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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机场的雨(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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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我。乔玥,看着我。”
下巴被一只微凉的手抬起,强制性的和面前的人对视。那是一张非常熟悉的脸,恍惚中竟和十二年前的记忆重合。
我茫然地看了他一会,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霍斐?”
他怎么会在这里?
霍斐面色沉肃,眉头皱着,活像谁欠了他八辈子的债。他从旁边抽了几张纸,很没章法地往我脸上按:“怎么把自己搞这么狼狈?”
我偏过头,躲开他的动作,从他手里接过纸巾。
休息室没有其他人,一时间谁也没说话,就显得分外安静。
他没有问我为什么。为什么一个人躲在这里,为什么失魂落魄满脸冷汗,为什么没接电话也不回消息。
霍斐只是沉默着接了杯水,递给我。
我喘了口气,试图压下胸膛间的沉闷感觉。
“广州实在太热了。”我听到自己这么解释,“闷得有点不舒服。”
霍斐看了我片刻,伸手握住我的左手。我的手一定很凉,因为他的掌心甚至显得有点发烫。
我想甩开他的手,他却难得强势,指间力度不减,强硬地转动我的手腕。
……手表屏幕上满目的红色,显示当前心率已达到130,持续时间超过十分钟,竟然一直在震动报警。
“……”我愣了一会,才说:“你看,我的确有点心脏问题。”
“心脏问题?不是心理问题吗?”霍斐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乔玥,在你眼里我是不是很好糊弄?”
他说的话直白刺耳,我失神片刻,抬头看他,扯出一个勉强的笑:“我不说,你不是也知道吗?”
粉饰太平不好吗?何必再说出来,往彼此心上捅上一刀。
霍斐松开了手,没有说话。无言的沉寂中,我明白他对这个程度的坦白并不满意。
指尖失去了热源,温度又一点一点地降下来。
霍斐的心真是冷硬啊。
“那个人出事前,他的同事劝他放下工作去休息,他没有听。”沉默许久后,我开了口,“当时我就在旁边,看他脸色已经很不好。”
霍斐说:“谁也不能预知意外发生,他的同事已经尽力了,更何况你这个陌生人。”
他说的的确没错,没有谁要为另一个人的生命负责。可如果对方和你的关系足够亲近,而你又“本可以”改变这一切呢?
我没能继续说下去,因为这一刀已经够痛,也因为霍斐接了个电话。
他简短应了几声,途中看了我一次。
“别想太多。”霍斐挂断电话,缓了语气,“急救措施做得及时,刚才救护车过来,那个人已经恢复心跳了,情况没那么糟。”
“……”我愣了会,“那就好。”
刚才的严厉逼问仿佛是错觉,他抽了张纸巾,弯腰替我擦去鬓角的汗,动作专注认真,又说了句“别躲”。
“回酒店休息下吧。”
鲜活的生命没有消逝,一切就变得没那么沉重了,连胸间的沉闷感也消退不少。
我摇了摇头:“不用,还好。”
“别逞强。”霍斐伸手在我肩上拍了拍,“有事给我打电话。”
霍斐走后,我摸过手机看了看。冰冷屏幕上五通未接来电,都来自他。
……
“真没想到,出差一趟能撞上这种事。”任兰时心有余悸地说,“你当时就在那一层吧?当时到底是什么个情况?”
我摇了摇头,不想回忆。
任兰时面带忧虑地看了看我,拍了拍我的后背,转而道:“刚才听他们说,霍总打了电话回杭城,要求全公司开展急救技能培训。那边已经在安排人手,估计下周就要开始了。”
我恹恹说:“别选在下班时间培训就行。”
因为抢救和送医及时,那位员工捡回了一条命,已经醒了过来。这对所有人来说都是好事,起码承创一众的行程没有受到太大影响。
晚饭和合作方一起吃。下午见过的汪异坐到我旁边,再三地道了歉,说那时候情况太乱,顾不过来,把我晾在休息室半个小时,实在是不好意思。
我说没事,谁都不想发生这种事,而且我也帮不上什么忙。
汪异转而用庆幸的语气讲起当时的场面。那个混乱中拎着AED设备做急救的女孩,在读书时曾经做过国家级赛事的志愿者,平时娇娇弱弱的,关键时刻一声不吭就冲了上去。
加上合作方的随行人员一共十几个人,于是分了两桌吃饭。霍斐和任兰时都在另外一桌,这一顿饭吃下来,汪异反而是和我聊得最多的人。
吃完了饭,大佬们握着手告别,汪异也向我伸出手:“乔工,以后需要沟通的地方不少,加个联系方式可以吗?”
我说:“当然可以。”犹豫了下,伸手轻轻握住。
这种礼节真是让我这种搬砖工很不习惯。
这次出差一共两天的行程,明天还要去对方工厂参观,不过那就没汪异这个技术人员什么事了。
汪异说:“你们行程安排得满,估计没空到处逛逛。其实广州吃的玩的都不错,下次来旅游可以找我当向导。”
他又突然想到什么,指了指一个方向:“这里离广州塔不远,坐地铁可以直达,如果感兴趣的话,晚上看看夜景也不错。”
这已经是汪异第二次提到广州塔,盛情难却,我打开地图搜了搜。
“对,地铁三号线。”汪异凑过来看了看,“现在雨停,过去正好,不然起雾就什么也看不清了——想去吗?我可以带你过去。”
“乔玥。”
霍斐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了,示意我:“该回去了。”
“……哦,好。”
合作方那位老板也冒了出来,看到他俩反倒乐了:“巧了,刚要给你们介绍。霍总,这是我侄子汪异,跟你一届,还是校友呢。小异,来见一下霍总。”
失敬,原来是企二代,怪不得跟别人握手那么熟练。
虽然是同届校友,被介绍的双方却明显都对对方兴趣不大,只维持了礼节性的客套。我往旁边退了一步,准备脱离这场对我而言并无意义的寒暄。
“这个小姑娘是哪位?刚才和小异聊得很开心嘛。”汪总突然将目光投向我,像抓住了兔子的鹰。
我只好说:“我叫乔玥,是承创的员工,今天汪工带着我参观了下贵司的实验室,所以多聊了聊。”
“乔玥是做跟踪算法研究的,”霍斐的手在我背上轻贴了下,开口介绍,“读博的时候就被我先下手为强了,现在承创无人机的跟踪模式都是她一手做出来的。”
吹太过了,看着对面二人明显变化的表情,我无奈道:“霍总开玩笑的。是团队一起做出来的成果,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
汪总长长地“哦”了一声,说:“原来是霍总的心腹爱将。”
汪异有些了然,开了个玩笑:“怪不得今天霍总来我这找乔工的时候,表现得那么着急。这是怕我把乔工挖走?”
我忍不住看了眼霍斐。他今天找我找到汪异那去了?怪不得会出现在休息室。
霍斐笑了笑:“我自认还留得住人。”旋即带着点威胁的目光投向我:“是吧,乔玥?”
“……”还真给他演上了。
我眨了下眼,回了个礼貌的微笑,“当然,承创的薪资福利都是很好的。”
有了这个插曲,广州塔之行自然泡汤。且因为说话耽误了些时间,别的同事已经先行出发回酒店,我只能和霍斐共坐一辆车。
任兰时上车离开前,向我投来一个同情的目光。
“广州塔十点停止售票,现在是九点四十分,如果想去还有机会。”车刚一启动,霍斐就开了口,“要去吗?”
我下意识透过车窗看了眼,车后的汪异一行人刚刚告别完还没离开。
原来他刚才都听见了?
“你想跟他们去?”霍斐凉凉地看我,“和供应商私下来往是违背公司条例的。”
我无语:“……我又不是采购。”想了想觉得不对劲:“你不会是真觉得我会跳槽吧?”
“招揽你可没那么容易。”
说到这个我就有点心虚了:“你真是想太多,哪有人招揽我。”
“是你想得太少。”霍斐叹了口气,眼皮一撩:“所以去不去?门票我请。”
我稍稍犹豫了一下,便答:“去。”
从天气预报上看,广州明天大概率有雷暴雨,不趁现在雨停过去,明天还能看到什么?
出租车改换了目的地,向着城市的地标建筑一路疾驰。赶在停止售票前五分钟,我和霍斐步履匆匆地进入塔中。
这是一座很高的建筑。电梯一路上行,飞速穿过外墙的五彩灯带,最终停在488米的观景台。
好大的风。
高空的风又湿又冷,总给人一种要被吹走的错觉。发丝随风狂舞,我走到冰冷的栏杆前,往下看去。
猎猎风声中,旁边的霍斐似乎说了句什么。
我疑惑地看向他,他见我没听清,于是伸手在我耳边搭成一个小小的避风港,贴近了重复一遍。
“害怕吗?”
灼热的气息拂在敏感的耳廓,我下意识往旁边避去。可脚下一个踉跄,右脚绊倒左脚,我失去重心,不受控制地往旁边摔去。
上来的途中看到高塔之上设置了一台跳楼机。并不很高,但向下俯冲时听得见尖叫声穿透云霄。人在高空之上,触目所及都是低矮如尘埃的地面,失重感也会不自觉放大,哪怕知道有安全措施防护,也会从心底蔓延出恐惧。
即使只是一个小小的摔倒。
那一刻我真正感到了害怕。杞人忧天地害怕栏杆松动,害怕自己从狭小的缝隙滑落,害怕风太大把人吹走。那一刻什么情绪都抛诸脑后,慌乱中我向霍斐伸出了手。
观景台上没有灯光,周围一片昏暗。我看不清霍斐的动作,只看见他倒映着万家灯火的惊讶眼眸。
一阵天旋地转之后,接住我的不是坚实的地板,而是霍斐的手。
旁边人的调侃被风送了过来:“……小情侣……这样玩很危险的啊……”
然而我已经分不出心去理会。霍斐离我太近了,近乎脸颊相触,形成一个弯腰拥抱的姿态。从来没有离得这么近过……或者说,自从两年前那件事后,再也没有离得这么近过。
“我已经站稳了。”缓了缓情绪,我出声提醒他,“要不你松下手?”
“怕成这样?”
霍斐站直身子看了我一眼,手也松开了一些:“那还想跟那个汪什么的一起来?”
“话怎么到你嘴里这么奇怪。人家愿意当导游也是因为我是承创的客人。更何况,即使要来,也不会只是我和他两个人,那样多别扭。”
霍斐盯了我一会,表情有些古怪。
“我和你是不一样的。”我立刻解释,“我们认识十几年了,对彼此都没有兴趣,这已经经过了时间的考验。”
解释完了,爱信不信。
我看着夜色中的都市,深吸了一口气。就当是我有私心吧,只这一晚。这世上记得温晴的人不多,有他在身边,我就能骗自己没那么孤独。
零星的雨丝如绵针一般落到身上脸上。虽然微小,可也渐渐打湿了脸颊。
灯火璀璨的城市上空,是隐藏于夜色中浓重的阴云,预示着即将到来的暴雨。站在此处,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开阔坦然,反而压抑、灰暗,掺杂着细密的疼痛。
风声渐歇,霍斐的声音唤回了我的思绪。
“你会和你男朋友说吗?”
“说什么?”
“你来了这里,和我两个人。”
“……”我一时竟被问住。
腰间一紧,霍斐突然毫无预兆地将我拉向他怀中。他力气很大,我来不及做任何反应,脑袋僵直,也做不了任何反应。
“我其实以为你不会来,”他的头埋在我颈间,声音离得过近,显得有些陌生,“你不是最避嫌的吗,乔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