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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第六日:扶源心迹(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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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晓时分,曙光在地平线的边缘轻微跃动着,浮出一层淡薄的金红。
一位面貌清秀的少年站在那张潦草而惊心的通缉告示前,借着天蒙蒙亮的初光,端详其上所画之人,表情淡漠得好像事不关己。
画像上的女子气质忧婉,并不美艳,怎么看都无法让人与“祸国殃民”联系在一起;然她眉目含愁,楚楚动人,一双清眸好似透过画纸,递来冷冷秋光、寂寂幽情。
便是苻楹本人一见,竟也无端生发出“她是孤独的”“她需要被理解”……这种错觉,而心怀怜爱之意——苻楹不禁冷笑,原来在雍王眼中,她是这个样子的。
难为画师了,她暗忖,这女子好看得有点陌生,根本不像自己。
告示已贴出有十余日,但仍未有人揭下,便任凭风吹日晒,磨皱了边角,消淡了字痕。
“年轻人,别看了……我们这儿虽不大,却也无人识得如她这般的美人。”
苻楹循声望去,路边刚开张的茶摊上,有个老朽端着一碗汤色暗沉的热茶啜了一口,叹道:
“要不是苻家率先降于雍兵,曲意媚上,也不会惹来这等灭族之祸。纪南剩下的百姓,都只想平平稳稳地过好余生,不求别的了。”
苻楹左右看了看,的确,黎明的街上虽说行人无几,却都对此告示视若无睹。她还以为是向来富庶的纪南人民不屑于这区区一千文钱,恍惚却又想到,已是战后半年了。
现今的纪南城,便像一个精神矍铄的老人突然生了场大病,病愈后,只望风调雨顺,岁月长安。
她默了一会,走到老者身前,试探着问:“苻家……真的满门皆斩?”
老朽叹了口气,放下茶碗道:“也不是。听说雍兵前来抄家时,族长的侄子恰好跟随商队去了外地,便免去此劫。也许是族长叫人给他去了信吧,隔了很久,他才回来过一次,看到家宅已毁,很是崩溃,到处追问发生了何事……”
“那后来呢?”
“我们一介平民,哪里能得知内情?又怕惊动了雍兵,引火烧身,便没人理他。他像个疯子一样折腾了几天,就不见了……”
苻楹若有所思,点了点头。
“谢谢老先生,这碗茶我请你。”不及老者推辞,她已向摊主递去茶钱,又吩咐道,“如此煮茶未免太涩,加点桔肉会好些,润嗓。”说罢转身即走。
“哎,年轻人,你——”
老者盯着“少年”清瘦的背影疑惑,还想再说些什么,奈何苻楹步履生风,匆匆而去。
在她身后,另有一名颀秀男子漫步走过茶摊,随意地看了一眼告示,又飘然远去。
“通缉令一出,外乡人也变多了。”老者品了品摊主重新煮好奉上的新茶,心头微暖,不由感慨道,“希望这波风头赶紧过去吧,纪南城……好久没有安宁过了。”
长街里,苻楹轻车熟路地走了一阵,步伐渐松,正要拐入一条鲜为人知的小道时,忽觉有人暗随,余光一瞥,却无甚异常。她想了想,复而沿着交错纵横的街道,心之所至,随性而行。
几番来回,对于自幼生长此地的苻楹而言,顶多算是散步,进退自如,但那人就略显局促了。终于,在第四次经过那条小道时,他趁着四下无人,从长街口堪堪现身,叫住了她。
“这位……公子,别绕了。是我。”
他的声音一出,苻楹立时怔在原地。
她不敢回头,也不敢念出他的名字,只一瞬便已回神:“你跟我来。”
两人错落的身影转眼消失在小巷深处。
她引着他来到一座偏僻的小院,推开门,阳光奋力涌入。漫天青绿迎面扑来,层叠有致,清凉适意;与暖融的天光交汇后,宛如怒放出更为蓬勃的绿意,将她一袭青衫吞并容纳。她回身,注视着迤逦行来的紫衣男子,露出久违一笑:“里边请。”
月琢的眉眼鼻唇在视线中逐次清晰——苻楹确信自己未曾见过,却不料它们像是遗落在脑海各处的星沙碎玉,一笔一笔将他的容貌填补完整。
俊雅如神。
词汇贫乏的她只能想出这样的形容。
“这里是我的避世之所,但不是以苻家的名义买下的。”为了缓解初见的尴尬,她主动解释道,“我娘离世前,秘密地给我留下了一份资产,足够我平日里摆弄这些花花草草。”
月琢不掩惊色地环顾小院内张扬舒展的绿植,赞道:“你不在的这段时光,它们也长得很好。”
“那是自然。”苻楹的嘴角牵起一抹傲色,眸光如那凝翠的露珠般清亮,“我种下的一花一木,无须刻意养护,便能自成一片天地,循环生机。”
用后人的话来说,这便是微缩于小院中的一个“生态系统”。
而苻楹,既是那行云布雨的巫山神女,令奇花瑶卉依循自然之理,互补互利,相伴相生;又是隐身其间的空谷幽兰,唯有回到那个心之所属的世界,无所拘束,方能异香弥散,风华绝代。
“你若生在山野,定要比现在恣意许多。”月琢目光回正,定定地瞧着她的笑颜。
“是啊。倘若世间没有战乱与斗争,我可以一直这么生活下去。”苻楹笑容微敛,轻叹,“可惜……只是权宜。”
“你……打算在此隐匿多久?”月琢忽然肃穆了神色,诚挚发问,“这是一个必须考虑的现实问题。雍王既已将通缉令贴到你的故乡来,那就是料到你有回乡的可能——雍兵不知何时便会破门而入。”
“这间小院虽好,但亦不可长留。”月琢直言道。
苻楹默然,深知月琢所言有理,可是仓促之间也别无他法。
天下之大,虽茫茫而无隙,皆是王土而已。她还能躲到哪儿去呢?
除非……
听月琢话里有话,她忽而笑着闭上眼,摇了摇头,复睁眼,坚定道:
“我生是纪南人,死为荆国鬼,或许已有既定的宿命。阁下既为神族,也该明白人间微尘皆有其秩序,不应因你一时恻隐而被扰乱。”
“苻楹……”月琢语带不忍,欲言又止。
“严格说来,你已经救过我两次了。”苻楹嗓音微暗,从袖中摸出那把青铜小刀,迎着绚丽的阳光亮给月琢,笑声中夹杂的颤音近乎哽咽,“如今重获自由,非常不易。我也想试试看,能否依靠自己的力量,在这乱世中努力生存下去。”
月琢了然,不再勉强。
晨风翩跹而起,拂动满院碧叶与他的青丝,绕光而舞。他信手拈住半片划过眼帘的梧桐叶,递给苻楹道:“有任何需要,可吹叶笛唤我。当然……你若用不上它,那是最好。”
苻楹颔首接过。诚然,没有消息便是好消息。她心知,巍巍神族怎么可能整天围着她一个凡间女子转?她必须学会自保。
谈话间日头渐移,天光大亮,他伫立在碧影下的轮廓不觉已被镀上一层金粉。月琢微微仰脸,心道,该回去了。
初升的阳光有些刺眼。毕竟,刚化出的人形还经不起暴晒,得找个灵气充沛之地静心修炼,方能长久维持。
月琢提步要走,忽听苻楹哑声唤道:“谢谢你,紫凤。我无以为报……”
他身子一滞,继而摆了摆手,化作一朵紫云隐入天际。
谈什么回报呢?他从出生起,便凭着天赋,常与冥灵对话。那些跨越死亡之门的灵魂,无论年轻还是年老,大都与他说过类似的话——
好不容易做一回人,要尽兴而归啊。
苻楹并不知道,月琢匆忙离去之前,这座小院四周,已有一层透明的灵力结界在他的催动下渐渐凝成。而他之所以不作停留,皆因这一路暗暗护送她到纪南,又坚持以人形相见,已然灵力透支了。
好在,他所设的这层结界尚有五日时限,可保她安然无虞。五日后,结界消散时,想必他已恢复人形归来。
这五日说长不长,但对心存忧虑的月琢而言,却是度日如年。
他没有返回族群,只在纪南城郊外寻了一处山洞养精蓄锐,汲取山川灵泽以塑人形,也仍旧放心不下城中小院的境况。
山洞幽深无光,日日有如长夜。月琢独坐苦闷,总是有意无意地借着灵力感应那结界内流转的气息,每每听着她吹熄烛火,传出均匀的呼吸,他才能凝神聚气,继续修行。
可这一分心,他的修炼进度也相应慢了下来,迟迟无法稳定自己的人身。有时长发如羽,遍布脖颈,有时双臂为翅,难以收束……从来气定神闲的月琢,竟也有了心浮气躁之时。
小院外环绕的灵气日渐淡薄,他也越来越感应不到她的声息。
直到第五日深夜。
万籁俱寂时,他即将突破自身的局限,重塑出最初的那副俊秀容颜,却听距离不远的纪南城内骤然发出一声震彻天际的巨响,而后浓烟滚滚,喧嚣渐起……
他的灵力结界,在其力量最为薄弱之际,被人用一些炼丹时常见的原料给炸开了。
月琢毫无防备,猛然咳出了一口鲜血,不得不中止化形。变回紫凤原身后,他疾疾飞出洞穴,扑向纪南城上空。
那个仿如山林一角的清凉小院,顷刻间成了烈火熏天的灼灼丹炉。
他不愿相信眼下发生的巨变,飞身而下,忍着胸中剧痛再次化身,变作五日前初见苻楹时的翩翩公子,跌跌撞撞挤入围观的人群,眼光却执着地锁定那方熊熊燃烧的小院。
窄巷尽头,那小院像一个身穿青衣的少年,委屈地蹲伏在灼烫的气流与阴骘的乌烟里,蓬头垢面,暗自低泣。
火焰薄如竹纸,然而锋利无情,大杀四方。火舌疯狂地卷过每一寸苍翠枝叶,又像手持法杖的幻术师,将它们纷纷变作一丛丛盛烈的彼岸。
他凝视着群魔乱舞般的火光,许久,方才涩然开口,问身边的百姓道:“里面……可有人伤亡?”
“没瞧见呢。等火灭了,官府明天会通报的。回去睡吧,明儿还要早起……哈……上山砍柴。”
被问的樵夫也是半夜被惊醒,迷迷糊糊地披衣起身来看热闹的,并没有看全爆炸之事的始终,随口一答就打着哈欠走开了。
月琢心底一痛,脑中嗡鸣不止,几欲维持不住人形,只得悄悄退出人海,强撑着回到城外山洞里静待天明。
苻楹没有吹响叶笛——他徒然祈祷着,意识逐渐模糊,堕入梦魇之中。
夜色浓黑,如洇不开的墨。
他听见她低哑的呢喃自一片空灵中幽幽传来。
月琢……我好痛。
翌日午后,纪南城街头。
“孽女苻楹,纪南人氏,曾以媚术迷惑太子,私逃出宫,现已伏诛。今太子病愈,免其死罪,赐予凌迟,行刑示众。”
听到“凌迟”二字时,百姓尽皆不忍,哗然欲散,奈何雍兵以刀剑相逼,命他们退回刑台前,强制观刑。
第一刀落在那衣不蔽体的女子胸口,殷红的热血喷溅而出,迅速染湿了烈日下干烫如锅的地面,百姓们相继低下了头。
第二刀随之切入那被绳索高高吊起的藕臂,刽子手咧出满意而狰狞的笑,握紧刀柄的手猛一用力,长刃顺着她的肌肉线条蜿蜒而下,精准无误。
第三刀峰回路转,径直掀开了她背上的衣衫,走向光洁的脊骨……
“美人,你不要绷得太紧啊,否则这肉……剐起来可疼了。”
刽子手口齿不清的怪声近在耳畔,似乎对她一身肥瘦均匀的好肉垂涎不已。但此时苻楹气若游丝,血染唇角,已无气力再出声回应。
第四刀刺破皮肤时,一股尖锐的痛觉瞬间盖过了先前所有的阵痛。她感到体内的温度正随着血液不断蒸发、流失,唯有麻木的意识飘飘然悬于头顶,近似灵魂出窍。
苻楹隐约记得,为了行刑过程顺利,雍兵特地给她喝下半碗迷药,使之全身瘫软,而又不至于完全失去知觉。
据说,这还是太子的意思。
他要她,清醒地承受这钻心刻骨的刑罚,直至失血过多而死去。
惶惶乱世……哪有真情?他不过是将她看作自己的禁脔,既没了永久享用的权利,不如彻底毁去,好让她记住,离开他的代价。其他人,更休想染指。
苻楹凄凉一笑,子澍,不愧是雍王之子。这藏在骨子里的残暴,真是如出一辙。
“哟,还笑?”刽子手眼尖,察觉到女子细微的表情变化,语气中难掩诡异的兴奋,“看来……我下手还不够狠呐。”
哧啦——
一道血瀑飞流而下,灌溉了红滩,倒映着残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