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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九日·前夜:临岚手记 ...

  •   (一)
      己卯年,立春。今日是我随云崖……师父离开巫凰的第一天。
      师父刚刚失去了大半灵力,不能再施展飞行之术,更别提长途跋涉。而我一直在山上自由修行,也不通那些高深的心法,只得以最朴素的疗愈之法替他先稳住心脉,决定在附近山下盘桓几日,待他身体好些后再启程。
      我们本想去僭灵古城落脚——毕竟那儿的景色清幽宜人,近几年往来中原与南诏的客商渐多,也算闹中取静了。谁知我们在山下游荡半日,竟在青绮林中迷了路,未能找着僭灵城的入口,眼看天色将晚,师父也已乏了,遂转向南边的叶榆城而去。
      师父担心我四肢遍布的血火灵纹会令城中百姓惊异,定要我裹紧那件大氅,不过我见不少南疆人身上绘有彩纹,衣饰奇特,并不羞于袒露手足,便也安然置身其中。我虽长着一副中原面孔,但严格说来——也算半个南疆人?
      我们找到一处客店住下。师父应是出于习惯,对小厮说要一间上房,然后看了看我,又说要两间。那小厮见我搀着鹤发童颜的师父,有些犹疑地看向我,我摆摆手道,要一间吧,宽敞些好,方便照应。小厮遂爽快地引我们去客房。上楼时,我无意中拿眼一瞥师父,但见他原本苍白的侧颊上似有红云泛起,不知是否烛光映照的缘故。
      用过晚茶,吃过乳扇,喝过砂锅鱼汤,我便陪着师父闲谈。他说,自己祖上曾属遥远而寒冷的北疆,听闻大陆气候湿暖,便自幼随族人迁来,定居在长江下游的吴州。虽然那里几经易名,但师父仍习惯称之为吴州。
      他还说,自己的师父曾是东海某一仙岛上的岛民,在他记事前,不慎与族人失散时收养了他,以其毕生所学剑术法术相授,如待亲生子一般。若我将来有一日要离开他独行江湖时,多少还须学些防身才是。
      他与我讲起这些往事时,似乎很怕我听厌,欲言又止的样子。我便笑道,故人之事,我都记不太清了,还望师父常与我唠叨唠叨。我也不知这话安慰到他没有,只是他听后,想了又想,复摇了摇头。
      我知道,他既希望与我只作初识,也好如寻常师徒相处,但又难以掩饰地想从我言谈间看出哪怕是一丝旧人的痕迹,以解他多年相思之苦。
      然而,异魂相融本是逆天之举,所谓的“前世记忆”亦会在魂体相撞时化作碎片而流散,无法复刻。若因移魂便能再现前人生时景象、达到复生死者的目的,那也不须冥界转轮之道了。自“我”之意识苏醒,“她”便不复存在了。我如今所言所感,皆是出于本心。
      那位素未谋面的师母之魂,大约是金土属的,而我属木火,除了金木相克时体内会微有不适,只要稍加运力,调节灵气在经脉中的走向,便能很好地克制。这魂魄离了我,恐难再转世,但我目前还不想把实情告诉师父,让他徒增忧虑。
      是夜,师父睡得很熟,我却辗转难眠。白天的心思全在师父身上,无暇自顾,晚间独处时,褪下衣物对着月光检视,才发现我这血火灵纹竟是微微流动的浆红色,熔岩一般,触之还觉刺痛。这么一来,在彻底养好之前,我便不能长时束着紧身衣裤将其捂住了。若是去了吴州……
      我的脑中忽而闪过许多杂念——异族女子,身负血纹,衣着暴露,与云崖关系不明……类似的词汇从我心底泛涌出来,像有一只力量微弱的手覆在我的心头,压抑着担忧与恐惧。而这本不该是我烦扰的事情,却使我深感似曾相识。
      难道,师母生前……
      我闭上眼,抬起自己的手轻轻按住了胸口,不知是在抚平自己的乱绪,还是跨越时空安慰着那个过去的灵魂。
      左右已是无眠,我便倚窗对月痴坐了一夜。
      次日起来,师父见我始终挽着衣袖洗漱、用膳,便已猜到几分,趁着天光正好,让我陪他去城里走走。
      我只道他是想散心,不料他带着我东弯西绕,终于在城中一隅找到一家有售汉人衣饰的小店,叫我自己选些合身的衣裙。他说自己不懂女孩儿的喜好,便只默然立在一旁。
      我选了一件绛红半臂,内衬鹅黄短衫,下曳靛青、朱红、缃黄间色的长裙,腰系金铃,足蹑登云履,俨然一副唐人模样。只这一头棕发……
      师父瞧了瞧我,又到架上寻了两只镂金镶珠的发扣,将我耳畔垂下的发缕分别绾起、固定,“如此,便不会遮挡视线。”
      我点点头,向他一笑:“这样到了中原,也不会显得太不合群。”
      他怔了怔。那店主见我们这般举止,笑问:“这位金花是您的女儿吧?出落得比你还俊哟!”
      我报以微笑和感谢。待走出那家小店,再往城中去时,却听师父几不可闻地自语道:“你比月儿,活泼许多。”
      师母是个温婉而坚毅的人,是历遍人间苦,仍会热爱生命之人——感知她的魂魄便可晓得。我却是在雪山荒野之中自由生长的凤凰树,又怎知这世事复杂、人心繁重呢?
      但我还是没告诉他血火灵纹隐隐作痛一事。自引魂入体,我便对他产生了一种天然的在意之情,想让他开心,怕见他难过。或许……这也是我后来逐渐变得世故、最终融入这凡尘的缘由吧。
      好在衣裙皆宽,质地也算轻柔,并无贴身磨蹭之感。这事办妥后,他的心情显然畅快了些,我便也能自在地陪他散步。
      午后,师父说想去看看城外的叶榆泽,步行的话略远一些,怕日落之前不及赶回。我转念道,不如备些行装,露宿一夜也好。师父拿我没法,遂去买了两件御寒的斗篷,雇了一匹桃花马与我出城。
      时方未正,风和日暖。我们沿岸闲步,看白鸥如云,点点聚散,湖光山色,粼粼相映,那小马便驮着我们一路买来的吃食,颠颠地随行。师父道,这里很像他幼时居住过的东海仙岛,明净,适意,与世无争。
      我们一直向南,走至西河便停。夕阳掠下寒枝,染得草尖碧黄。师父将马儿拴在一棵矮树下,打开行囊,铺上坐席与软布。我就近寻了些碎柴,趁四下无人,施法生起一团不易随风而熄的火。
      他回身过来,见我小心翼翼的模样,不禁失笑:“没关系的。自古便有术士剑仙之流,人们就算真遇见了,也不一定全然相信,没准只当你是变戏法的呢。”
      我了然,遂大大方方地施法汲水、滤净,再温一温热,递与师父饮。而他只是目色柔和地望着我,笑而不语。
      晚间,月明如鉴,玉露生寒。我恐师父坐着受凉,便邀他去叶榆泽上泛舟赏月。其时恰有渔家灯火明灭,三两闲船,摇荡泽面。我身无长物,就用头上一对金发扣作抵,向渔民借了一只小舟来,与师父同乘。
      “这情形……好似当年。”
      散下长发的我,侧对着月光轻轻摇桨,忽然感受到他怀恋的目光。我抬头,那另一半月光,便正好洒在他灰白的发上,反映着清冷的银辉。
      未待我出声回应,他便自责失言,别过头去。我也默然摇着小舟,徐徐向泽中一处杉柏林立的浅滩划去。
      “师父,那儿有光,像是殷蓝色的火。”
      我用桨首一指,移船靠近,师父也随之立了起来。
      “是不是当地人的祭祀之所?我们且去远远地看一眼,勿扰了人家。”
      我点头,扶着他下船。踏过碎石滩走进林中才知,漫天清朗的月色皆被巨杉硕柏所遮蔽,仿佛世间夜色全都聚集于此,隔绝彼世。唯有一束如生命之花般绚烈跳动的蓝火,绽放于这一页幽暗的林间画布上,遥引着我们。
      再行数十步,火光渐晰。我注目而视,原来那株株杉柏之间,还有一棵最为粗壮的老树,合抱六七人,树干中空凹陷,内有一幽蓝火影,外焰微红,无根无源,兀自燃烧不止,却竟不会殃及古树。我正自惊叹,师父便道:
      “那是灵火,就像你今天点柴的那样。木能生火,这树的树龄大约比你还长个几百岁,又生在叶榆泽这般灵气丰沛之地,若是得了机缘,开启灵智,很可能修成仙灵。”
      我若有所悟,只听师父又道:“可惜不是名种,悟性有限。若像你一样遇见我,被我强催化形,那是必死无疑的了。万幸,万幸……”
      他摇着头转身而返,言语里似有歉疚之意。我回首又望了一眼那燃着奇火的巨树,恍惚见到自己的心火也在烈烈舞动。
      师父,你放心。我会努力弥补自己所欠的修行。
      护住她的魂,也护住你。
      那夜驾舟回到西河后,我很快便累倒了,盖着斗篷,倚在师父铺好的席垫上沉沉睡去。殊不知,他却好像怀着一种难明的愧意,郁郁然独坐无眠。
      天明,我们都心照不宣,未再提起昨夜所见。我复展笑颜,尽说着令他开怀的话,悠哉地牵着小马踱回古城。
      时光流转,我们在叶榆城又歇了两日,尝遍周遭美食、养足体力精神后,拣着一个风雪初霁的早晨,一路向东,踏上归程。

      (二)
      到了吴州没几日便是上元佳节。我与师父自入吴地以来,在城郊几家村驿分别耽搁了一两日,这才迤逦进城。
      我以为他也会有近乡情怯之感,但他只是不疾不徐地逛着,看城中各处张灯结彩,人群熙攘,其乐融融。直至城东南时——那是一片铁匠铺、木工坊连开的集市,他忽若想起了什么,说要带我去访见一位故人。
      葑门外,皇天荡附近。吴州不似南疆正月里仍是气候晴暖,没了城郭庇佑的郊外便只有北风呜咽,白芦横江,霜色茫茫。我陪着师父约莫向外走了几里,只觉人烟疏落,更偏离了官道,不像有什么住户的样子。我正自不解,他却伸手一指前方江河细窄处——一座古旧石屋如山间伏虎,与那十字河道肃然相对。
      洛青鸿。他就这么喊道,简洁明了,没再附上称谓与来意。
      石屋沉寂如井,良久,方有一人掀动草帘,向我们挥了挥手:“吵什么,进来就是。”语气是慵懒的,然而字字清晰响亮,铿然有力,不输青年。
      “你小子,终于知道回来了啊。”
      同样两鬓灰白的男子见了师父,一张写满风霜的脸上笑得只剩一口白牙,也不管他现今身体如何,上去对着肩膀就是一拳。师父也笑,却是边笑边咳,还直说没事,倒让我无端担心了一场。
      “夙愿……已了,自然就回来了。”
      石屋简陋,说是家徒四壁也不为过,唯天顶开了一扇斗大的圆窗,如仙壶自蓄日月星辰,四时轮换,盈亏守恒,别有意趣。
      洛青鸿简单收拾了几下,让出仅有的卧榻,自己席地而坐,用他下午刚打来的野兔烹了兔肉暖锅,蘸上他自调的甜辣酱,请我们随意品尝。
      是夜,我们在这方石屋中温酒、烤火,远离了城市喧嚣,独赏那一束自天顶倾注而下的满月清光。
      那是我第一次喝到“酒”。虽然不太喜欢这辣嘴的玩意,但细品回甘,暖入丹田,未几时便叫人浑身酥软,乏意上涌。我在两个男人久别重逢的笑谈声中,迷迷糊糊地度过了平生第一个异常温暖安逸的团圆之夜。
      也许是故人的默契使然。那一整晚,洛青鸿虽常对我投来探询的眼光,却也始终未提及师母之事。男人之间的情谊,不必多言,都在酒里了。
      次晨酒醒,我方在余烟袅袅中伸着懒腰爬起,便听见他们在屋外絮絮谈话:
      “……嗯,学剑可以,我虽不如你剑术精进,倒也能代为指点一二。弓箭的话……她一个女孩子,今后若要独自生存于世,不太适合像我一样拿着笨重的弓防身……”
      听到“独自”二字时,我不禁心里一酸,默默下榻,从石屋后门转出,附耳在旁。洛青鸿续道:“不妨我到城里买些材料,另给她打一把弩,也比较轻便。”
      “好,那就依你。”师父爽快道,“我对弓弩之术都不算精通,还要烦你替我多指点指点。”
      “那绝对没问题。毕竟是你的……徒儿嘛,也算我半个徒儿了。”洛青鸿尚不习惯我的身份,言至此,语调微变,声音依旧爽朗,“这么说来,她还得叫我一声‘洛师叔’呢。”
      “行了,你就会占人便宜。谁跟你那么亲了……”
      师父的笑骂在我耳边逐渐淡去。原来他避着我,仍是为了交代后事啊。我扶着石墙默不作声,指腹有意无意地扫过那些被岁月磨平的纹路,黯然心想。
      两人自诩神鬼未觉地商量完正事,便又掀开草帘一起进屋取暖来。我匆忙跑向屋后,假装取水洗漱,听师父唤我,旋即探头应了一声,折回屋内。
      “阿楹醒啦?噗……”洛青鸿乍一见到我鬓发微乱、满面沁水的狼狈模样,一时不忍竟笑出了声,而后翻箱倒柜地找出一块干净的丝帕递与我擦脸,“今儿外面雾散了,我带你俩去城里玩,怎样?”
      我点点头,拭干脸上的湿意,但觉神清气爽。低头一看,这块不算太新的淡青丝巾折痕显然,光泽微暗,但刺绣平整,针脚细腻,以藤萝花枝的纹样栩栩然勾成了一个“蔓”字。
      而这绣帕的主人大概早已不在人世——洛青鸿怕睹物思人,才将其珍藏。我心中慨然,悄悄施法烘干,小心叠好后才还给他。
      返城途中,因有洛青鸿为伴,师父的笑颜也渐渐多了。看得出来,洛青鸿本不是一个非常幽默的人,只是在其经历过的人生憾事上,相对豁达一些。
      这日云光凝碧,天朗气清,我们在城外兜游将近午时,方从古城东北的娄门桥跨河而入。
      经过那片茂林修竹、飞檐斗拱相掩映的地界时,我环首四顾,只觉周遭静谧异常,人迹寥落,半分节后余韵都没有,不免向洛青鸿投去疑问的目光。而他分明接收到了我的疑惑,却把目光转向一声不吭的师父,见其低着首,又向我轻微摇了摇头。
      师父似察觉到我们默声的交流,无奈地顿住了脚步:“洛青鸿,你何必呢。”
      洛青鸿望着他,无辜道:“我没说什么呀……”
      正在我疑惑更深时,师父忽然拉住我,缓缓抬首,就像终于有勇气面对内心深藏的黑暗一般,静静地浏览眼前门关紧锁的深院寂楼,轻声对我说:
      “……这里是旧刺史府。数年前发生过一起惊天大火,举城皆毁,此后朝中虽已派人来修缮,却无人再入住了。”师父牵着我,边走边道,“对面那家医馆,亦是自那时起荒废的,再往前便是城中最大的酒楼。”
      像是刻意避开往事似的,他不自然地顿了顿,语锋一转,“嗯……我看这间医馆背倚城河面向官道,虽为闹市一隅,却不失便利,位置不错,于是前不久——也就是去南疆之前,刚将它买下来,打算作养老用。”
      洛青鸿听他絮絮说完,似乎松了一口气。而我闻师父语气淡然,却难掩神色忧伤,一时也想不出个中缘由,便顺口接道:“原来师父这么有钱呢。”
      “哈……”洛青鸿再次忍俊不禁,在我耳后悄声道,“你的关注点也很新奇,不说我还没发现。”
      我们沿着主街曲折向南,渐与人声会合。十泉里水陆相间,舟车并行,弦歌里莺声燕舞,细语吴侬。这一带春景如绘,花色满街,茗香四溢,伴着熏暖东风,漫至开元宫前。
      此处黄墙黛瓦,朱檐红盏,气宇恢宏,虽题作“开元宫”,却为吴城中心的著名道观,即使过了十五,照样香火绵延,游人不绝,仙都人境,融为一区。洛青鸿兴致一来,拍手提议道,反正未用早膳,不如去观前补吃糖粥和酒酿圆子。师父闻言笑了笑,不置可否,欣然随行。
      我们好不容易找着一处空座,遥听说书人讲着吴州旧闻。我趁二人候餐的间隙,独自去街边小摊上又买了些梅花糕和炒栗子,当饭前甜点。正待走时,却听一个细弱的声音穿过嘈杂,幽幽传入耳中:
      “姑娘骨相奇佳,真乃人间少有……”
      我讶然回眸,但见一位苍颜老人操着一口方音,手摇蒲扇,坐在一张藤椅里喃喃叹道。
      老者眼神涣散,怡然自乐,并非盯着我说话,可身边人来人往,唯我一人在他面前不远处站定。
      我迟疑片刻,回礼相问:“老先生,算命否?”
      他一动未动,只是笑着伸出蒲扇,轻点身旁另一张空椅:“请坐。”
      我依言坐下,递出右手,本以为摸骨看相尤为仔细,未想他只用扇沿轻触我的手掌,便似了然:
      “老朽猜得不错……方才望姑娘气运繁复,想是来历非凡,眼前这一方天地终究困不住你。但因前世畸零,仍有几分险象延至今生,若处之不慎,则有性命之忧;倘使安然度过,你的福缘就在后头了!”
      我茫然收回手掌,暗暗记下这些话。又问:“那可否替他人看寿限呢?”
      “这恐怕……”
      “阿楹!别信这些,你师父好着呢……”
      未及老人回答,我便被突然出现在街角的洛青鸿一把拉走,只听到模棱两可的只言片语:
      “……各人寿数,自有天定。假使命数未尽,那么阎王也不肯乱收人的……姑娘,珍重。”
      老人温蔼的笑言似这甜酒回甘,在我心海里氤氲不去。我一粒一粒地吃完那一碗软糯汤圆,如同细嚼那一段意味不明的预言。末了,师父问我味道怎样,我一晃神,不假思索地答道,很甜。
      或许……这便是算命老人想让我悟出的答案吧。

      (三)
      倏忽过了旬月,云隐阁修葺事毕,焕然一新。
      我与师父谢过洛青鸿时时帮衬,便在黄昏前从隔壁酒楼订了几道名菜送来,设宴阁中,欢饮达旦。
      我自知不擅饮酒,陪他们少坐几时,便早早撤了杯盘,独上西楼,怅望江月。其时恰逢惊蛰,晚霜融解,春雷乍动,到了凌晨,更有一层微薄的湿暖笼罩人身,令人发汗。
      我怕师父睡在庭中受凉,忙下楼来收拾了碗筷,却见两人一个坐在粗树杈上鼾声大起,一个枕着花坛红砖呓语连绵,只得叹了口气,施法调动庭内蕴藏的土灵之力,在空中凝结出一片挡雨的薄膜,为酒醉的他俩遮去风寒。
      待天光初明、雨声四起时,我又披蓑出门,想着赶上早市,买几只鲜梨子来炖个冰糖雪梨汤解酒。
      从百家巷转入十泉里,路过华阳桥,细雨迷濛间,我好像望见一抹颀秀的身影,乌发如云,紫衣淡淡,隔着雨色,背对着我。女子并未带伞,兀自守在桥边,徘徊不去。
      “姑娘……”
      我试着唤了一声,解开蓑衣上前,替她微掩头顶淋漓。她闻声侧目,显出一张清艳绝伦的面孔,端望着我,却是满眼忧色。
      “救救我……”她语声细碎、飘忽,似这小雨轻灵动听,“我被我的夫君困住了。”
      我一下没听懂她话中所指,不知如何答复,便道:“发生什么事了?现在还下着雨,你若愿意,可随我去城北云隐阁稍坐,再细细说与我听。”
      “来不及的……天明之后,我便要回去。”她依然轻声细语,仿佛隐含着莫大的忧愁,“总之,求求你,帮我。下一个雨天,我还会来找你。”
      “哎,可是……”她只说“还会来找我”,而非另寻他人相助。难道她本就与我有些渊源,是以今日特地在此等候?而且……为何约定在“下一个雨天”?
      遐想间云销雨霁。女子悲凉地说罢,早已悄然退出我为她敞开的一方庇护,转身离去。
      我目送那一抹紫影退出石桥,渺然于娄门街后,才慢步向十泉里走去。那时的我尚无阅历,见女子年若桃李,梳着垂鬟分肖髻,竟不明白那是未出阁少女的象征,何来“夫君”?
      回到云隐阁时,天已大亮。师父将我设下的避雨诀撤去,洛青鸿亦揉着惺忪之眼跳下树来,向我招呼,准备回他城外的小石屋休息。
      我把购来的新鲜蔬果转交给师父后,便卸下一身蓑衣,挽起裙裤,跑去井边浣衣洗足。彼时洛青鸿还未走出院落,见我如此旁若无人,微感惊奇,窃与师父道:“她这么不避忌外人的么。”声音虽低,仍似游萤飘入我耳。
      师父听了,亦有半刻愣神,恍惚想起从前光景,慢慢道:“嗯,和月儿很不一样。”
      我听他下意识提起前人,心中微赧,遂侧转身子背向他们。
      洛青鸿更觉惊异:“所以,她……”
      师父沉吟少时,方觉失言,忙改口道:“人家是仙树化灵,本该活得自在随心,何须在意凡间的规矩?你未免管得也太多了。”
      洛青鸿识趣地闭了嘴,帮着师父将瓜果送进厨房整理,话锋随之一转:
      “但她的腿,怎么像是负伤的样子?你身为师父已近一月,竟也对此见怪不怪、不闻不问的么?”
      我匆匆洗净手足,换上一双崭新的麂皮短靴,仍将层叠裙裾的宽摆放下,遮住那一截被血火灵纹爬满的小腿。却听师父为难道:
      “……实话讲,这些天我也在想法子,要为她治愈这血纹,但还没得出一个可行的方法。过去有月儿在,我便以为再无后顾之忧,对疗愈之术也疏于了解,而今……”
      洛青鸿也陷入了沉思。少顷,他忽然道:“你还记得当年为救荼月于酒楼,你平白受了一记铩羽神鞭之事吗?”
      师父的记忆之匣也渐打开:“……怎么?”
      “那时你的臂伤也似她腿上血纹这般猩红如灼,且又细又深,嵌入肌骨……若非荼月灵术高明,率先为你治好,其实星祭司……也曾对我说过一个慢性的法子。”
      他说到“星祭司”时,面色微异,不过很快又恢复如常:“便是取当归、赤芍、川芎、乳香等物若干,兑入白酒,用水煎服;待皮肤表面的创痕消了,再以灵泉之水温泡滋养,撒上薄荷少许,活血通经之余可化去热毒,以免其深入经脉——你若信我,可以一试。”
      洛青鸿侃侃说完,也不欲多留,即向师父和我辞别。师父竭力唤他喝一碗清热的雪梨汤再走,他却长臂一挥,迈着悠游的步伐,默然踏出了云隐阁小院,混入街尾的清溟竹影中去。
      “……好吧,多谢。”
      自那以后,一连几日都未再下雨。
      按照洛青鸿的说法,师父给我赎了药来试喝几贴。因我本为草木化形,只恐凡人适用的方子对我不利,所以白酒这一项便免了。
      药汤清苦,几碗下肚后,丹田愈暖,药效沿着经脉送出,血纹的刺痛感也得缓解。我觉着并无大碍,他才放心让我继续喝着。
      我暗忖这人间地大物博,必也有延年益寿的补药,遂替师父问到几个有百益而无一害的药方,私下研究增减一番,得出一个适合他的方子,劝他陪我同饮。师父笑说,这样也算和我同甘共苦过了。
      一个修仙之人、一个火树之灵,此番栖居人界,竟都不得妄动灵力,而要倚赖至纯至朴的草药来调养生息,想想亦是平生少有之趣。
      我一边喝着微苦的中药,一边盼着久违的雨天。终于,在惊蛰后的第五日中夜,师父已在隔壁睡熟,我自静卧无眠时,窗外毫无预兆地滂沱起来。
      我旋即披衣而起,匆忙戴上斗笠,又顺走了院里仅有的一把青竹伞,轻步踏进雨涟。
      这次沿路寻到华阳桥,并不见那紫衣女子的踪影。我的心绪也如乱雨击打着桥面。复向城西南行了四五里,眼看就快到开元宫了,却在一条不甚起眼的鹦哥巷前,遇到了冒雨提裙向我奔来的她。
      “你怎么又没带伞啊。”我一抖手腕,竹伞便如青荷绽开,容下我和那个落魄而凄美的倩影。
      她仰起那张如出水芙蓉般的清丽面庞,局促地笑了笑,说:“抱歉……一到雨天,他便犯头痛,睡得也早,今夜犹是。我伴了他一会,待他安睡后,方能安心出来见你。”
      “姑娘如何称呼?”我扶稳伞柄,小心地护着她不被雨淋,随口问。
      “我姓洛,名……玖音。”她玉指轻弹,微微拂开衣上水迹,清声答道,“冒昧向你求助,实是不得已。但我……想不到别的更合适的人了。”
      “你认得我?”
      她摇首,幽婉道:“你与云崖前辈相熟,不是么?他是我父亲的至交好友。我已离家多年未回,实属不孝,况又与人私许终身,如今有苦难言……无颜面对家父,也不愿令他们知晓我的遭遇。幸而前些天偶然见到了你,想着你与我同是女子,这事便好开口多了。”
      “洛姑娘所遇,究竟何事?你夫君对你不好么?”
      “……也不是。我与他虽有啮臂之盟,却还未正式成礼,因此他很尊重我。那次我留书一封,独自离家出游,误入了驻军之营,受了点伤,又生寒热,他奋力将我救回,还替我擦身换药,处处细心温柔,并无越轨之举。”
      忆及过往,她言辞和婉,眸光下视,柔情四溢。只不知因何,像是略微伤神似的,轻轻扶额:
      “但是……从那天起,他便像着了魔一样,几乎整日整夜地守在我身边,不许我再离开他的视线,更不可能放我独自出门。我心悦他,自愿同他鹣鲽双宿,永远陪伴在其左右;可人生漫漫,于我而言重要的人和事,并非只有他一个,我想做的事、想看的山川风景也还有很多。夫妻之间若然连这点信任与自由也无,如何能够真正地结为一体呢?”
      “他确是爱你的,只是在你伤病初愈后……仍然心有余悸,不懂把握分寸罢了。”……真是不巧,我不曾亲历过男女情爱的滋味,于此亦说不出感同身受的劝慰。她颔首表示明白我的意思。
      雨声铿锵,清脆地打在桐油伞面上,粒粒如击人心。她蓦然抛出一个令我顿悟的“问题”:
      “楹姑娘,你觉得……他真的是怕失去我,还是怕失去对我的掌控?”
      不用我作答,想必她内心已经明了。
      我们从巷首一直走到巷尾,仿佛经过漫长人世的因果轮回。殊不知这条窄巷之名,经年相传后,竟也被人们误唤作了“因果巷”——当然,这都是后话。
      可谁又知,冥冥之中……有多少事已自天定。
      “方才那话,你要亲自对他说才行——即便这很残忍。说穿了,最坏的结果无非就是一拍两散,但他若真心疼你,一定会作出退让。”我到底是旁人,不似她身处情网,难免优柔寡断,遂决然道,“若不能,你也不必再留恋那样一个可怕的男人。”
      她听了这话,沉默良久,唯余周遭寒雨呜咽如泣:“没机会了……”
      “为何?”我奇道,“他不是会不分昼夜地守着你吗,你们相见的时日一定很多。”
      她微怔,抬起螓首凝目远方,刚要答复,骤然间声色一凛,手捂侧腹痛苦道:“嘶……好疼……”
      我急忙承受过她半边身体的重量,低首查看,却见一道细长的刀痕赫然显现于她纤掌之下,血花如染,丝丝晕开,惊心夺目。她如一株被人掘地拔起的鲜妍彼岸,孤高绝艳,垂头靠在我左肩上,然而生息将灭,几欲枯死。
      “旧伤、复发……我……”她声息凌乱断续,语带悲怆,周身闪着奇异的微光,却如昙花一现,渐渐黯淡,“对不起,我得走了……”
      她忍着剧痛支起身子,任由雨势如泼,也毅然放开了我与她紧握的手,没再道别。我看着她跌跌撞撞地冲进雨幕,这背影一如她来时凄美而落魄。
      洛玖音,从此再未出现。

      (四)
      懒懒喝着中药,闲居二十多天后,终见起色。血纹依附灵脉而生,本是深入肌理、蜿蜒向心,如今只剩些许微红的淤色,想来是快好了。
      我欢喜地跑去告诉师父,还将袖子裙摆撩起给他瞧,谁知他草草瞥了一眼便收回目光,按着我的手,宽慰笑道:“青鸿已跟我说了,寻常人喝了这药,不出五日便能伤痛全消。你……虽修行未成,但也有几百年的根基,恢复起来是要慢些,所以莫要心急。”
      “我自是不急,只不过整日待在家中,多少有些无趣。”我顺势拉住师父的衣角,像孩童乞求礼物似的,亲昵道,“我们能出去踏青么?我听外面的人说,好像快到清明了吧。”
      说起清明,师父似乎迟疑了一下,眼神微移:“好啊……来吴州这么久,还没带你去过仙月山呢。”他声音渐轻,不知在暗想些什么。
      我正眨巴着眼看他,忽见他抬起一双清澈的眸子,娓娓道:“再过几日,你这血纹也尽消了,正好可去山里找那灵泉之水温泡。只是我们再住在城中的话,每日上山取水多有不便……你若不嫌,我们最近便简单收拾一些要紧物事,到仙月山中找一处适宜之地暂居可好?”
      我惊喜地点点头,深以为然:“有点突然……但是我想去。”
      仲春三月的天微风徐徐,暖意在迷离的阳光下化开,熨着温绵花香,悠悠送入口鼻,直挠得人心痒痒。以防洛青鸿在我们走后来访,师父便施法留了个口信在门环上,只要他一叩门,立时便能听见:
      “有事即来仙月山玉玞湖一见。”
      ——当然,以洛青鸿和师父的交情,很大可能是他无事也会过来叨扰的。师父这么说,无非不想让好友对自己的去向心里没底。
      他是多么细心而又周全的人。师母当年和他在一处,应当也是很安心的吧?
      我默默歆羡着故人之情,嘴边也不住地溢出笑来。师父一脸怪异地瞧着我痴笑,虽不明就里,却也不作声,大概还以为我是在为难得一次出远门而感到欢欣雀跃吧。
      我们骑马过了城西南胥门,直取入山小道。山溪迂旋而下,与外城河穿插交错,天工匠心浑成一体,勾勒出一张清婉别致的吴州水图。而沿青石板路迤逦步行,头顶苍翠尽掩,足下苔痕鲜绿,两处交相合拢而来,便似真到了隔绝人烟的世外之境,耳畔唯余鸟语清灵、虫声幽寂。
      复行半个时辰,终于看到了传说中汇一山灵气而成的玉玞湖。湖水当真清明见底,更有一种半透明的银白矿石遍布其间,形态大小俱不相同,然而通身滢亮,粹白无瑕,仿是汲取了潋滟波光,方得如此明净持久。
      “仙月山曾以这些奇石闻名江南……”师父牵着马行至湖岸,凝眸远视,感慨万千,“许多人慕名前来挖掘,官府因着可以从中获利,也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到最后难免开采过度,危及整座山上的生灵。山神震怒,便同一众山精野怪联手,与人类相抗,自卫家园,所以引发了那场毁天灭地的大火。”
      这是百余年前师父亲历之事,我却记不真切了。但听他言辞沉痛,料想师母之死,或许与此相关。
      “唔……说好来踏青的,我怎地开始伤春悲秋了。”他很快回过神来,扶着额角,哀苦地笑了笑,“这些都已过去了。你看,现在的仙月山,靠着自然之力将养,也已恢复了□□成。我们一路走来,所见皆是佳木凝翠、奇花遍野,像百年前那样惨烈的事……不会再发生了。”
      他原地踱了两圈,指点江山似的,把他行过的山路、看过的风景由远及近说与我听,一草一木都如数家珍。然后四下里寻觅着,走到一株傲然挺立的金钱松前,抚着它斑驳的树干,将我们的马儿一道拴在上面。一匹白玉骢,一匹胭脂红,相顾无言,唯有垂下头默默吃草。
      “师父。”我悄悄跟近他,殷切地望着那模糊的身影,轻问,“你还是希望她回来,对么?”
      “你说什么……”他讲解的兴头一下子冷却了,滞涩地别转过脸,却不敢与我视线相接。
      我脑中一热,鬼使神差地,问出了那件萦绕心头已久的惑事:“我是说,倘若那场灾祸没有发生,你……和师母这辈子,是不是就可以圆满了?”
      你是否会后悔……没有履行对她的承诺,没有珍视与她相伴的最后时光。
      “……”
      师父颓然倚在松树的阴影里,未答。
      明知旧事重提会让他心如刀绞般难过,可我……依然想知道他对百年前那个结局的真实想法。
      只因我对前尘往事的零碎记忆,恰恰停留在那场大火燃得最盛之时。
      暮色极致浓烈。青葱茂密的林子似荒原沙丘成片坍倒,清灵隽秀的仙山顷刻置身一片令人心惶的血雾之中。山火熊熊若吞噬的巨舌,卷灭无数无辜而又羸弱的生命,扬起星星点点的灰烬。
      恍惚间,她的意识也像一缕轻烟飘至云山上空,静静俯望烈火焚烧的山林。灼烫的气流直入心肺,几欲烧化人的灵魂。但她无力改变周身充斥的失重之感,脑海里混沌似灭,只觉有万千喧嚣躁动,倏忽又作无边静寂。
      渐渐地,恐惧吞没了理智。她的心亦沉入现实与梦境交汇的幻海。那里响起一段动人的清音,牵引着她不至沉迷,有如梁上风铃高悬,碎玉长鸣,久久不散。那是她与云崖此生最交心的一次对话:
      “等以后日子安定下来,你也不用再做星祭司时,我们便像雨叶姐和青鸿那样生活吧。你知道他们之间的约定么?”
      “……雨叶姐和我说,他们会成亲的。”
      “那你?”
      “我自是愿意的,不过有一个请求。”
      “你说。”
      “如果下次,你还是一定要去危险之地的话,我希望你能提前知会我一声,不要不告而别。”
      世道辗转,他已记不得自己最后答没答应,只是再见她时,曾经鲜活灵动的少女已成了黄沙掩面的彼岸芳骨。他怔住,不顾自己满身血污,一步一步向她走去,如踏刀尖,步步欲碎。
      “荼月,你怎么一声不响就睡了……”
      他兀自抱着气息奄奄的少女,含泪吻过她苍白的颊,将那枯叶一般脆弱易折的娇躯掩进怀中,轻轻道:
      “我内心其实是很坏的,没你想得那么善良。你若还不醒,我会疯掉、会杀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但是只要你抬头看我一眼……”
      “我一定会和你好好告别的。”
      仙山杳渺,海风渐息。少年恳求的话语换作悲凉晨曦里浮动的朝露,粒粒晶莹,洗尽尘泥,最终落入少女心间。
      “我……”他终于凝目过来,然而大半视野皆被热泪掩盖。
      我从他欲言又止的沉默里得知了想要的答案,不再追问,亦懊恼不已。
      师父……对,而今我们的关系已是师徒,前尘往事到底无法释然,那便让它成为我们之间永恒的禁区。
      “对不起啊,师父。”我没头没脑地走上前,用衣袖轻拭他的眼角,“我都忘了你不能受寒。”他显是愣了一下,似乎不解我竟先一步抢了他道歉的台词,“湖边阴凉,山间有风,咱们还是先找地方生个火来做点吃食,暖暖身子吧。”
      在他尚且愣神之际,我脑间思绪转得飞快:“对了,我去摸鱼!现在春回地暖,湖水也都解冻了,一定有很多鱼儿吧。师父,你等着!”
      说着便撩袍而起。师父破涕一笑,仓促接住我丢来的外衫,温和道:“去吧,小心些。你的血纹才刚养好,别再被湖底的尖石划伤。”
      “那是自然。”我扬了扬眉,随手摸出一支光洁木簪,将一头卷发尽数绾起,“你还不信我吗?我身子骨很灵活的。”
      “……我信。谢谢你,楹儿。”他经泪水洗礼的双眼里含着难以言说的柔软和脆弱,紧紧将我摄住,像迷途者遇到了暗夜灯塔上独一份的微光。
      我不会说婉转漂亮的话,也总是后知后觉别人话里的意味深长。趁着他心情稍稍平复了些,我便赶紧回身跑至玉玞湖抓鱼去了,怕再多待一会,又要引起他无端的怀念,勾出一连串伤心事来。我不想他再像方才那般,因我而心起波澜。
      云崖是我的师父。从我诞生起就是,以后也一直都是。这样就很好了。
      我们在玉玞湖边歇了一宿,次日正是清明。师父早早便起了身,去林中寻了几枝黄心白瓣的野蔷薇,仔细扎成一束,别在马鞍上,方唤我同行。他虽不言明此去是要祭奠谁,但经昨日那番险些捅破窗户纸的情形,不用想大约也知道了。
      我与她身份终归有别。他也许早已想过,往后若要自如相处起来,是该有个决断了。带我去她的衣冠冢前拜上一拜,从此辈分明晰,便是最好的选择。

      (五)
      “洛青鸿?你怎会在此!”
      昨晨方落过雨,今朝风动青野,吹得人衣袂翩翩,也映得那云山碧林益发苍润。褐衣男子背影挺拔,似一株青松立在坟前,默哀有顷,又弯腰献上自己刚刚采来的鲜花。倏而听到呼声,方与我们照面。
      “阿烈,你来晚了啊。”
      他叫着那个百余年来再未有人唤过的名字,笑意明朗,步步趋近:“前些年在外漂泊也就算了,好不容易回乡一趟——瞧瞧,今儿个都快巳时了吧?我差点以为你今年又不来呢。荼月姑娘脾气再好,也该生你气了。”
      师父仍自愕然,紧瞧着他停在自己面前:“你……此前的每一年,都会来么?”
      “咳咳!这……”似是被轻易抓住了话里的重点,洛青鸿眉眼一挑,余光却扫向我,答非所问,“我自你留下口信时便猜到了,你这次果然带了阿楹一起来——怎么,是要认祖归宗么?”
      师父不欲搭理他的调侃,静静走过我身侧,将那一束白蔷薇献在坟上,垂眸哀悼。我趁机回睨了洛青鸿一眼,不甘示弱地与他抬杠:
      “洛师叔,你这话说得,好像师母已经很老了。她泉下有知,怕是要托梦过来打你。”
      “你……师母?”他刚要反唇相讥,看到我眼光一凝,继而拂袖叹了口气,望向师父单薄的背影,“是啊,我们本来也不年轻了,但荼月依然是荼月。即使力量微弱,也愿意倾尽所有去救赎一个罪人。”
      师父身形微晃,回眸问:“你这是何意……”
      “荼月心怀万民、至纯至善,只是我不配为她所救。”洛青鸿怔怔对上师父的视线,眸色越来越暗,“阿烈,你还不知道吧?我这样的人,苟延残喘那么多年,全因为这条命……其实是她给的。”
      师父半侧着身,兀自不语。洛青鸿又道:
      “那场大战之后,我本已奄奄一息,是荼月用‘星魂归元术’为我召回离体的魂魄,而她仅有短短十几年修为,自身灵力不足以驾驭这古老的秘术,便甘愿以其生命力为之接续,赋予我绵绵生机,所以才……”
      “阿烈,此事瞒了你这么多年,真是抱歉。这百年来我思虑良多,终是惴惴难安,今日当着荼月的面向你坦白,无论你恨我怨我,抑或是想从我这索回这条命去……我都无话可说。”
      “啪!”
      一声脆响,洛青鸿青白的左颊上已有一道隐隐泛红的掌印。
      “……不许你再说这种话。”师父敛袖后退半步,颤抖着扶住了我,隐忍怒气,“她既救了你,便是她认为救你是值得的!雨叶死时我早与你说过,不许这么自暴自弃、看轻自己。”
      他的身体,原就不宜动怒,又因赫然出手打了洛青鸿一掌,愈发觉得头晕目眩。
      洛青鸿抬起眼,泪光闪烁地凝视师父,眼中不乏忧色——那一掌确在情理之中,但他并未责怪自己,这是洛青鸿始料未及的。他遂伸手过来帮忙,却被师父轻轻一下拂开。
      “你那时就没听我的……以致做出对不起雨叶、又伤了蔓茹姑娘的心的蠢事……现在到了荼月灵前,还要跟我说这些废话么?我真替荼月后悔救了你。”师父一边掩唇轻咳,一边断断续续地道。
      “对不起,阿烈。我……”一语未完,师父便摆了摆手,禁止洛青鸿再说些什么煽情的话。
      “给我好好活着。”师父缓缓合上双眸,复又笃定地睁开,“我们都要努力活下去,才算不辜负故人心血。”
      “……好。”
      那之后一连几日,师父和洛青鸿都在这山中勘察、选址、搭建房屋。我虽不用再喝那几欲令人失去味觉的中药,但也还需静养观察,所以甚少陪他们一起出行。
      仙月山中草木兴茂,荆棘丛生,师父担心我好不容易养好的肌肤又被刮伤,也宁愿让我守在玉玞湖边。那里宽敞开阔,我便摸鱼看花解闷,静待二人回归。
      可是,这几日来,我的睡眠一直不算安稳,独处时尤然。虽已确定了师徒身份,将往事一并封存于昨日,但那些毕竟是荼月生前最难割舍的记忆片段,我无法替她释怀,也无权就此抹去。
      她的两缕魂魄中残存的强烈意识,不知何时,已经融入我这具“躯壳”原有的意识中,难辨彼此。
      所以那天,我才会突然执拗地想向他要一个答案。
      师父……云崖……
      你虽未将那天的话说明,但我会用自己的方式,实现你心中所想。
      我在心底许下一个不为人知的诺言,就这么百无聊赖地一天天等着。这样的话,即使最终没有兑现,也不会很自责吧。
      直到清明后第五日,午间。
      昨夜的梦将我困住许久,早上便没能如往常般醒来。我正觉烦躁,想去湖边醒醒神儿,却听见洛青鸿大步流星地赶来,唤道:“阿楹,快来!云崖把你们的疗养院建好了——”
      “诶?这么快啊……”我悻悻地抓起外衣披上,赶着两匹马儿,跟随洛青鸿往山路另一边去。
      半山腰上,一座精巧的藤屋如一叶扁舟,被苍莽林海推出云岚,伴着阵阵松涛飘浮。小屋半悬于空中,四足轻点一处天然水洼,水中云气缭绕,似温泉暖雾。岸边奇石纵横,呈半透明琥珀色,虽排布不均,却形成一道若隐若现的屏障,将水洼半圈环绕,令人看不真切其中景象。
      我惊叹于师父这几天忙碌不见人影的成果,怔了半天,才知走上前去。
      “怎么做到的……师父,你若不执意修仙,也一定能在建筑学上有很深的造诣。”我欣喜地评价道,却没注意这话一说出口,师父竟愣住了。
      洛青鸿来回瞧着我们,讪讪一笑,为免气氛尴尬,赶紧接过话去:
      “是啊是啊,你瞧他这设计,多巧!我一开始帮他找材料、搬东西时,还以为会造出啥豆腐渣来,谁知他早就考虑好了……嘿嘿!”
      “你看这儿,还有这儿……是不是很妙?也只有你师父想得出来!”
      “哎,我不过是帮云崖做了点苦力,怎么跟自己有了房子一样高兴呢……”
      洛青鸿的欣喜程度不亚于我。我一边笑着听他喋喋不休地介绍藤屋的细节,一边欣赏师父的杰作。唯有师父始终神情淡淡,不露声色。
      “青鸿。”沉默了半天,师父忽然叫道,“今晚我想带她试试这温泉,就不便留你喝酒了。如果温泉疗愈之法可行,我改日再去城中找你一聚。”
      我与洛青鸿一同回过头来。师父却只盯着我,不辨喜怒。
      “呃……好吧,那我也先回去休整几天,你还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记得再传信给我啊。走了,阿楹。回见。”
      洛青鸿大概明白了师父如此奇怪的原因,竟也没有调侃他卸磨杀驴,只是拍了拍我的肩,扬长而去。
      “师父……”
      洛青鸿走后,他仍旧盯着我。我知道,我的心思藏不住了。
      “先试试水温吧,我去外头找点薄荷叶。”
      我依言走近水洼,循着暖石而下,在弥漫的云纱之中褪去双履。
      嘶……这水,是不是有点烫了?
      我下意识缩回双足,但一想到灵泉之水可化瘀祛毒,初时接触皮肤,未免激起血脉中的炎流与之相对抗,若想根除血纹,必得久泡方能见效,索性解开外裙,将半个身子皆沉入水中。
      呼……虽然烫,但也能忍。
      我默默坐在这四壁湿滑的池中,开始闭目神游。水温仍然很烫,大约有我两倍的体温那么烫,身体也并未因我浸泡在内而逐渐适应这异常的热度。
      我皱了皱眉,慢慢往下滑去,试图探寻这热度的来源,直至全身都被灵泉裹挟……
      池水,是冰的。滚烫如火的是我的心。
      “——楹儿!!”
      一捧清凉的碎叶如天女散花般落了满池。
      我身子蓦地一轻,整个人不由自主地浮出水面,长长吐出一口气,却见师父一手扶着我的后背,一手将我从池中捞了出来。他似是怕我呛水,不管不顾地拍了几下,反倒让我差点噎住。
      “咳咳……别拍了,我没事。”我赶紧抓住他的手扣下,勉强一笑,“师父,你怎会觉得我溺水啊?”
      他惊魂未定,脸上还挂着捞起我时溅到的水珠。我们相望片刻,他才低下头,轻道:“因为她……怕水。”
      语声落,他倏地站起身来,又道:“我忘了,你不是。”
      我迅速跨出水面,紧紧拽着他的衣袖:“我可以是……我都记得。”
      师父既已察觉我的心思,那不如便摊牌了吧。
      “云崖,你今天劝洛青鸿要好好活着,不能辜负故人心血,可你自己呢?你心里真是这么想的吗?”
      泉水滴滴答答地击落石面。他不答,我便继续道:
      “自我化形起,你就不再抱有生的希望,对么?说什么要还我一副完好的躯体,因此才答应我暂且多活一阵,但那只是搪塞我的借口。
      “你费尽心机使荼月之魂托生于我,又不甘心我自此成为了另一个人,潜意识里还将我当作荼月对待,所以时不时和我说起百年前的那些往事……你其实是盼着‘荼月’能够想起来,而不是把我当成另一个不知情者,对吧?”
      “不……我没有。”他背对着我,可是发丝遮掩下的耳垂已经红透。
      “云崖,我知道你不甘心。”我轻轻踏水而过,用微湿的手抚着他温暖的背,“你想活,是为了有生之年还能在我身上看到她的影子,聊以慰藉;你求死,是自知生命有限,而不敢许我长久作伴……
      “但这两者,并不冲突啊。人生一世,不就是活在无数个瞬间、无数种心情里吗?你何必要求自己每时每刻都做个圣人?遵从自己当下的真实感受,就算……一时的情感压过了理智,又有何妨。”
      “楹儿,我不能……也不需要。你不懂……”白色背影微微颤动着,如被风吹起的薄纸,亦被我的手掌轻柔抚平。
      我不觉放低了嗓音,也可能本就不想让他听清:“你若还未想好,也没关系。毕竟我的人生和你一样,前途未卜……但是云崖你知道吗,唯有你的人生不留遗憾,我才能更加坚定地往前走,不迷茫。”
      他仍未回答,缓慢抬起的手在空中犹疑半晌,终是落下。
      我明白了,自觉退开半步,苦笑:“好吧,我说了这么多,或许都是因为,你是我醒来后见到的第一个人。”我只能将这些天萌生的无法解释的情感归因于最初的相遇,“我们的关系……也仅止于此。”
      不论如何,我都已将心意表明,该是他自己做决定的时候了。
      他蓦然回身,目光闪烁地望着我,好似有一杆天平在眼中不断偏移,不分左右。最终,他还是伸手将湿漉漉的我揽入怀里,恰到好处的力道更显得他小心翼翼。沉默间,似乎有温热的泪水渗入我冰凉的衣领。
      青碧如洗的藤屋外,最后一抹夕色静静沉入云海,天际唯余一片灰蒙。我正想回应他难得流露的真情,恍惚瞥见白月自东方亮出银钩,像是理智终于战胜了情魔。
      “楹儿,你就是你,无须以他人的身份来弥补我什么。”他含泪而笑,将我拉离了怀抱,像要放飞一只本不属于自己的纸鸢,眼神悲伤而决绝,“你我之间不应有非分之情……只做师徒,才是最好。”
      他说完这句话,便落荒而逃,也彻底拒绝了我。
      我至今未明,究竟什么样的感情是“非分”,什么样的感情才是“纯粹”?
      洛玖音的丈夫对她,是占有。洛青鸿对雨叶和蔓茹,是愧疚。那……师父对荼月呢?
      那天下午,云崖像一只孤僻的厌光动物,不知躲去了哪里。直到次日清晨,再见他时,又一切如常。
      没有人给我答案……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4章 九日·前夜:临岚手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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