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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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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整42天的航行,远洋渡轮满载着悲喜,横跨了太平洋。跨洋是一件令人绝望的事,无尽的天际线每日都在重复宣判着煎熬的命运。
陈醉还记得六年前,他奉旨踏上求学的征程,在北洋水师夹道的祝福与百姓虔诚的叩首中踌躇满志地站上甲板,那时的他心中充满自豪与期待,将自己视作大清的希望。而这份骄傲与荣耀,却在之后将近两个月的航行中消磨殆尽,甚至险些丢了性命。这是真实的世界,离开了旖旎而脆弱的保护壳后,陈醉看见了,一个让他花了六年才完全接受的可怕而真实的世界。
陈醉在不堪的回忆里打了一个冷颤,回过神来,发现手边还摊开着他的日记本。
日记本里一日不落地记录了他这次的航行。
晚餐:土豆泥和煮鹰嘴豆,一如前面的41天。今晚我将最后一枚银元塞给了大副,船已经驶离了横滨,不出意外的话再有三四天就能靠岸,在此之前我必须坚持住。我认为用一枚银元换取一包胡椒和每天一个小时停留在甲板晒太阳是值得的。三等舱已经有太多人得病了,航行中的远洋轮就像一座孤岛,执事者就是这岛上的王。无论你是何种身份,在这里都必须适应重新建立的规则。
陈醉合上日记,爬上甲板透气。舱内混杂着各种不可名状的气味令人作呕,加上他上午只吃了硬如岩石且没有盐的鹰嘴豆,直让他想吐。可是他又舍不得将一天两顿少得可怜的食物全吐了,只得硬生生地忍耐着。甲板上的气息让他好过多了,可能是快要靠岸给了他鼓舞,他觉得今天的风带着故土的气息,显得不那么酷烈了。陈醉解了两颗衣扣,挺直了背,他双手抓着栏杆,深深地吸了一口海风。
在这艘异国的船上,即使再痛苦难耐,姿态也一定要好看。
他对自己说。
三天后,伴着悠长的汽笛声,渡轮终于靠岸了。陈醉拎着行李,随着人群涌下船。皮鞋踩在了坚实的土地上,他却觉得整个人都晃了起来,仿佛海与地面颠倒了过来。
“陈……陈大人?”一个官员模样的人迎上来,犹豫着叫他。
“是我,杨少卿。”陈醉记得此人,六年前他们已是同僚,是洋务运动最后的支持者,他们一同在朝堂上据理力争,赢得了这一次留学机会。只是当年万人空巷送行的盛景,如今成了只剩一人接风的荒唐局面。
“哎呀,要不是您寄回来过一张照片,我真的不敢认您了。”杨少卿稀奇地上下打量着陈醉,“真的剪了辫子啦,这衣服,这鞋。”
陈醉冲他笑笑,“别急,回京的路上我再和你细讲。”
杨少卿一怔,面露难色。“陈大人,皇上下了旨,说留洋学者不必再上京赴命了。就地留在靠岸府衙,如果朝廷需要人才,自会请大人回去……”
陈醉知道,朝廷这是不想管他们这些人了。轻飘飘的一句待命,便是打消了六年的奉禄和当年许诺的赏金。
杨少卿尴尬地看着陈醉,他其实可以不来的,如今的世道谁也顾不了那些被遗忘的留学生了。但陈醉是他昔日知已,当年二人满腔热情,抵肩起誓。如今虽是自身难保,却也实在说不出打发人的话来。
“陈大人,文书调令我会尽快给您办好,您要不就先留在松江府衙内……”
“不必了,我回临安府去。”
“也好,也好。”杨少卿松了口气,“临安府是大人的家乡吧,大人的老家在哪里,我命人送大人回家去。”
陈醉回答不了,他的心中酸楚,几乎掩盖了刚被皇帝遗弃的情绪。良久,他才终于叹出一声,“家早就没有了。”
“这……”杨少卿立刻明白了,陈醉虽远在大洋彼岸逃过了战争,而留在故乡的家人却和国人一样遭受了甲午年那场劫难。
“无妨,杨少卿将我送去江浙商会总部就好,剩下的事我自己处理。”陈醉提着行李,走向杨少卿的马车。
回到祖国却早已物是人非。他一身格格不入的打扮,被世界点醒的双眼,于这晦暗无垠的故土而言已是异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