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山无陵》留都春

1、是镌是刻

　　政和十八年，春末。
　　金榜刚放出没多些时日，陵国皇宫内便开始准备起今年的秋狩了。

　　与隔壁粲国的信奉的礼教相比，陵国民风明显开放得多，加之大陵皇室对民间言论管辖不严，于是，钟吾百姓对此众说纷纭——

　　“奇怪了，我记得往年秋狩再早，也就无非提前三两月。怎么今年科考结束没多久，宫里面的老爷、娘娘们就为此忙起来了？”
　　钟吾城内的某处茶摊，一中年木匠随口问道。

　　一个衣着稍丰的商贾拈着瓷杯，呷了口茶，悠闲地抬了抬眉，接过话题：“今年不同往年呗——”

　　“如何不同往年？”
　　见有人急切发问，商贾得意地摇着脑袋，面露不屑，斜暼着发问的青年：“我瞧你是个读书人——落榜了吧？此次想来也是为赶考做官，既然是为日后做官，怎么连这点天家事都不清楚？”

　　那商贾抬手作了个辑，眉飞色舞：“今年秋天不是宫里殿下的及笄礼吗？四年一次的秋狩，今年又刚巧碰上了殿下的好日子，所以自然要风光大办！”

　　茶馆内无不点头称是，那清俊青年点点头，傻呆呆道：“倒也没有…小生不知，是…宫里的哪位殿下？”
　　“还哪位殿下，”商贾嫌弃地看了眼他身上的普通、且略有补丁的衣衫，断定青年是哪个穷乡出身，没什么见识的穷举子。

　　“自然是长乐公主！”

　　又有人接过话题，兴致勃勃：“据说，这位公主殿下生得龙章凤姿、仪态万千，最受陛下宠爱——”

　　“那是，”商贾得意接话，“再往上头看，近年除了咱们大陵的长乐殿下，哪还有公主一出生就得封地封号？”

　　茶馆的气氛热络起来，众人都说这位长乐公主如何受陛下欢喜，陛下如何如何爱女心切。

　　“话说今年殿下笄礼后，还不知陛下会为公主指什么样的婚事呢。”

　　“诶，我记得数年前，粲国不是派了一公主到咱们大陵和亲吗？”

　　“照你的意思，陛下难不成会让长乐殿下去粲国和亲、成个秦晋之好？这想都别想，陛下那么疼爱公主，怎么可能舍得！”
　　一个褐袍男人笑着，否决了前者提及之事。

　　有人问：“那和安王府不是还有位世子殿下吗，与公主一同长大的那位？”

　　这说法又马上遭遇了否定。

　　“青梅竹马又怎么样，瞧你们的记性，”褐袍男人神秘兮兮：“忘了那年冬天…花楼里的事？陛下怎么会把公主嫁于他？”

　　青年沉默着听了会，手中茶水微漾的涟漪渐平，倒映出了张极温润儒雅的脸。
　　直至察觉杯中茶水发凉，他这才饮尽杯中，缓缓起身。

　　见人要走，那商贾忽然叫了一声。
　　“我瞧你虽然没什么见识，但相逢即有缘，既然落榜，我便赠你些银钱返乡。你还年轻，等日后再考也未尝不可。”
　　说罢，他开始解腰上钱袋。

　　见状，茶馆人皆称赞商贾美德。
　　可还没等商贾掏出银两，却见那青年道谢，婉拒了好意。

　　“看你不像什么富贵人家，这银钱虽然不多，但总是能让你一家老小过的好些。”
　　商贾摇了摇钱袋，银钱沉甸甸地在锦袋里发出碰撞声。

　　“多谢兄台慷慨，只是我幸得圣恩垂怜，因此未名落孙山。至于家中…只剩我一人，也无需什么返乡钱，兄台还是请自留吧。”

　　“上榜？此话当真？”商贾打量着眼前人，目光虽然狐疑，但还是默默把钱袋收起，言语也客气了些。

　　角落里，一人闻言立马蹦出，俯身拱手道：“有道相聚是缘——这位兄台，我也是今年的赶考学子。只是才学不足、未能登榜。不知兄台尊名、所居何处？他日弟也好携礼上门求教。”

　　“尊名不敢当，在下姓张，字载辉。”青年当即俯身，含笑还礼。

　　载辉……”
　　那书生咀嚼片刻，意感不对，只觉得越念越觉耳熟。
　　他忽然猛一抬头，“可是‘是镌是刻，载辉载焕’的载辉，兄台的名难不成…单字一个镌？”

　　张镌有些惊讶：“阁下认识我？”

　　书生双目瞪的滚圆，又不可置信问：“弓长张？”
　　见他点头，前者踉踉跄跄，险些晕倒。

　　还没等别人扶他，那人便快步挪到张镌面前猛作揖，额头差点磕在地上。
　　“孙某今日有幸得见阁下，莫非……您就是今科榜首张镌张公子！？”

　　此话一出，茶馆俱惊。
　　孙书生的话让张镌也有些诧异，他没想到距离放榜过了那么些时日，居然还有人还记得清榜首的名与字。

　　刚才欲施钱的商贾手里的茶杯啪嗒落地，碎成一地瓷片；而店里小二光顾着愣神，没来清理。

　　“言重了，兄台快请起——”
　　张镌赶忙蹲下，扶起差点匍匐地上的孙书生，“我才疏学浅，只是仰仗皇恩浩荡，这才能堪堪上榜。”

　　书生一副欲哭无泪的表情，感慨万千：
　　“幸好…幸好我今日来了此处喝茶，这才能见状元风姿，沾染您的才气，下次科考我一定能中第！”

　　话落音，呆滞的商贾终于回过神，白着脸扑腾跪下，口中满是惶恐道歉。
　　道歉话还没说完，一股力便托着他的手臂，将商贾实扶起。

　　张镌有些哭笑不得，他低着头，言辞恳切：“如此大礼，小生怎能受得起，快快请起……”

　　商贾见状元郎如此和善，这才一边擦汗，一边感慨着他的不计前嫌。

　　小二抓着抹布，招呼着另一个拿来扫帚，两人清理掉了碎片和水渍。

　　茶馆内又热闹起来，不少明暗视线都投向了这位新科状元，几个簪金戴玉的富家子弟更是抓着张镌的袖摆，殷勤拉着他问长问短。

　　什么可曾定过婚事、生辰八字几时、所居京中哪处……
　　张镌笑得尴尬，心中懊恼自己怎么未及思考便把姓名脱口而出。
　　他还没来得及想到什么脱身之法，一高大身影便从门口闪了进来，引得众人目光纷纷。

　　“公子——公子……”

　　原来是个身形高大的书童，见众人都在望他，赶忙缩着身子，蹑手蹑脚溜到张镌身边，低首耳语：“宫里来人了，要您现在进宫见圣去呢。”

　　声音虽小，但见圣两字一落入那几个富家子弟耳朵，便立马松了拽着不放的手。

　　临行前，张镌朝众人拜了别。
　　大家讪笑着，眼瞧着主仆两人出了茶馆，背影渐行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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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钟吾的日子里，两人所住的是康宁巷的一间老旧小院。屋主人离家探亲去了，老屋又一向空闲，便索性租了出去。
　　院子不大，但若仔细盘算，一月下来，院子月租钱要比客栈的还便宜不少。

　　其实，也不能怪两人吝啬。

　　主仆两皆出身密州，那书童叫做成桦，原本是密州刺史身边的一个死契侍从。
　　张镌拜入刺史门下数年，今年赶考别师，刺史可怜他家境贫寒，出远门连个仆从都没有，便把成桦赐给他做了书童。

　　瞧看见门口停的豪华马车，两人快步入内。
　　里面早有几个宦官等候在此，其中，最老的瞧见状元郎来了，笑眯眯起身一拜：“老奴万自福，张公子安。”
　　万公公一抬手，一小太监立马恭敬着奉上一檀木长盒，前者取出里面封存的明黄，等众人跪地后，这才开口念旨。

　　“陛下请公子入宫觐见，公子不妨且先更衣，我等便先等候在门外。”
　　万公公带着其他人出去了，张镌颇感紧张，换了身衣裳，又重新梳了头束发。

　　成桦看着主子忙不迭在梳洗，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翻出怀里的钱包、一枚枚数起来。
　　“只打点这么多，怕是不够。”
　　张镌侧头，铜镜里的侧颜有些恍然：“外面不止万公公一人，再多抓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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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院门外，等候已久的万公公瞧见焕然一新的状元郎，殷勤着笑迎两人上车。
　　等张镌上了马车，朝后一使眼色，成桦赶忙便从怀里掏出一布袋，塞进了公公手里。
　　“辛苦公公了——”
　　万自福默不作声地把钱袋塞进袖子，动作之快连成桦都张目结舌，踟蹰着卡顿了下半句话。

　　宫道平整，一路并不颠簸。
　　进宫照例经过几轮查问，一柱香后，马车停了，有人轻敲车壁：“公子到了，请下车吧。”

　　一下马车，便瞧见不远处有几个侍女拥着一锦衣女子。领头的女子虽不见容貌，仪态却格外出挑，在一众侍女里显得十分出群。

　　“瞧背影，那位是贤妃娘娘。”
　　万公公一边领着众人行礼，一遍低声向张镌解释。

　　等贤妃一行人走远，万公公这才起身，携着众人继续上路。

　　“公子不是第一次见圣了，等到了御书房门口，还是照例，由常公公带您进去。”

　　常公公。
　　张镌自然知道，更是一想起他便想发笑。

　　殿试那轮便是由常公公领着众贡士进殿，那常姓太监为人尖酸，日常便对于那些清贫没有奉“喝茶钱”的学生，更是鼻孔朝天。
　　当时众贡士里，有个面相最好，后来得中探花的公子，那人嘴也最厉害，暗地笑他是“牛首马面常公公”。

　　一路步行，半柱香后，众人终于瞧见了殿门。御书房外早有人等候在外，便是那位“马面”常公公。

　　见张镌来了，马面便快步来到万公公身边，耳语几句。
　　万公公向他点头，朝张镌拜道：“既如此，老奴便先下去了，张公子，便由常公公带您入殿吧。”

　　万自福带着几个小太监走了，常公公这才迎过来：“不巧，现陛下在和太子殿下、礼部尚书与工部侍郎两位大人议事。老奴先进去禀报，请张公子稍等片刻。”

　　常公公迈着碎步，从门口侍女手里接过茶盘，进了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