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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2、第 11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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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阳如血,泼洒在旧宫最高的摘星阁飞檐上,将琉璃瓦染成一片凄艳的金红。
赵安歌未乘步辇,独自踏着咯吱作响的木阶,一步步登上这囚禁着故人、也囚禁着过往的阁楼。玄色龙袍的裙摆扫过积尘的台阶,发出细微的摩擦声。她手中未持兵刃,只提着一小坛未启封的、陈年的海棠醉。
阁楼门虚掩着,她推开,吱呀声在空旷中格外刺耳。
赵玠背对着她,凭窗而立,望着宫墙外绵延的、已尽属瑞国的山河。他未着甲胄,只一件洗得发白的旧时锦袍,宽大得空荡荡,更显出身形的消瘦单薄。听见声响,他并未回头。
“来了。”他的声音沙哑,带着久未饮水的干涩,平淡得像是在问候一个寻常访客。
赵安歌将酒坛放在落满灰尘的案上,发出沉闷一响。“给你带了酒。”她走到他身侧,与他一同望向窗外。从这个高度,能看见永昌城万家灯火初上,炊烟袅袅,一片战后初定的安宁。
“庆功酒?”赵玠唇角扯出一丝讥诮的弧度,依旧没有看她。
“践行酒。”赵安歌声音平静。
赵玠终于缓缓转过头。十几年颠沛流离,东境风霜在他脸上刻下了比实际年岁更深的沟壑,鬓角早已星霜遍布。唯有一双眼睛,在暮色中亮得惊人,里面翻涌着太过复杂的情绪,不甘、怨毒、疲惫,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近乎平静的释然。
四目相对,空气凝滞。过往数十年的爱恨情仇,如同无声的潮水,在这狭小的空间里汹涌激荡。
“践行?”他低笑,笑声破碎,“送我上路?还是送你那点可笑的……念想上路?”
赵安歌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伸手拍开酒坛的泥封,浓郁的酒香瞬间弥散开来,带着记忆里海棠盛放的甜糜气息。她取过两只粗糙的陶碗,自顾自斟满。
“还记得吗?”她将其中一碗推到他面前,“那年宫宴,你偷了先帝的这海棠醉,拉着我跑到这摘星阁上,说……”她顿了顿,声音有一丝几不可察的凝滞,“说总有一天,要与我在这最高处,共饮此酒,同赏这万里江山。”
赵玠身体几不可察地一僵,目光落在碗中琥珀色的酒液上,仿佛透过它,看到了那个意气风发、以为天下唾手可得的少年自己。他喉结滚动了一下,没有去碰那碗酒。
“陈年旧事,提它作甚。”他声音冷硬,却掩不住底下一丝裂缝般的沙哑。
“为何不提?”赵安歌端起自己那碗酒,指尖摩挲着碗沿粗糙的缺口,“你告诉我,赵玠,走到今天这一步,你可曾有过半分后悔?”
“后悔?”赵玠猛地抬眼,眸中瞬间爆发出尖锐的恨意,“我最后悔的,就是当年在旧宫,没有亲手毒死你!让你有机会夺走我的一切,把我逼到如此境地!”
赵安歌迎着他噬人的目光,毫不退让,“不错,我已经死过一次,站在你眼前的,是另一个人,不是曾经的我。你应该早就明白了。”
“我知道!”他低吼,额角青筋暴起,“到底你是谁……”
“我?”赵安歌打断他,语气带着冰冷的怜悯,“赵玠,你不必知道。所谓成王败寇,你很快就要魂归西天了。”
她曾经顾念这一丝旧情,因为若非药死了赵安歌,她不会替她来到这个世界,所以当初愿意放他回去。
只是如今,这点点情分,已然不在。
“成王败寇!!”赵玠胸口剧烈起伏,猛地伸手,似乎想抓住她的衣襟,指尖却在触及她冰冷目光的刹那,颓然垂下。他像是被抽空了力气,踉跄后退半步,靠在冰冷的窗棂上,喘息着。
暮色更深,阁楼内光线昏暗,只有窗外残余的天光勾勒出两人模糊的轮廓。
良久,赵玠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充满了无尽的自嘲与悲凉。
“是啊……成王败寇。”他重复着这四个字,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那片已不属于他的江山,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你赢了,安歌。你终究……还是坐稳了这天下。”
这一声“安歌”,褪去了所有恨意与疯狂,只剩下一种尘埃落定的、深沉的疲惫。
赵安歌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握着酒碗的手指微微收紧。
她看着他被暮色笼罩的侧影,那曾经挺拔如松的身姿如今佝偻着,充满了英雄末路的萧索。那些被刻意冰封的、属于遥远过去的记忆碎片,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少年时并肩策马的肆意,月下偷酒共饮的悸动,还有他笨拙地替她簪上那支海棠花时,眼底一闪而过的温柔……
爱与恨,恩与怨,早已在他们之间纠缠成一座无法逾越的牢笼,困住了他,也困住了她。
她仰头,将碗中辛辣的酒液一饮而尽。冰冷的液体划过喉咙,带来灼烧般的痛感,却也奇异地压下了眼底那点不合时宜的湿热。
“这酒,”她放下空碗,声音恢复了帝王的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还是当年的味道。”
赵玠缓缓转过头,深深地看着她。在昏暗的光线下,他的眼神异常复杂,有刻骨的恨,有无力的怨,有将死之人的空茫,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近乎诀别的平静。
“是吗……”他喃喃,终于伸手,端起了那碗一直未动的酒。他没有喝,只是捧着,感受着那一点透过陶壁传来的、微弱的余温。
“安歌,”他又唤了一声,目光像是要穿透时光,将她此刻的模样镌刻进灵魂深处,“若有来世……”
赵安歌骤然打断他,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没有来世。”
她转过身,不再看他,一步步走向阁楼门口,玄色龙袍在昏暗光线下拖曳出沉重的阴影。
“赵玠,”她在门槛处停住,没有回头,声音清晰地传来,带着最终审判的冰冷,“你我之间,尘缘已尽,罪责难消。”
话音落下,她决绝地踏出阁楼,厚重的木门在她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也隔绝了那纠缠半生的爱恨痴缠。
阁楼内,重归死寂。
赵玠独自立于窗前,望着窗外最后一丝天光被夜幕吞噬。他低头,看着手中那碗清澈的酒液,映出自己扭曲模糊的倒影。
良久,他极慢、极慢地,将碗沿凑近唇边。
……
阁楼下,赵安歌驻足,仰头望向那扇再无声息的高窗。夜空无星无月,唯有宫灯在风中摇曳,在她脸上投下明灭不定的光影。
她站了许久,直到肩头落满夜露的寒凉。
终是,尘埃落定。
她缓缓挺直脊背,目光恢复了一统江山的帝王应有的沉静与威仪,转身,迈着稳定的步伐,走入属于她的、无边孤寂的万家灯火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