不外麻姑献寿之类老剧目,姜辛听得没精神,便说应该换唱胡大家的戏文,结果被念衾教训。
“嫂嫂,这是喜庆的日子,胡大家的戏文,实在是太伤心。”
“……也是。等年节前,我们再约了去听吧。”
于是等一出唱完,姜辛再忍不住,点了一出武松打虎,图个热闹也是好的。看武戏她一点兴趣也无,不过是老人家喜欢,譬如家中一干的仆将都是行伍出身,听这些软绵绵的情爱他们直打呵欠,武松一亮相,立时就都来了精神。
“王爷本来也要来的,临时有差事,特派人送了礼来。”
她欢欢喜喜献宝,指了指墙角一排排的箱子,全不在意自家夫君的脸色。
“倒是送礼呢。”一堆的补品绸缎,看也知道不是送他。
“王爷有心啊,我总是吃用无度,借生日敛财,总能帮补。”
靳殊成冷哼了一声:“你听过哪家的夫人,是靠别人养活的?”
姜辛大笑:“总得有个名目,才能敲竹杠啊。”
她又用恕国的口音说话,软糯缠绵。
“其实我本来是准备,到我生日时候再说的。可是夫君你也晓得,我若死了,就捞不到了。从前因为要骗你父母,爹爹给我捏造了这个假生日,我想,那我便是这一日生的好了。”
姜辛看着他的脸,毫不回避地望着他的眼睛。她一向都晓得,自己有一个好看的夫君。别人说他是“玉公子”,她一直觉得极有道理。
望之生畏,见之心喜,触手生寒。
“我们一起,过了八九个生日,我想,有生之年,把这次算上,凑个十全十美,好不好?”
他定定地看着她哄孩子的样子,心里的一块变得潮湿温暖。
“你说好,就好吧。”
姚潜停了脚步。
满院子的热闹喧哗,笑语欢声,戏台上唱得声嘶力竭的戏班子,站在各处一同观赏的家将家仆,他忽然有瞬间的迷惑。
念衾端着茶点过来:“相公?”
她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姜辛正从靳殊成手里接过幼子。
姚潜揽着夫人的腰:“没什么。”
这一屋子的热闹里头,他那老友再不是独一份的格格不入了。
那周身的清寒,同别人的疏离有礼,在这个女人的跟前,都成了柔软。
姚潜想,幸好是这个女人。
幸好这个女人生来除了让女人家心生向往羡慕,还让普通地男子自惭形愧,这样才能兜兜转转到今日,还是孑然一身。
否则,要到哪里还能寻到一个人,跟他这位老友,同过此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