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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第 111 章 ...


  •   十年光阴,如水东逝,涤荡不去刻骨的痕迹,只在两岸留下嶙峋的礁石与沉沙。两境交界处的“菱川”温泉,雾气氤氲,硫磺气息混着山间草木的涩味,弥漫在刻意营造出的、脆弱的安宁里。

      赵安歌先至。未着龙袍,仅一袭玄青常服,墨发用一根素玉簪松松绾着,屏退了左右,独自立在廊下,看池中热泉咕嘟冒着气泡,白雾模糊了她的轮廓,也模糊了远处层叠的山峦。

      脚步声自身后响起,沉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滞涩。

      她未回头。

      来人亦停步,隔着三五丈的距离,空气仿佛凝滞,只有泉水的涌动声填补着令人窒息的空隙。

      “你老了。”赵安歌开口,声音平静,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赵玠低笑一声,那笑声干涩,磨得人耳膜发痒。“彼此彼此。”他走上前,与她并肩立于廊下,目光落在她比少女时期清晰冷硬太多的侧脸线条上,“皇帝不好当吧?夙兴夜寐,劳心劳力。”

      “总好过东躲西藏,苟延残喘。”赵安歌终于侧首,看向他。十几年岁月,在他脸上留下了更深的凿痕,鬓角已染霜色,那双曾盛满野心与不羁的眸子,如今沉淀下浑浊的阴鸷,唯有在看向她时,会迸出一丝锐利的残光,像淬了毒的旧刃。

      “苟延残喘?”赵玠咀嚼着这四个字,唇角勾起讥诮的弧度,“托你的福,让我这残喘,多了不少……念想。”

      “念想什么?”赵安歌转回头,望着雾气,“想怎么杀我?还是想……当初若不同我争?”

      赵玠胸腔震动,发出一阵压抑的咳嗽,好一会儿才平复。“都想。”他哑声道,目光胶着在她被水汽濡湿的鬓角,“想你死,也想……若当初……”

      “没有当初。”赵安歌截断他,语气斩钉截铁,“从你选择站在我的对立面,从你一次次欲置我于死地开始,就没有回头路了。”
      “是你先坐上了那个位置!”赵玠猛地逼近一步,气息喷在她耳侧,带着浓重的怨愤,“谁叫你登基的?!那把椅子就那么重要?比我们……”

      “我们?”赵安歌倏然转身,眸光如电,直刺他眼底,“我们之间,还有什么?旧情?呵……早被你亲手碾碎,拌着野心吞下肚了。如今只剩国仇,家恨,还有……你欠下的累累血债。”

      她逼近一步,几乎与他鼻尖相抵,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诛心:“这么多人的命,你拿什么还?”

      赵玠瞳孔骤缩,像是被这句话烫到,踉跄后退,脊背撞上廊柱。他死死盯着她,眼中翻涌着痛苦、暴戾,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狼狈。

      “所以这十年,你呕心沥血,把这瑞国治理得铁桶一般,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手刃我?”他声音发颤。

      “是。”赵安歌答得毫不犹豫,眼神冰冷,“也不全是。我要这天下,再无人能因一己私欲,掀起战火,让黎民受苦,让忠魂难安。”

      “哈哈哈……”赵玠仰头大笑,笑声在空旷的山谷间回荡,凄厉而苍凉,“好冠冕堂皇的理由!赵安歌,你总是这样,能把最狠毒的心思,包装得大义凛然!分明就是你的一己私欲.......”

      他止住笑,眼神变得幽深,带着一种破罐破摔的疯狂:“既然你我之间只剩你死我活,何必搞这虚与委蛇的宴会?直接刀兵相见,岂不痛快!”

      “你以为我不想?”赵安歌冷笑,“若非顾及边境生灵,若非……还想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机会?”赵玠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给我什么机会?投降?然后像李桑一样,被你囚禁至死?还是像韦乐仪,摇尾乞怜,偏安一隅?”

      “是生路。”赵安歌盯着他,目光复杂,“放下兵权,解散部众,我可保你性命,许你……终老。”

      赵玠沉默下来,定定地看着她,仿佛想从她眼中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虚伪或动摇。但他只看到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平静,却蕴含着足以吞噬一切的漩涡。

      许久,他缓缓摇头,唇角扯出一个极淡、极疲惫的弧度:“安歌,你我都知道,不可能了。”

      他叫她“安歌”,不再是带着恨意的“赵安歌”,也不是冰冷的“陛下”,而是久远记忆中,那个带着些许无奈和纵容的称呼。
      赵安歌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攥了一下,呼吸有瞬间的凝滞。

      “从我走上这条路开始,就回不了头了。”赵玠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认命般的苍凉,“不是被你杀死,就是在杀你的路上耗尽最后一滴血。没有第三条路。”

      他转过身,望向雾气缭绕的远山,背影萧索。

      “这温泉……挺好。至少能洗去一点征尘。”他顿了顿,声音几不可闻,“下次见面,就是在战场上了。”

      说完,他不再停留,迈步走入更浓的雾气中,身影渐渐模糊,最终消失不见。

      赵安歌独自立在原地,许久未动。温热的泉水依旧汩汩流淌,白雾包裹着她,却驱不散那彻骨的寒意。

      她缓缓抬手,抚上心口,那里空落落的,仿佛有什么东西,随着刚才那声“安歌”,彻底碎裂,化为了齑粉。

      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刺破了皮肉,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

      她闭上眼,再睁开时,眸中已只剩下帝王的冷硬与决绝。

      也好。

      这样也好。

      温泉的氤氲水汽尚未在记忆里彻底散去,东境传来的战鼓已擂碎了虚假的和平。

      赵玠没有给她更多时间。或许那场相见,于他而言,本就是一场决绝的告别。

      瑞国承平十年积蓄的力量,在这一刻轰然倾泻。赵安歌御驾亲征,玄甲“奔流师”如同黑色潮水,漫过东部边境。吴朝为先锋,郑渠督造的新式军械首次大规模投入战场,弩箭如蝗,轰鸣震天。

      赵玠的军队,如同困兽,爆发出惊人的战斗力。他熟悉赵安歌的用兵,屡屡设伏,以人命填壕,战况惨烈至极。每一座城池的争夺,都化作血肉磨坊。

      战线在溧水河畔陷入僵持。赵玠凭借最后的天险,负隅顽抗。

      是夜,狂风卷着血腥气,吹得帅帐灯火明灭不定。赵安歌盯着沙盘上溧水对岸那座孤城,指尖因连日不眠而微微颤抖。

      “陛下,强攻伤亡太大。”吴朝盔甲染血,声音沙哑,“赵玠将城中百姓皆驱至城头……”

      “他也就只剩这点手段了。”赵安歌语气冰冷,目光却未离开沙盘,“玄楚的骑兵到何处了?”

      “已按陛下密令,绕行北麓险道,三日内可抵敌军粮草囤积之地。”

      “好。”赵安歌直起身,眼中锐光一闪,“传令,明日拂晓,朕亲率中军,佯攻正面。吸引其主力后……”

      她话音未落,帐外陡然传来震天喊杀声!地面微微震动!

      “报——!”斥候连滚爬入,“陛下!敌军……敌军夜袭!前锋已破营寨!”

      赵玠竟抢先动手了!而且是孤注一掷的全力突袭!

      赵安歌瞬间拔剑:“迎敌!”

      帐外已乱作一团。火光冲天,人影幢幢,兵刃撞击声、呐喊声、惨叫声混杂一片。赵玠的敢死队不顾伤亡,直插中军帅帐!
      赵安歌挥剑砍翻一名冲来的敌兵,玄甲上溅满温热血液。亲卫拼死护在她周围,且战且退。

      混乱中,一道熟悉的身影,如同鬼魅,冲破层层阻拦,直扑她而来!

      是赵玠!

      他一身残破黑甲,脸上沾满血污,唯有一双眼睛,亮得骇人,里面燃烧着最后疯狂的火焰。

      “赵安歌——!”他嘶吼着,手中长刀带着破风之声,狠狠劈下!

      赵安歌举剑格挡,金铁交鸣,火花四溅!巨大的力道震得她虎口发麻,连退数步。

      “你的死期到了!”赵玠状若疯虎,刀势连绵不绝,全是同归于尽的打法。

      亲卫欲上前相助,却被赵玠带来的死士死死缠住。

      两人在乱军之中,展开最后的厮杀。刀光剑影,招招致命。赵安歌肩头旧伤在剧烈动作下崩裂,鲜血迅速濡湿衣衫。她咬紧牙关,凭借更精妙的剑法与冷静,一次次化解赵玠疯狂的进攻。

      “为什么……非要走到这一步!”赵安歌格开他劈向脖颈的一刀,厉声质问。

      “因为你挡了我的路!因为你……从来就不该属于那个位置!”赵玠双目赤红,刀势更疾,“这天下本该是我的!你的一切,都该是我的!”

      执念入骨,早已无可救药。

      赵安歌心底最后一丝微弱的牵念,彻底湮灭。她眼神一厉,觑准他一个破绽,剑尖如毒蛇吐信,疾刺他心口!

      赵玠竟不闪不避,任由剑刃透甲而入,同时左手猛地探出,死死抓住她持剑的手腕!右手长刀顺势横扫,目标竟是她的腰腹!
      以伤换命!

      赵安歌瞳孔骤缩,电光火石间,身体本能后仰,同时膝撞猛击他下腹!

      赵玠闷哼一声,力道一松。赵安歌趁机抽剑后退,剑刃带出一蓬血雨。

      赵玠踉跄跪地,长刀拄地,胸口血如泉涌。他抬头,看着几步之外持剑而立的赵安歌,脸上竟露出一抹奇异扭曲的笑容,混合着痛苦、不甘,还有一丝……解脱。

      “安歌……”他张了张嘴,鲜血不断从口中涌出,“到底……还是你赢了……”

      他看着她,眼神渐渐涣散,仿佛穿透了时光,看到了许多年前,海棠树下那个明眸善睐的少女。

      “若……有来生……”

      话语未尽,身体依旧保持着跪姿,不曾倒下。

      周围的喊杀声不知何时渐渐停息。瑞军控制了局面。

      赵安歌站在原地,看着那具渐渐冰冷的尸体,手中染血的长剑“哐当”坠地。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胜利的喜悦,也没有复仇的快意,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与空茫。

      风卷着硝烟与血腥味拂过,吹动她染血的发丝。

      天际,第一缕曙光刺破黑暗,照亮了这片尸横遍野的战场,也照亮了她苍白而寂寥的面容。

      持续数十年的分裂与战乱,随着旧敌的伏诛,似乎终于看到了终结的曙光。

      可她心中,却无半分轻松。

      只有无边无际的、名为江山社稷的重担,以及那深入骨髓的、孤家寡人的寒意。

      她缓缓抬头,望向那轮冲破血雾、冉冉升起的朝阳。

      天,亮了。

      “把他抓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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