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风浩荡》贺万川

21、独漉水中泥（修）

　　祝逢春低下头，胡乱搓着手边的经文。
　　她知道，苏融对她有怨气。前些天猎杀老虎，便害他挨了一顿打，而今他伤未好全，她又为女营餐食一事，跑去夜袭敌营。
　　可……

　　祝逢春抬起头，道：“苏融，我毕竟是祝明征的孙女。”
　　她把手伸向脖颈，拽出一只长命锁，那锁纯金打造，周遭镶了十八种宝珠，背面还錾着十六个小字：昭昭其降，烨烨其生，煌煌其武，璨璨其文。

　　这只长命锁，是她出生那年圣上所赐，这十六个字，也是圣上知晓她的名字后亲笔所题。在那之后，圣上力排众议设立女营，招天下有志女子杀敌报国。

　　女营之政，支持者有之，非议者有之，但鲜少有人知道，设立女营，乃是先太尉祝明征的遗愿。
　　终祖母一生，都在为女子争取自主之权。圣上知祖母之心，解祖母之意，两人君臣相得，相扶半生，不料大业未竟，祖母便撒手人寰，留圣上一人操持新政。所幸经年积累，朝中已有不少女官，仍能有条不紊推行新政。
　　及至十五年前，她的出生，终于让圣上放手一搏。

　　“我承先祖之德，蒙圣上之恩，如何能眼睁睁看着女营兵士忍饥挨饿？”
　　祝逢春将胳膊搭在苏融肩上，道：“我解得你担心我，可我也有我的志向，没办法像你一样，只是怕我出事，便眼巴巴地跟来军营。”

　　苏融沉默片刻，轻声道：“担心你，竟成我的不是了么？”
　　“我只是想让你看开一些，像你这样，把喜怒哀乐都系在旁人身上，难免心生郁结。”
　　苏融不语。

　　祝逢春眨了眨眼睛，道：“我有点饿了，要不，你去给我做点吃食？顺带给那两个兵士做一点，我怕她们也饿。”
　　苏融冷冷一笑，取一包肉干放在桌上，离去时，他转过头道：“东风，我不是你，没办法看开。”
　　祝逢春摇了摇头，捏两条肉干，一边吃，一边想他泛红的脸。

　　次日，河东军经略使罗威在校场召集全军，言说祝逢春劫营一事。原来祝逢春昨日所杀之人，乃是晋南节度副使，所俘之人，乃是晋南节度使。

　　群情振奋中，罗威惩戒了负责巡视山林的斥候，当众宣布，提拔祝逢春为副都指挥使，叶景扬为步军都虞候。
　　祝逢春谢了恩，登台领了赏赐及令牌，看着周围人艳羡的眼神，正色道：“罗帅拳拳爱才之心，逢春已尽数知晓，只是逢春尚有一事不明，不知罗帅可否解惑？”

　　“何事？”
　　“为何女营每天的餐食，比男营少了三成，难道女营兵士，不是为国杀敌的忠义之士么？”
　　祝逢春略一拱手，声音洪亮有力，一字一句都传至众人耳中。一时间，惊诧者有之，困惑者有之，愤慨者有之。

　　听着台下非议，祝逢春心中冷笑，她问过河东山东两地女营的境况，知道女营只负责一些杂活，便有外敌，也只是站在墙上守城。
　　甚至守城之事，她们都做不稳当，不少男兵眼里，女兵只会惹得一心保国的大好男儿新生邪念，生出不少秽乱之事，把军营累得乌烟瘴气。

　　抬头看罗帅，他也皱起眉头，像是在斟酌如何回应。许久，罗帅道：“祝将军有所不知，寻常女兵，饭量都比男兵小些，力气也比男兵小些，吃七成餐食，担守城之任，乃是对她们的爱护。
　　“她们不必亲赴战场，更不必面对战场上的刀光剑影。想必祝将军也清楚，选一个女兵出来有多难，若是白白葬送在战场上，岂不枉费圣上设立女营之心？”

　　罗威徐徐解释，声音恳切无比，祝逢春耐心听完，道：“罗帅，不必亲赴战场，便意味着无法杀敌立功，不必面对杀伐，便意味着无法加官进爵。只能守城的爱护，罗帅自己稀罕么？
　　“餐食之重，凡习武之人，皆是一清二楚，有一分餐食，便有一分力气，有十分餐食，便有十分力气。而今先扣女兵三分餐食，又责其力气不及男兵，实在是本末倒置因果混淆。淮东军中，女兵男兵餐食皆是一样种类一样分量，若论单兵战力，女兵比男兵还要强些。”

　　此语一出，四座皆惊，台下非议不绝于耳。罗帅大喝一声，台下霎时静默起来。
　　他看向一旁坐着的淮东路安抚使祝青，只听祝青道：“淮东军中，确是这般情形，有俞指挥带领，女营多次立下奇功。昨日夜袭敌营生擒敌将，便是淮东河东两路女营联手。”

　　“淮东军女营，乃是天下第一女营，收揽了不少女中豪杰，立下奇功不足为异。其他女营，恐怕不好依照淮东成例。”
　　说话的是山东路安抚使张睢，他端起茶杯，轻抿一口便又放下，两眼一直在祝青和祝逢春脸上巡睃。

　　叶景扬站到祝逢春身侧，拱手道：“淮东女营之所以能成为天下第一女营，便是因为祝帅对女兵男兵一视同仁，若是两位主帅也能同祝帅一般，河东山东两地女营，未尝不能与淮东女营一争，成为大齐又一柄国之利器。”

　　她神色坚决，祝逢春亦满脸肃然。罗威看向台下，女兵皆面怀期待，男兵皆脸带轻蔑，至于台上，十多位都指挥使笔直立着，好似十多把冲天之刃，当中唯一的女将，右手已扶上刀柄。

　　末了，一直未发一言的宁王魏千云转了下扳指，道：“几位所言，皆是人间至理，只是略有一些冲突，依本王看，大可为女营加上这三成餐食，试上三五个月，若能再立奇功，日后便与一般兵士等同，若仍是碌碌无为，便还依照往日旧例。”

　　张睢拱手道：“王爷所言极是，贤士之处世，譬若锥处囊中，其末立见[1]。若女营真如两位将军所言，定能在三个月之内立下赫赫战功，届时再谈粮饷亦是不迟。”

　　罗威叹了口气，道：“既如此，那便依宁王之言，自今日起，五个月内，两地女营一切粮饷均与男营等同，这五个月里，若能斩得一百首级，日后便皆是如此。这般处置，两位将军可还满意？”
　　“罗帅高义，属下代营中女兵谢过罗帅！”
　　“不必言谢，女营能做到便好。”

　　说着，他将两位女营指挥使召到台上，正要吩咐，山东路安抚使道：“一百首级，对寻常行伍来说，算得上登天之难，可淮东女营有俞星这般绝世高手，只要一百首级，是否太过偏袒？”

作者有话说

　　[1]夫贤士之处世也，譬若锥之处囊中，其末立见。——《史记·平原君虞卿列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