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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雪上空留马行处 ...

  •   高渐离披衣坐起,往客栈外望了望,见荆轲引着一个劲装打扮的少年进了客栈。少年向他一拱手,自己先报上了家门。“秦舞阳。”荆轲在一旁耸耸肩,笑得相当无奈,指了指高渐离给他引见,“我义弟高渐离。”
      高渐离只淡淡行个礼。荆轲觉得这两人有相同程度,不同类型的欠揍,不由头痛抚额。秦舞阳不以为意的坐下,大大咧咧的冲荆轲嚷道,“太子殿下让我与你同去。”
      荆轲再次头痛。这岂止是不避嫌,连基本的掩人耳目的意识都没有。
      琴师本来站起去拿热茶,听得这句,愣了一愣,回过身来,将陶碗放在桌上。
      “你与荆轲同去?”
      “是啊,”秦舞阳伸手抓过碗,不客气的沏上茶,自端起来喝了。
      “他是武学世家,与我同去,你当可放心。”荆轲伸手放在高渐离背上,知他不痛快,只开解说。
      座中少年掩不住自得,又朝荆轲瞥嘴,“你坐下啊,太子料到你回来了,让我来寻你。昨天早上还扑了个空呢。”
      武学世家,少年壮士,就当真能护他周全吗?你们刺客,都是将生死系在信义中的轻狂子弟。忽的念及此处,高渐离背过身去。荆轲只当他不乐意姬丹的安排,当着外人不好多劝,只将手按得更用力些,又拍拍他背。
      过得半晌,高渐离才回身,伸手从容为秦舞阳续上了茶。

      此刻掌柜也醒了,恰退出一间空房,高渐离向掌柜要得这一间房,领着荆轲和秦舞阳进去,知道不便,自己闪身退了出来。想寻个去处,又怕荆轲一会儿寻他不到。想起自己的筑还押在掌柜这里,便要了出来,自顾自擦着十三根弦,倒也相安。
      他左手上仍裹着白纱,那一剑入手太深,至今食指中指尚不能屈伸自如。琴是暂时弹不了了,只有这张筑尚堪击奏。于是盘膝坐下,将筑横在膝上,取出筑尺轻击起来。
      一起手,便是《卷耳》。几乎无意识的,他顺着击下去,左手按在弦上,只能做有限变化,有些吃力。换个更浅更弱的调,还是颇有不遂。索性用长袖扫过琴弦,推琴坐起。

      高渐离曾羡慕过师旷于琴道的心无旁骛。一介琴师,自毁双目,只求湮留在天地悠悠梵响之间,穷心尽力,参悟乐音万千变化。琴馆里的老师说起时,脸上还是艳羡的神情,说唯有眼口诸官不被周遭束缚,才能与造化沟通。
      而此刻,他琴心已乱。手放在琴旁的剑槽中,久久徘徊不去。
      琴中带有剑槽,本就两两相悖。只以为是人在乱世不由自己,却不想原是因缘生生灭灭,由琴而来,由剑而终。

      高渐离轻轻的叹息了一声,身后荆轲不声不响的走出来,挥手作别了秦舞阳,将手心覆盖在他手上。
      粗糙且干燥的大手,生硬割人的触感,不知来源于剑茧,或是冬天皲裂的掌纹。
      “天寒,手指不灵活,回屋弹吧。”
      荆轲伸手将他拉起,抱起琴。

      才合上门,荆轲便将琴放置地上。高渐离想将其挪个位置,却被荆轲拦住。荆轲伸手抱他,前所未有的用力,几乎将他整个人整个身体按入自己体内。高渐离措手不及,抬头看定荆轲,那人却伸手拂开遮在他眼前的额发,顺着他发迹线重重的按住,只看琴师有些错愕的脸,牵着嘴角笑了,下一刻便吻下去,不留缝隙,不留余地。
      唇齿间,身体间都如此,没有回旋和躲避的余地。荆轲一言不发,只是一向干燥的手心被汗润湿,表情越缱绻,眼神越清冽。高渐离回应着他,只觉这个日间如此漫长,这间客房如此逼窄,竟掩不住皓魄帐内流影衣上的万般难耐,或是万般难舍。

      屋外长街又重新飘起了雪。
      情热之后,两人都难得的没有睡下。荆轲拥着他,手指在他锁骨上反复流连,表情温和而宠溺。
      “大哥?”高渐离解开手上的包扎,已经在刚才撕扯时拉破。
      荆轲回过神来,在他耳根落下一吻。“我明天就走。”
      高渐离蓦地看向他,只剩耳边痕痒,不着痕迹。
      荆轲极温柔的笑着,“使臣都回来了。燕丹让秦舞阳来催我出发,我明天就走。”
      前尘往事,倏然成灰。

      高渐离已经忘记了他们怎样登上太子的马车。从蓟城到易县,最远可以送到的地方,相隔五十里路。知道内情的燕国名流,蓟城侠子,一时都来送行。
      燕丹让他们着白衣白冠,一时满目雪色,与易水冰面相映。高渐离望着他人怒发冲冠,退了几步,自隐没入漫天的风雪里,筑音轻响。
      他卸去了手上包扎的白纱,雪花落在手指关节上,寒冷且没有痛觉。筑尺在弦上击响,声音空旷而悠长。
      “你现在可以放心,我对你,也再不会更改。”在马车上时,荆轲跟他说,神色疏落而笃定,表情却是笑的。“我性子乍热乍冷,没有长性,如今不会再变了。这一去无论能不能真的像希望的一样改换了世道,至少再无遗憾。”
      “大哥,我等你回来。”少年琴师仍是执意的说,整个人在白色长袍里不再清越冲和,没有了暗色的遮挡,轮廓表情都锐利起来。
      “也好。”荆轲点点头,不再多说。
      其实他们都知道,从专诸而始,除了曹沫尚得善终之外,无论事成事败,哪一个刺客的结局不是身骨成泥。荆轲不忍说,高渐离不愿想。他只执了他手,简单如一个承诺。
      下马车时,荆轲最后回看了一眼,拍拍他肩膀,嘴角柔和。“我活过,不只是存在。你也一样。”

      高渐离从商音换到羽调,筑声从飘逸到激昂。模糊中荆轲着着深色衣袍,身影笔直如背上长剑。他与座中名士一一作别,酒洒于结冰的水面上,怆然心惊。
      唯不与高渐离挥别,座中也唯有高渐离不饮。他自击筑而不旁顾,曲调盘扶而上,简古纤韧,是他昨日下午夕阳下信手拂出。彼时荆轲与他靠着背,手上握个酒囊,似叹似赞的说,明天送我,你便奏这支曲子吧。
      众人与荆轲践行,荆轲手捧着一只陶碗,走到离高渐离坐处几人开外的地方,忽地停住了步,笑笑将酒一饮而尽,回了身不再等他举杯。
      风刮落雪粒打在脸上,直如尖利的小刀。荆轲将酒碗摔破,朝易水西面走去。

      “风萧萧兮……易水寒……”
      他随着琴音唱着,脸上一分疏淡,一分落拓,剩下八分道不清的慨然豪迈,似伤心苍生流亡经行暴虐,又似欣喜知己平生相交莫逆。
      “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终也不曾回头。
      远处秦舞阳骑在马上,牵了另一匹棕毛骏马,远远的等着荆轲上路。
      高渐离抬头看荆轲背影没入漫天风雪,直至消失。扔掉筑尺,以手拨弦,一曲既终,琴弦拉断。筑上覆雪,只剩那十二根未断琴弦仍轻颤着,蜂鸣微弱得听不见。
      他这才站起来,端过身侧那碗本该敬给荆轲的酒,仰头饮尽。

      尾声

      那场大雪下了两天,蓟京便通透起来。
      荆轲已经出发了十二天,除此不知今夕何夕。高渐离依约去那家琴谱找韩掌柜取那日订做的古琴时,天气晴好。
      韩掌柜记性极好,看见高渐离进来,便热情的招呼他坐下。唤了店里帮手的伙计去内屋取琴,眼尖的看见高渐离左手上清晰的划口,连着冻伤一起结着淤紫的痂。
      “琴我给你,短期内你可不要弹。”韩掌柜想起上次他同荆轲同来,便随口问道,“荆卿呢?”
      刺秦本是极掩人耳目的密谋,在燕国所知者也少。
      “还没回来。”高渐离淡淡说,望着伙计抱出的古琴。
      韩掌柜记得这个琴师极为冷脸,也不再多问。将琴架好,掀开琴襟,有些自得的让高渐离过目。
      琴额宽长,弦眼圆滑,琴尾扁平。七弦架在龙龈上,琴身上既无题字,也无花纹。高渐离伸手拨响,空寂的走手音起,于琴腹内半死梧桐间回荡数次,终响成房内绕梁余音。
      他点点头,重新将琴身用布襟裹好,抱琴离开了店铺。

      才出得门,便见到几个颇为面熟的人迎着他走来,神色匆忙而焦虑。略一回想,省得是年关时城外东头客栈里带走荆轲的那几位燕丹门客。
      为首的那人跨前一步,微一拱手。
      “高先生,太子殿下派我们来通告一声。荆卿……死了。”
      身后的人用肘推他一下,似是嫌他鲁直。

      高渐离踩空一步,险些将琴落下。他轻点了头,极仔细的将琴襟收束好。
      “太子殿下让我们带话,嬴政即将发兵燕国,一战难免,蓟京也非久留之地,还请先生早作打算。”
      高渐离默然的点头,转身离开了。
      长街闹市依旧,角楼喧嚣依旧,皇天后土,纷纷造化,剩水残山皆依旧。
      似是,要开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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