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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未报恩波知死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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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轲在炉子上架好酒,火刚升上没一会儿便满屋都是成熟杏油馥郁的香气。这般浓烈的酒烫好之后酒体丰润,色泽剔透,荆轲喜滋滋的提了热得烫手的酒壶,抱着酒碗进屋招呼高渐离。琴师本来不十分好酒,此刻也觉得这酒颇能代表了当地风物,别有一番风流诱人,便坐下将酒碗放好,各自满上。荆轲又献宝般从怀中掏出布帕裹好的一把琐碎,往桌上一摆,尽是杏脯、杏仁等干货杂果,衬了热酒,倒也十分应景。
偷得这几日心闲气宁,好似回味了彼时远离风刀霜剑的日子,两人嘴上不说,心里都是十分珍惜,尤其荆轲,更是怀着万分的眷念,私心想把好日子一一重过一遍,也不负当初心思。
酒已滚烫,杏已芬芳。如果能有一把琴,再与座中故人看长街落雪,那么生当算作尽欢了。
念及此处,荆轲请来酒馆角落里弹琴的小女孩,让她随意弹几首曲子。小姑娘十二三岁,还是怯生生的模样,琴弹得实在不能用高妙形容。高渐离却不以为意,一反他往日于乐音一道的挑剔。荆轲知他手伤了,又见他技痒,忽省起日前在韩老板家托他做了一把古琴,现下只怕也用不了了,心下一时黯淡。
铺外长街渐渐热闹起来。此地虽不是自古繁华的闹市重镇,却也因着不生离乱而相对人烟密集。高渐离手捧着酒杯听那小姑娘轮指拨弦,忽而开口问。
“什么时候走?”
“啊?”荆轲正拿着几粒杏脯放在手中翻看,一时反应不及,明白过来才慢慢接口,“再过段吧,等使臣回来。”
“让我送你。”
“好。”荆轲默默点头,皱眉看高渐离将酒倒满。
“那这段时间里,我们不说这个了。”他将酒递到荆轲唇边,半送半强迫的让他饮了一口。忽地站起来,自饮过杯中残酒,将酒杯倒扣在桌上。
“今天不喝了。”
荆轲将几枚碎钱放在桌上,默然的跟出酒铺。高渐离不识方向,漫无目的的在城中游走。好在代郡不大,就那几条巷子来来往往,所见皆是寻常熙攘穿梭,所闻皆是普通鸡犬鸣吠。偶然有胡乱追逐跑动的小孩在冰上摔倒,伴着哇的一声便有年轻女子将其抱走。荆轲忽然感慨道,这也是一生啊。
高渐离瞥了他一眼,不接话。
“我以为你虽然年少,于生死却参得比别人透彻些。当日旷修死前弹了什么?”
“……《黍离》。”
“那就是了。得一知己,死且何憾。况且大丈夫匡扶世道,纵功业不能成,总能超然于生死吧。”
琴师停了步,“大哥。”
荆轲也停下,“怎么?”
有些郁闷,琴师闷着声看向地面。“不是说好不说这个了吗?”
荆轲见他不纠结于此,便喜滋滋的凑过去,“这不是怕你想不通吗?”
高渐离抬了头向远,半晌方接了句,“像你这样的人,不仅有过去,还有命定的将来。”他牵扯了嘴角,忽地舒眉展颜,“认识你,也顶活上几辈子了。”
回头时终于收起平日被人欠债的表情,难得的神飞风越,倒把荆轲看得呆了一呆。
荆轲笑笑,拍了拍少年肩膀,又不客气的揽过来,大马金刀的走着。
已是晌午,虽然天仍然干燥而寒冷,阳光却有些晃人。荆轲一生于大道大义不负于人,于私情私孽却颇有自愧。此刻执了他手,终觉得荡胸豪气,光明坦荡,再无后悔。
“我像你这般年少的时候,整日想的,便是骑最快的马,喝最烈的酒,用最锋利的剑,结识最美艳的女子。”荆轲颇有些玩味的回想,盯着高渐离,“现下啊,除了饮最烈的酒之外,都兴致缺缺了。马快易疲,剑快易折,至于最美艳的女子,你也知道了。”
高渐离凝神看了会儿荆轲的佩剑,残虹在剑鞘中隐隐跃动,便伸手将剑拔出。
剑身上一弯水红色,飘摇如酒楼旗招,江面歌遥。
“这剑戾气太重。”高渐离看向荆轲,这还是他第一次如此仔细的看荆轲的剑。
“你也信剑气御人的说法?”荆轲饶有趣味的回头,“以前在榆次我便和盖聂争辩过,他说鬼谷一生持剑而行,以剑御人。我却觉得人能御剑。周天子持镇岳尚方剑尚且不能驾驭天下,如今这剑落在燕丹手上……”荆轲叹口气,“只怕也是一样吧。”
多年之后高渐离在机关城的回廊之上见到荆轲那位故人,先想起的便是拔出他腰侧佩剑。
那一刻凄警动容,人物两非。
剑身变长,戾气消减,水红隐匿,故人长绝。
荆轲就一直揽着高渐离看遍了代郡的街。琴师寡言,荆轲虽然豁达随性,却也不是歌哭无常之人。两人颇为默契的走,偶尔说上几句,荆轲十分熟络的介绍起当地的佳酿美食,两人便就地寻个吃处。待回到客栈,已过了傍晚。
头日荆轲为了照顾他本就只订了一间房。高渐离自觉坦荡,荆轲心无羁绊,才一关门,便将唇凑过来。末了咂咂嘴,直叹不舍。
他听见他的叹息,如断弦前最后的拨指,于空落处荡起。
浮生怎般。
两人在代郡逗留了三日。高渐离随遇而安,荆轲流连此地风物。其间果然遇到燕丹门客,尽是荆轲熟识之人。荆轲自向他们表了决心,又一再表示不会与他同行,终于将来人遣回。等回看他那位脾气不好的贤弟,却见他神色如常,丝毫没有被倒了胃口的迹象。便笑笑弹了他剑铗,又手欠的揉了他头发。忽地叹口气。
“该回蓟京了。”
高渐离点点头,于厩中牵过了马。荆轲自去结了房钱酒钱,看到马,想起高渐离的马被他忘在了恒山山脚。
“回程路长,我给你买匹马?”
高渐离一愣,又摇摇头。荆轲乐了,先跨上了马,又将他拉至身前。随意的将马鞭塞在鞍下,只夹了马肚,慢慢回程。
这一路回程,心境又与来时不同。荆轲心里又是欢喜又是不舍,索性不去想,由着自己将下巴搁在他肩上。慢腾腾行得一段,忽听怀中人冷冷清清的嗓音。
“再倒十数日寒,便要立春了。”他自言自语,并没有问荆轲的意思。
荆轲却想起这一冬尽是与他同过,便涎着脸又蹭过去,“你可喜欢今冬?”
“嗯。”高渐离伸右手微微拢了马缰,放下缰绳,出乎意料的伸手抚上了荆轲搁在他肩上的脸。荆轲一愣,便听见他语调平平的唤他,“荆轲。”
当下将手环抱着他,脸埋进他肩胛,隔着衣服细嗅着他的气息。
“荆轲,我与你在两年前雪夜相识,觉得你磊落豪迈,虽与我不是同路之人,却很是敬慕。”
高渐离依旧没有回头,手轻轻抚弄着荆轲发髻,修长的手指插入他的头发。指尖冰冷,贴近头皮时有异样的触感。荆轲只将他抱得更紧,并没有答话,听他清清冷冷的声音灌着风,从自己耳边擦过。
“这一冬才算熟识吧。我不时觉得,有些事情进展太快,是不是做得过了。
“我识人不多,能喝酒论交的就更少。初识得你,并不知道你的抱负,很多事情你比我想得明白。
“时日有限,尚来不及把想做的都做完。好在时日有限,你我也不会再变了,再是横生枝节旁路艰险,我对你洗心以交,不复更改。
“大哥,”少年把手抽回,微微斜身看向荆轲。
“我等你回来。”
一字一顿,仿似当初他说,愿与他峥嵘浴血,拚死以酬天下。
荆轲仍然没有放手,两袖环在他腰上。
确认了他可以自己面对这覆雨翻云的诡谲世道,确认了他最终坦然承担这贪嗔喜恶的刁诡磨砺,确认了是眼前这个人,倾盖如故而白首不移。
终于笑出来,荆轲直起腰来,伸手大力拍拍马臀。骏马发足狂奔起来,劲风将琐碎耳语鼓荡开来,再也听不真切。
虽是身不由己,归途却颇为心闲。两人从官道一路纵马而过,中间随便找了间农舍借宿一宿,被褥也不齐,只靠着半袋酒御寒。两人在暗中对视,笑得倒也磊落。天明便喂过了马,继续上路。
到得蓟京,已是深夜。荆轲这才省起徐夫子怕还留在客栈之中,自己不道一声便抛了他这许多日,着实不该。半夜叫醒了客栈掌柜,却被告知徐夫子虽然早已打道回府,但客栈中也无空房可宿。荆轲不愿去燕丹长日为他留的偏殿别院,两人便在客栈大堂的桌子上将就半宿。奔忙一天,反而折腾得都没什么睡意。荆轲逗着高渐离说话,却被他闷声驳回,最后只悻悻的抓过长衣披在他肩上。
一大清早,两人便被店外喧嚣声吵醒。荆轲还道蓟城毕竟不比代郡,早市热闹得多,推开门便看见一个神色颇有些倨傲的少年骑在高头塞外良驹背上,腰身笔直,赭色短衣,在这四九寒冬仍露出大半精赤胳膊。少年拽着缰绳,见他开门并不下马,低头便问。
“你是荆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