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有夏》露七鸦

23、相见与别离

　　深呼吸。

　　校门口唯一的一颗桂花树不知何时点缀上一粒粒的金黄，空气里混入淡淡的甜蜜花香，路过树下时便不自觉会吸入属于早秋的清甜而干燥的气味。

　　仿佛一两个月之前，那段潮湿而充满雷鸣阴霾的雨季只是脑海之中的幻觉，从未存在过。

　　穿过桂树，眼前就是阔别已久的校园。

　　虽然也经过了两个星期的开学前补习，但正式开学的心情总是不一样的。

　　路知烟最后一个尚算轻松的暑假就这样伴随着今年的最后一个雨季的离去结束了。

　　开学之后，一切都井然有序，有条不紊地开展。

　　新学年的开学典礼，按照惯例，去年的年级第一要上台发言，自然地，从未上过台的路知烟第一次作为高三年级代表上台演讲。

　　虽然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场合，但第一次上台的她倒也没有特别紧张。

　　学校礼堂的这个主席台刚刚翻修过，因此格外高而广，离下方似乎也格外遥远。

　　台下传来人群窸窸窣窣的骚动，她微微眯起眼睛。

　　因为轻微近视却没有佩戴眼镜，站在主席台上望下去，只能看见台下密密麻麻重叠着的人类面孔，在眼前恍惚成一片影子。

　　什么也看不清。

　　不管是校长，年级主任，还是学科老师、同学，甚至是高二、高一的学生……

　　他们的面孔落在她的眸子里，只是一些模糊的分辨不清的幻影。

　　那些她熟悉的人们，都在哪里呢？

　　王岐应该站在前面的教师队伍里，李潮和任筱潇在她班级队伍的隔壁……

　　还有他。

　　沈默恒应该是在高一的队伍里，在离她最远的地方，混杂在那些青春而新鲜的新生面孔之间。

　　她看不清他的脸，也无法知道他此刻的表情。

　　但他应该是能看得到她的。因为全场人的目光都在她身上。

　　可沈默恒，真的会看她吗？

　　还是就像平常那样，垂下眸子，看向地面呢？

　　这是自那天之后，他们之间的第一次见面。自从那个雨天她说了不要再见之后，他们真的就再也没有见过。

　　但她知道，以后在学校，不管怎样，还是会有再见的机会。

　　譬如此刻。

　　她收拢住心神，开始演讲————

　　“时维九月，序属三秋，我们在这桂子飘香的季节迎来了全新的学年……作为众多高三学子的一员，我将全力以赴，以昂扬奋进的姿态迎接属于自我的挑战……今天我以江中为荣，明天江中以我为荣！”

　　结束了。

　　讲得很不怎么样。

　　鞠躬，致谢，下台。

　　台下是一贯有秩有序的但并不十分热烈的掌声。

　　路过老师队伍里，王岐笑着对她鼓掌，大概是鼓励她高三再接再厉。

　　路过四班的队伍时，又看到李潮不自然的斜眼和难以掩饰的臭脸，任筱潇心照不宣的挑眉和一闪而过的大拇指。

　　李潮应该不开心，因为不出意外的话，本该是他上台的。

　　任筱萧倒是很乐意见李潮吃瘪，路知烟取而代之上台的。

　　不知怎的，她想到初中时的毕业典礼，李潮作为毕业生代表上台发言，而演讲被赵铭轩的告白破坏的趣事。

　　这样一想，虽然完成得中规中矩，但至少她这次的讲话没有被破坏。

　　中午去食堂吃饭，遇到任筱潇，果然提到了早上开学典礼的事情。

　　“我觉得你讲得很好呀。温柔理性又有气场，有种不怒自威的感觉。我还偷偷用手机给你拍了照呢，到时候发给你啊。”

　　坐在面前的女生放下刚买到的米粉，把额前的短刘海用鲜艳的彩色发卡别在耳后，取了筷子把碗里的香菜挑出来，说：“比李潮那个装腔作势的样子好多啦。你不知道，以前每次听他演讲都觉得怪假的，鸡皮疙瘩都要掉下来了。你只是少了一点点经验，以后多练几次就好了。”

　　“以后也没几次机会了吧。我们都高三了。”

　　“想什么呢，你当然可以啦！说不定高三毕业典礼站在台上的也是你，再一次把李潮那个家伙踩在脚下。”

　　“说不定是你呢。”路知烟伸筷子，把她挑出来的香菜夹到自己餐盘里。

　　“哎，毕竟我慈悲为怀，放他一马啦。”她开始哧溜哧溜地吃米粉。

　　“哦，你最近怎么转性了？”路知烟打趣着问：“不会是暑假的时候你们一起自习，培养出革命友情了？”

　　“说什么呢？我和他还有革命友情？那都是孽缘啊孽缘！你不知道，你不来的那些天对着一个情商为负数的家伙，我有多受折磨。我现在能坐在这里就有一种逃出生天的庆幸感。”

　　“这么夸张吗？他也就是情商低了一点，也没什么很大的缺点吧，怎么你说得好像和他相处之后是‘劫后余生’？”

　　“和他在一起过确实是我人生的黑历史，我的人生劫难。”

　　任筱潇干脆利落地给他们的关系下了定义，然后侧头看向远远坐在一角的男生————

　　对方一如既往地独自吃饭，目光悠远，若有所思，时不时推推眼镜，一看就是在思考题目入了迷。

　　情商都长到智商上了吧。

　　任筱潇撇嘴，收回眼神，对路知烟说：“对了，今天晚自习结束你怎么回去？还是走路吗？我妈今天没空接我，我们一起走路回去？”

　　“可以啊，但是我家很近，很快就到了。我记得你家很远，我们晚自习结束都十点了，你确定走路来得及吗？会不会不安全？”

　　“没事，大不了我到时候再打车啦。”

　　她不在意地挥手，“学习这么忙，也就晚上回家这段时间可以散下步放松一下。”

　　**

　　高三的节奏果然很快，忙得人晕头转向。

　　晚自习下课之后，因为问了老师一个问题晚了几分钟，等到路知烟踩着路灯下的影子匆忙跑出校门的时候，放学的人流早已散去，不剩下几个人了。

　　环顾一圈，没有找到她要找的人。

　　任筱潇回去了吗，还是在哪里等她？

　　她走到树下的暗处，从书包里掏出手机，长按开机，查看短信。

　　先是任筱潇白天给她发的照片，拍的是她在开学典礼上台演讲的样子。

　　低眉顺眼，神色平静，中规中矩的好学生模样。

　　然后是任筱潇的留言————

　　晕倒了，我妈今天没空，竟然还有闲心叫我爸来接我。我只能先走了。朋友，千万不要太想我。

　　收到。当然不会太想你。因为明天就能见到你啦。

　　路知烟这么回复之后，想到明天任筱潇又要大叫肉麻的场景，忍不住噗嗤一笑。

　　但她很快不笑了。

　　老旧的折叠款手机，又闪烁起收到新消息的微光，她默不作声地点开，又看到了一条和之前一模一样的消息。

　　对不起。

　　退出最新消息，回到收件箱，按照时间排序，除去今天任筱潇发的这两条消息之外，窄小的屏幕，几乎被这三个字的信息填满了。

　　对不起。可以见一面吗？

　　她不知道为什么他要一直发这样的消息给她。

　　为什么要代替路明雪道歉，哪怕路明雪是他妈妈。他自己并没有做什么对不起她的事情。

　　而所谓的见一面，也没有任何意义，他们见面并不会解决她和路明雪之间的问题，相反，只会扰乱她学习的心情。

　　头顶的桂花树然间摇晃起来，无数的花瓣纷纷落下，下雨一般淋了她满头满身。

　　桂花香气瞬间浓郁起来，她不自觉打了个喷嚏。

　　“啊，对不起！这位同学你没事吧，我一下没注意到树下有人，想着和树开个玩笑。”

　　一个抱着篮球的男生跑上前来，满脸稚嫩，看着是高一新生的模样，连连道歉。

　　“学姐你是高三的吧，真是抱歉，学习这么累，还给你吓一跳了吧？”

　　她顶着一身的花，抿嘴挤出安慰的笑，“没事。这么晚了还打球，你也挺勤奋的。”

　　“嗨，和新认识的朋友一起打个球嘛，有什么累的。”

　　男孩子没有抱球的另一只手往后一比划，一个人影从他身后走出来。

　　那张脸的主人正好和她手机里最新消息的发件人一个名字。

　　路知烟的笑意顿时凝固了，“那你们继续吧，我先走了。”

　　没有等人反应过来，她就提步转身离开。

　　步伐很急，仿佛身后有什么在追着自己。

　　身后的人也没有什么反应。

　　只能听到那个男生招呼自己的同伴回家的声音。

　　直到回到家，关上门，她才反应过来————

　　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第一反应是落荒而逃，明明是她主动提出不再见面的。

　　换下染得一身桂花香的校服，像往常一样打开台灯，坐在书桌前，思绪却又回到那个暴雨天。

　　在那句“不要见面”的话落地之后，回应她的是少年在身后收紧的手臂。

　　她靠在他的肩上。

　　而他回抱住了她。

　　他很瘦，因为出来得匆忙，只穿了一件短袖，裸露而修长的小臂覆盖在她的背上。青春期少年迅速拔节的骨节，硌得她的脊背生疼。

　　他从来不喜欢肢体接触，哪怕面对她也总是不自觉退避，然而第一次这么用力地主动拥抱她，像是知道这是最后一次似的。

　　“凭什么，你说结束，就是结束。”

　　他的语气艰涩，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我不许。”

　　“从我开始，当然从我结束。这一切从始至终都是我主动的，如果我没有主动，你也不会有回应，不是吗？”

　　“如果我说，不结束呢？还是要，见面呢？”

　　“沈默恒，不要闹了。”她是这么回答的，“我要回家了，你也回去吧，你妈妈在等你。”

　　“回去，然后呢？不再见面？我不要结束。”

　　对方再次重复，加在她背上的力道加重，甚至变本加厉地按住了她的头，不让她离开他的肩膀。

　　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不听话，陷入了叛逆的情绪故意和她作对一样，固执地不肯放开她。

　　路知烟就这样被困在他的怀抱里。

　　沈默恒的个子高出她不少，她只能尽力踮起脚尖，手臂向上放在他的颈后，脸颊贴着他的锁骨。

　　有雨水顺着他的脖颈滴在睫毛上，她触手可及的是少年温热的肌肤，眼前所见的尽是砭人肌骨的寒凉风雨。

　　他们现在好像是真正的恋人，深情拥抱，依依不舍，不肯分离。

　　“阿恒，你喜欢我吧？”她问。

　　靠得这样近的距离，隔着夏季的衣物和少年薄薄的正在发育的肌肤和骨骼，她好像听到他的心脏似乎有一瞬间地停滞，随即迅疾跳动起来。

　　与之相反的，他的手下却不自觉地放轻了抱住她的力度，迎着暴雨的洗礼，终于缓缓点头。

　　她柔顺地趴在他的肩上，说出的话却很冷静，“那不要再喜欢我了。我不是好人，至少对你来说不是。我不会对你好的。”

　　他极小声地有些委屈似的，说：“那你刚才说，有喜欢的？是什么？”

　　她避而不谈，“我喜欢从前度过的一切愉快的时光，当然也包括和你的。但那不是喜欢，至少不是你说的这种。”

　　“那为什么，要抱我？”

　　“离别的拥抱。”

　　“为什么要和我说话。”

　　“我同情你。”

　　“为什么要，和我看电影？”

　　“我需要陪伴，不是你，也会是别人。”

　　“为什么要向我，说你的痛苦？你的讨厌？”

　　“因为我刚刚和你妈大吵了一架。她骂我骂得很过分。我很难受，想要你感受到我的痛苦。你可以说我欺软怕硬，仗着你喜欢我，就对你肆意发泄。”

　　“对不起，我不知道。她对你……”

　　他听到这里，像是被打击够了一般，颓然地松开手，垂下头。

　　她终于自由，退后一步，仰起头，得以看清他的脸。

　　那张从初见时就精致的漂亮的，少年气的脸，那张总是面无表情的，唯有在她面前才有变化的，大部分时候是脸红或者是笑起来的脸。

　　此刻和她一样，染上了阴霾之色，满是雨水和泪水。

　　“对不起。你明明什么都不知道，却被我当成报复路明雪的工具。”

　　她没有什么不能说的了，坦诚道：“喜欢我这种冷漠自私又无耻的人，肯定很痛苦吧。我们相遇的这个夏天要结束了，等到秋天的时候，就不要再喜欢我了。等到那时候，你会进入新学校，遇到很多新的同学，见到全新的世界。你好好喜欢他们就好了。”

　　那之后发生了什么呢？

　　是沈默恒拒绝她的提议，拉着她的手不放，试图询问从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

　　是路明雪冒雨跑来，不顾体面地大喊大叫着分开他们的手，和玲姐热心撑开的伞和焦急的大声劝解。

　　是她扔下沈默恒的挽留和路明雪的谩骂，哭着跑下那座以福气为名的山，远离那些孔雀般高傲美丽的别墅，回到只属于她的小小的藏身之所。

　　是整个夏天最后一个雨季，最后一场暴风雨的终结。

　　那些来自遥远太平洋的无数水汽，在比天空更高的地方凝结聚集成巨大的雨云，远渡重洋，跨越无名的岛屿和城镇，穿过异国的大陆和人群，降临于这座小小的南方的城市，唤回她摇摇欲坠的一点良知和不忍心，成全他们之间从初见时就注定的一场别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