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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机场的雨(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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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家相机厂商这两年突然打出了名声,我还真挺好奇他们的营销团队的。”任兰时说,“听说团队是研究所出来单干的,去年年底靠军工级超长焦镜头引爆了话题,这个时候跟他们合作上,舆论效果一定不错。”
提到工作,任兰时摩拳擦掌,一脸的期待。旁边另一位同事点了点头附和道:“这家镜头确实不错,之前采购过几款,让ISP的同事测试过,稳定性表现甚至比他们宣传的还要好……”
这次从杭城过来的一行七人,好几个都十分健谈。听他们聊天很有意思,从这次的合作方发散到相机的镜头选择,穿插着几个工作中碰见的搞笑故事。
霍斐站在稍远处,眉眼淡漠地听助理汇报。任兰时往他那看了一眼,突然声音压低:“霍总怎么老看我们这边。”
“可能嫌我们太吵了,声音小点,声音小点。”
于是大家从高谈阔论变成了窃窃私语。大概见我一直没怎么开口,任兰时看向我:“你们搞技术的是不是都不怎么健谈?霍总是这样,乔工也是这样。那你们工作的时候都不交流吗?不嫌闷吗?”
我说:“……因人而异吧。我组里也有几个性格很活泼的。”小郑小孔和周敏妍都不错。
“我看你特别眼熟,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任兰时自来熟地搭上我的肩,“说起来,乔工过来是做什么的?”
“我也不太清楚。”我坦白说,想了想又补充一句:“可能是来调研一下他们的成像表现,最近新跟随模式上线,多了不少因为镜头噪点而误触发的bug。”
任兰时也只是随口一问。她有更好奇的事情,但没当着众人面前提,而是趁着别人没注意的功夫,偷偷问我:“上午飞机上坐霍总旁边那个是不是你?”
我点了点头。任兰时拍了拍我的肩,一脸同情:“告诉你一个真理:跟老板一起坐飞机的时候,千万不要自己加钱升舱。最怕的就是发生这种情况,不小心跟老板坐到一起就实在太尴尬了!”
“……”我恍然,“啊,确实。”
想起坐着还能飙到一百二的心跳,她说的也不是没道理。
我的机票是秘书处帮忙订的。据任兰时说,除了高级别领导层,普通员工航程在五个小时以上才会报销商务舱。
我明显还不算“高级别领导层”,任兰时以为我是自己加钱升舱,运气不好坐到了霍斐旁边。
不知道是霍斐授意如此还是助理的工作失误。我想了想,发现这事不好解释,只好没吭声,默认了她的猜想。
任兰时又压低了声音:“刚才霍总只说还要等个人,也没说是谁,刚看到你的时候,我以为你是‘那位’呢。”
哪位?当然是最近传得沸沸扬扬的食品专业关系户,霍斐的绯闻对象。
我幽幽地说:“‘那位’今天刚在公司办了入职,怎么会跟过来出差。”
“这可不好说啊,”任兰时笑眯眯,“霍总单身久了,老房子着火,烧起来可是很旺的。”
霍斐就在前面不远处,我比任兰时还怕被他听见,忍不住用手捂了捂眼。
下午到合作方的总部,一行人分散开来。霍斐带着人和对方老板会晤,任兰时如愿去营销团队取经,我则被分配给了一个挂着工牌的同行,去合作方的实验室参观。
“现在我们的自研相机也都搭载了一些识别功能,主要是用于拍摄时的对焦。”对方的工牌上写着“汪异”两个字,客客气气地向我介绍。
“传统算法?”
“是的,受限于芯片算力,还做不到通用的检测。”
他带我穿过工位间的走廊。这里和承创看起来没什么不同,员工们面对着电脑敲着代码或画着图,一眼看过去面无表情到有些呆滞。
“你脸色怎么这么差?昨晚又通宵了?”一个诧异的声音响起,“不行就回去休息吧……”
我下意识望向声音来处。一个脸色煞白,形容憔悴的年轻男人抬头看着站在一旁的同事,非常勉强地笑了笑:“没事,今天赶完就好了。”
他的脸色疲惫到可怕。那同事劝说失败,不太放心地走了,我看见年轻男人喘了口气,一手捂在了左胸。
“乔工,”汪异在前面刷卡处拿起工牌提醒我,“这边走。”
合作方当然只会选择性地展示一些东西,最怕的就是来参观的客人四处乱看。我只能压下心底莫名的异样和不安,快走几步,跟了上去。
“你们公司加班情况怎么样?”我突然问他,“日常双休,还是大小周?”
汪异对我的问题感到非常意外,但还是回答:“这得分部门,也得看项目进度。如果不忙的话,还是能做到双休的——承创呢?贵司的加班情况又是什么样?”
我迟疑了下:“差不多吧。”
天下乌鸦一般黑,承创也不是什么能养老的神仙公司。想要在短时间内抢占先机占领市场,就势必要付出十倍甚至百倍的努力,这是再多的福利待遇也粉饰不了的。
汪异向我展示了他们几款经典机型,让我亲自上手测试。他拿起一个跟炮筒一样的镜头,说:“这个在实验室测不出来效果,我们曾经带去广州塔测过,能在那拍到公司门口的保安。”
我适时地表示赞许:“这很厉害。”
这反倒夸得汪异有点不好意思。他谦逊地笑了笑,又说:“广州塔风景不错,乔工来广州一趟可以去看看。”
可能是实在没什么别的能展示给客人了,他拿起一台相机,说要带我到天台实测。
再次刷卡,推开实验室沉重的大门,嘈杂的声音震得人一懵。
汪异走在我前面推着门,脚步却突然顿住。
走廊上还零星站着几个人,俱带着茫然和仓惶神色,静止不动看向同一个方向,我顺着他们的目光看过去,前方明显出了什么事,被几十个人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住。
混乱中有谁喊:“120!120打了吗!”
“没心跳了!”
“人工呼吸!那个AED谁会用啊!”
一个女生拎着橙色的急救箱跑了过来,焦急的人群自发散开,分出了一条通路。顺着那条缝隙,我看见倒在地上的那个年轻男人,那个仅有一面之缘的男人,露出一张苍白憔悴的脸,已经对外界的呼喊全无反应。
“……乔工,现在我们这边不太方便,要不你先去休息一下?”
汪异脸上焦急和尴尬并存,只是象征性问了一句,就随手叫来一个人,让她带我去最近的休息室。
全身的血液好像都停止了流动,手脚一寸寸凉下来,连脚步也变得绵软虚浮。
我僵硬地坐在休息室里,胸口像压了一块石头那样沉闷,几乎喘不过气。
那个带我过来的小姑娘并不认识我,离开前小心地对我说:“我先走了。”
我只能冲她点了点头。再多的反应,已经做不出了。
……
“想学啊?叫声姐姐来听。”
“你只比我大十二天,算哪门子姐姐。”
“十二天也是姐姐啊,双胞胎还要分姐妹呢。”
我和温晴并排坐在琴凳上,她修长的手指散漫地按动琴键,又弹奏起那首熟悉的《晴天》。
“明明小的时候姐姐长姐姐短的,来了我家变成哑巴了。”弹到低音区,她整个人往我这边倾斜,头发也跟着轻轻晃了晃,“真是让人伤心啊……伤心得我都要吃不下饭了。”
“不会吃不下饭的。”我戳穿她,“今天小姨做的是红烧肉。”
“哦,”温晴面不改色,“那就明天再吃不下饭。”
她轻缓地敲下一串尾音。在绵长的余韵中,我斟酌半天,才慢慢开口:“今天……谢谢你帮我。”
温晴猛的偏过头看我。她皮肤很白,瞳色偏向琥珀,衬得那双眼睛像秋水雾色。虽然大部分时候都凶巴巴的,可是嘴硬心软,笑起来真的很甜。
她无疑很招人喜欢。而这给我带来了一些麻烦。
“不要理那些蠢货,他们说的话你一个字也别信。”温晴语气不屑,“说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小时候揪我头发、往椅子上抹胶水、扎我自行车胎的也是他们,多骂几顿就老实了。”
那一刻我好像突然明白,为什么青春期的温晴脾气这么差了。
“你刚来我家的时候,我是不太高兴——谁让你翻我日记本。”她有些别扭地说,“可是我妈妈和你妈妈是亲姐妹,你是我的亲妹妹,血缘关系是天生的、改不掉的,我怎么可能眼看着别人欺负你。”
温晴的表情那么认真,听得我愣了愣。
“我没有翻你的日记本。”我伸手落在钢琴的黑白键上,又问她:“那如果我不是你的表妹,你会让别人欺负我吗?”
温晴翻了个白眼:“你这人真听不了好话。要不是我妹妹,凭什么在我家里住?”
我忍不住笑了笑。
那天我没有喊温晴姐姐,她仍然教了我弹琴。她踩着椅子,从书架上翻出积灰的钢琴初级教材,对照着琴键,一点点地教我乐理和认谱。
我不再喊温晴姐姐,是因为我和她成为了同学。整日低头不见抬头见,这么叫起来非常别扭,会招致很多异样的眼光。
当然也是因为,温晴曾表现得很讨厌我。我想,她大概不会喜欢我在同班同学面前这么喊她。
所以我学着别人喊——温晴。
她的名字很好听,是温暖的晴天,阳光洒落世间,在南城茂盛虬曲的梧桐树下投下斑驳的影子。我站在树影之下,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触碰到这片阳光,发现它竟没有带来疼痛。
那样朝气蓬勃,热烈又温暖的阳光。
“姐姐……”
十二年前,我冲出伞外,跌跪在温晴冰冷的身体旁,颤抖着伸手去触碰她的胸膛。雨水冰凉,混合着恐惧的泪水,马路上仍然车来车往,她的心跳却渐渐微弱,渐渐无迹可寻。
看,她果然还是不喜欢我当着别人的面喊她姐姐,否则为什么一句话也没有留下,就这么无声无息地离开了呢?
十二年来记忆如新。那同样是个很阴沉的午后,南城倾盆大雨,没有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