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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衾枕寒 ...

  •   中秋那日,镇北侯府早早挂起了彩灯。前院摆开十来桌宴席,请了戏班子,咿咿呀呀的唱腔从晌午一直飘到夜深。谢老夫人坐在上首,笑眯眯地看着满堂儿孙——其实也就是谢云驰和几个旁支子弟,镇北侯戍边未归,长子早夭,这一脉着实单薄。

      林清月坐在老夫人下首,穿着一身新做的秋香色襦裙,裙摆用金线绣了缠枝桂花,行动时隐隐流光。她端坐着,背挺得笔直,脸上挂着合宜的浅笑,目光却时不时飘向身旁的空位。

      谢云驰又迟了。

      宴席开了一半,他才从外头进来,身上带着酒气,袍角沾着尘土,像是刚从马场回来。老夫人皱皱眉:“又野到哪儿去了?今日中秋,合该早些回来。”

      “孙儿知错。”谢云驰随口应着,在林清月身旁坐下,拿起酒杯自斟自饮,连看都没看她一眼。

      林清月垂下眼,夹了块月饼放到他碟里:“夫君尝尝,这是妾身学着做的五仁馅。”

      谢云驰瞥了一眼:“我不爱吃甜。”说完便将碟子推开,转头跟旁支一个堂弟说起马经。

      那块月饼孤零零躺在青瓷碟里,油光渐渐凝了。林清月默默收回筷子,指尖有些凉。

      戏台上正唱《拜月亭》,旦角水袖翻飞,唱得哀婉:“俺这满腔心事,谁人诉得…”

      满座喝彩。林清月却觉得那唱词针一样扎在心里。她端起酒杯抿了一口,酒是上好的桂花酿,入口清甜,咽下去却泛起苦。

      宴至亥时方散。回房的路上,两人一前一后走着。月色极好,银盘似的挂在天上,将园子里照得如同白昼。桂花开了,香气浓得化不开,甜腻腻地裹着人。

      林清月快走几步,与谢云驰并肩,轻声说:“今夜月亮真圆。”

      “嗯。”谢云驰应了一声,脚步没停。

      “妾身听说城隍庙有灯会,很是热闹…”她试探着,“夫君明日若得闲,可否…”

      “明日约了人去打猎。”谢云驰打断她,语气平淡,“你若是闷,让丫鬟陪着去就是。”

      话说到这份上,便堵死了。林清月不再作声,只默默跟着。月光将两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时而交错,时而分开,终究隔着一段距离。

      回到房里,谢云驰径直去了净室洗漱。林清月坐在妆台前,慢慢卸下钗环。铜镜里映出她的脸,脂粉被夜气蒸得有些浮,眼下有淡淡的青。

      成婚两月余,她试过很多法子。早起为他备朝食,他却总在外头用过才回;熬夜等他归来,他却让她不必等;绣了香囊、打了络子,他随手一放便忘了;学着调他爱喝的茶,他尝一口便说“不如酒痛快”。

      像一拳打在棉花上,无声无息,却让人心慌。

      碧痕端来热水,低声劝:“少夫人早些歇息吧,姑爷今夜…怕是又要在书房歇了。”

      这话不假。自成婚那夜后,谢云驰再没在正房留宿过。总说看书晚了就在书房歇下,或是醉酒归来怕扰她清梦。起初林清月还信,后来便明白了——他只是不想与她同榻。

      正想着,谢云驰出来了,换了寝衣,头发还湿着。他走到窗边站着,望着外头的月亮出神。

      林清月鼓起勇气,拿起干布走过去:“妾身帮夫君擦干头发吧,当心着凉。”

      谢云驰没拒绝,在凳上坐下。她站在他身后,轻轻擦拭那乌黑的长发。两人离得这样近,她能闻到他身上皂角的清冽气息,能看见他后颈一道浅浅的疤——听说是幼时坠马留下的。

      这大约是成婚后最亲近的时刻了。林清月的手有些抖,心里泛起一丝甜,却又夹着酸楚。

      “夫君…”她轻声开口,“后日是重阳,母亲让咱们回去用饭,父亲也想见见你…”

      谢云驰“嗯”了一声:“知道了。”

      “那夫君可否…”

      “那日约了人去登高,怕是赶不及。”他淡淡道,“你代我向岳父岳母告个罪。”

      又是这样。林清月咬住唇,手里的动作停了停。这两个月来,他从未陪她回过娘家。父亲母亲问起,她总找借口搪塞,说夫君军务繁忙、交际甚多…可谎话说多了,自己也觉得苍白。

      头发擦干了,谢云驰起身:“歇吧,我今夜在书房。”

      “夫君!”林清月忽然拉住他的衣袖,声音有些急,“今日中秋,就不能…留下来么?”

      谢云驰回头看她。烛光下,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带着恳求,还有一丝藏不住的委屈。他沉默片刻,抽回衣袖:“我还有些公文要看。”

      说完便走了,房门开合,带进一阵夜风,吹得烛火狠狠一跳。

      林清月站在原地,手里还攥着那块干布。布料柔软的触感还在,可那人已经走了。她慢慢蹲下身,将脸埋进布里,肩头微微颤抖。

      窗外传来打更声,梆梆梆,三下了。

      夜深露重。

      重阳那日,林清月独自回了太傅府。马车驶过长安街市,到处是登高的人群,笑语喧哗。她掀开车帘一角,看见一对年轻夫妇携手而行,妇人鬓边插着茱萸,仰头对夫君说着什么,眉眼含笑。

      她放下帘子,闭上眼。

      太傅府里,父母早备好了宴席。见她独自回来,清河郡主脸色便沉了沉:“云驰呢?”

      “夫君…有要事在身,托女儿向父亲母亲告罪。”林清月努力让声音听起来轻松。

      林文渊放下筷子,看着她:“月儿,你跟父亲说实话,谢家那孩子待你如何?”

      “很好。”她答得很快,快得像在掩饰什么,“夫君只是性子洒脱些,不喜拘束,待人却是好的。”

      这话说得心虚,连她自己都不信。清河郡主拉住她的手,眼圈红了:“你瘦了。这才两个月,下巴都尖了…”

      “天热,吃得少。”林清月勉强笑笑,“母亲别担心,女儿真的很好。”

      真的好吗?夜里独对红烛时,晨起面对空枕时,看着他头也不回的背影时…那些细碎的痛,像针扎在心上,不致命,却绵绵不绝。

      宴后,林文渊将女儿叫到书房,递给她一封信:“这是为父托人打听的,你…看看吧。”

      信上写了谢云驰近两个月的行踪。哪日在马场赌马,哪日在红袖招听曲,哪日与友人在酒楼斗酒至天明…详尽得刺目。最后一行写着:九月廿三,于城东梨花巷置外室柳氏,原红袖招歌伎。

      林清月的手抖得厉害,信纸簌簌作响。她忽然想起成婚前碧痕说的话——那时她还天真地以为,成了亲就会不一样。

      “父亲…”她抬起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女儿…女儿会劝他的…”

      “劝?”林文渊长叹一声,“月儿,你还不明白吗?有些人,不是劝得回的。”

      “那女儿该怎么办?”她声音哽咽,“才成婚两月,难道要和离么?天下人会怎么说林家,怎么说女儿…”

      这话戳中了痛处。林文渊沉默良久,才道:“为父不求你立刻决断,只望你记着一件事:林家永远是你的倚仗。若有一日实在撑不下去了,回家来,爹娘养你一辈子。”

      林清月跪下来,伏在父亲膝上痛哭。两个月来的委屈、惶惑、不甘,全化作泪水涌出。她哭得浑身颤抖,像回到了幼时,摔疼了便扑进父亲怀里。

      可她知道,有些疼,父亲也替不了。

      回侯府时已是黄昏。林清月眼睛红肿,用脂粉仔细盖了才下车。刚进院子,就听见正房里传来女子的笑声——清脆娇媚,不是府里丫鬟的声音。

      她脚步一顿,碧痕也变了脸色。

      推门进去,只见谢云驰坐在窗边榻上,一个穿桃红衫子的女子正偎在他身旁,手里拈着颗葡萄往他嘴里送。见林清月进来,那女子也不慌,只懒懒起身,福了福:“给少夫人请安。”

      姿态妖娆,眼波流转,正是风月场里练出来的做派。

      谢云驰皱了皱眉:“你怎么来了?”

      这话不知是问那女子,还是问林清月。林清月站在原地,觉得浑身血液都凉了。她看着谢云驰,看着那女子,看着榻上凌乱的果皮酒盏,忽然觉得这一切荒唐得可笑。

      “妾身…”她开口,声音哑得厉害,“妾身回自己房里,也要夫君准许么?”

      谢云驰一怔,似乎没料到她这般语气。他挥挥手,那女子识趣地退下了,临走还瞥了林清月一眼,那眼神里有怜悯,也有讥诮。

      屋里静下来。良久,谢云驰道:“她是柳娘,在梨花巷住着。今日过来送些东西,你别多想。”

      “妾身不敢多想。”林清月走到妆台前,背对着他卸钗环,手抖得厉害,一支珠花掉在地上,碎了,“夫君想安置谁,想接谁来,妾身都无权过问。只是…这是正房,夫君好歹给妾身留些颜面。”

      这话说得平静,却字字带刺。谢云驰站起身,走到她身后:“你这是在怨我?”

      铜镜里映出两人的身影。他高大挺拔,她纤弱单薄,明明近在咫尺,却像隔了千山万水。

      林清月深吸一口气,转过身来,直视着他:“妾身不敢怨。只是想问夫君一句:既不愿与妾身做夫妻,当初又为何要娶?”

      这话问得直白,谢云驰竟一时语塞。他别开眼:“父母之命罢了。”

      “好一个父母之命。”林清月笑了,眼里却泛起泪光,“那夫君可曾想过,妾身也是父母之命嫁过来的?妾身在这里,一日日等着,盼着,夫君可曾看过一眼?”

      谢云驰沉默。烛火噼啪跳着,将他脸上的神色照得明暗不定。良久,他才道:“我本就是这般性子,成婚前便与你说过。你若受不了,大可…”

      “大可怎样?”林清月打断他,声音陡然尖厉,“和离?被休?让全长安看林家的笑话?谢云驰,你当我是什么?你要我时便要,不要时便弃如敝屣?”

      她从未这样连名带姓地唤他,从未这样疾言厉色。谢云驰愣住,看着她通红的眼眶,颤抖的唇,忽然觉得心里某处被刺了一下。

      但只是一下。他很快恢复惯常的冷淡:“随你怎么想。今夜我睡书房。”

      他又走了。像之前的每一次,毫不犹豫,不留余地。

      林清月跌坐在凳上,看着镜中憔悴的自己,忽然想起出嫁那日。凤冠霞帔,十里红妆,满心欢喜地以为能换来一世深情。

      多傻啊。

      窗外秋风起,卷着落叶打在窗纸上,沙沙地响。长安城的秋天来得急,不过几日,便满城萧瑟。

      夜深了,林清月独自躺在宽大的床上,锦被绣着鸳鸯,却暖不了身子。她睁着眼,听着风声,想着父亲那句话:有些人,不是劝得回的。

      可她不甘心。十六年来的第一次心动,第一次叛逆,第一次不顾一切的奔赴…难道就这样草草收场?

      她翻了个身,将脸埋进枕里。枕上还残留着谢云驰的气息,淡淡的,冷冽的。她深深吸了一口,眼泪无声地滑落。

      再试试吧,她对自己说。也许过了这个冬天,他会不一样。

      就像园子里那株梅,总要经了霜雪,才能开出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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