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人参公鸡 ...
-
周瀚宇今天生日，公司买好了蛋糕。
是一个圆润而饱满，丝绸垂顺质地的盐焦糖巧克力蛋糕，由薄薄金纸盘承载，装裹细碎脆片镶边。
姑娘穿着山茶花纹丝绒裹身长裙，用缠缎带的高跟鞋卡住前门，小心翼翼地捧着它进来，云朵般轻巧。若隐若现的甜点和半截露出的白净脚踝上下融合在一起。她盖住盒子，以裙子能允许的最大步走向咖啡间时，整个开放办公室的脑袋颗颗抬起来定格。
周瀚宇正在打印房装订文件，同组的小吉来寻，眼里同其他人一样散发说不出来的绿光。不知道是馋，疑惑还是兴奋，情绪层层交杂的光芒。
小吉拉他出去，那个优雅的姑娘正用手隔空拂过蛋糕镜面试温度，法芙娜巧克力放常温吃，带着坚果香的馥郁回苦，紧接着是浓郁焦糖在口腔里沾粘，撑不开牙关时，海盐颗粒化开丝海风。
姑娘偏头向他微笑，祝生日快乐。人事部佩卓姐赶紧来接手，她便拎起包匆匆离去，满屋子留着白花调香水味。
周瀚宇鞠躬后有些茫然，她谁？
佩卓姐在蛋糕当间插了根蜡烛托举住，才发觉蛋糕不是一般的沉。按照惯例组长是要在的，和这个档刚好有空的同事们，将寿星围在中间，佯装镇定且热情拍手唱歌，有的留念合照上传视频，看起来十分热情，他们不是在庆祝，是在共同患难公司人文关怀制度的社死洗礼。
难为你们了。周瀚宇吹灭蜡烛
应该的，大家赚的就是这份幸苦钱。
他没有吃早饭，一来多省些时间睡觉，二来人事部按例会给每个员工在生日当天定点心搞搞气氛。东西不贵，通常是连锁超市里新鲜水果夹层那种，动物奶油香，海绵蛋糕胚绵软，好吃量大，而且不甜。
可是今天却意外换成了看起来贵的东西。似乎办公室为此窃窃细语了好阵子，但他并不在状况里头。
偶尔增加下午茶预算的时候也有。
蛋糕非常的甜，非常非常的甜，周瀚宇这个年纪刚下口后槽牙就觉得疼，只有巧克力尾巴的苦甘稍微好些，其他全靠深焙咖啡对冲，以至于半夜三点都无法入睡。
组长倒是吃得很开心，甚至解开肚子上紧绷的外套扣子。他笑起来双颊红扑扑的，眼睛眯得细细的，透着狡黠，是个典型上海中年男人。说话有点夹夹，认真起来怕怕。
“小周啊” 他说，“你今年都三十好几了吧。”
周瀚宇点头，小吉在旁边埋头吃蛋糕。
“年纪不小了啊，怎么还没有女朋友啊？”
周瀚宇摇摇头。
“怎么会找不到呢？” 组长摇头晃脑说，“是不是太挑了啊？”
周瀚宇陪笑，小吉在旁边炫饭速度加快。
紧接着，组长一整个圆润的手臂搭在他肩膀上，压低声音却清晰的说道，你觉得小吉怎么样啊？
周瀚宇皱着眉头叹气，叹气前还是笑了两声，开玩笑呢组长。
得抓紧啦。
嗯。
真的得抓紧了啊！
好。
“三十好几的人了，不谈恋爱不结婚想干什么呢？”
组长看起来似乎很急，然后手指在他跟前点点，你们这些小年轻啊……。
晚上八点半，周瀚宇在下班路上的地铁里摇晃，他的手指因为紧扣拉环，每个关节都苍白着，一副身躯被人群匝得紧实却摇摇欲坠。
他想，可是我也不年轻了啊……。
另外，蛋糕不如便利店的好吃。
那之后的组长在整个下午像莫名打开了某个开关，将他看不顺心的问题包裹着善意的操心统统投出来。
“我就不喜欢摆烂这个词，什么叫摆烂。你们现在正是充满干劲的年纪，要勇敢面对生活。”
“摆烂，摆烂女朋友男朋友骑手开货拉拉给你送过来哦？“
“不谈恋爱，就爱盯着手机看。不出门，躺在床上看手机。”
“工作不如我们那几代人拼命，苦也吃不得，大小事哎哟脆弱得不行。”
周瀚宇回家，开门时发现一双摆放整齐的牛皮中跟女鞋。他的妈妈正在厨房绑塑袋，往冷冻柜哐哐扔着东西。
他没料到家里有人，赶紧把耳机摘下来。
你回来了啊和妈你怎么来了两边的声音同时响起。
过来吃饺子，吃完饭了没有？周瀚宇妈妈给他递碗，然后背对着他继续收拾东西。
又转过头补了一句，“我怎么就不能来了？我是你妈，我爱上哪儿上哪儿。”
饺子是三鲜馅儿的，鲜笋香菇豆干鲜虾仁，面皮劲道内馅儿脆爽弹压，周家吃饺子要吃汤饺，馄饨要吃干拌。两勺生抽一勺老抽一勺醋一勺辣油蒜泥半勺白糖花椒粉，撒把嫩葱末和豌豆尖，原汤滚下，白白胖胖透着肉粉的饺子滴溜溜在酱色中浮起来转圈儿，鲜甜酸辣。
周瀚宇肩颈被电脑□□带勒得发酸，水蒸气袭来，妈妈用刀背敲着蒜蓉，duangduang的震动让他想都不想劲直坐上了饭桌。
“你妹妹在家吵着要减肥，幸幸苦苦给她包了这些饺子，结果小东西又不吃了。正好你负责拿去消灭吧，也不用花时间做饭了，还省钱。”
“赶紧吃饭。” 他的妈妈不耐烦敲敲桌面，又说，“刚看了你冰箱啊，以后少吃点那些高盐的速食。还有那洗衣篮里堆的是几天的衣服啊，男孩子家家怎么这么不爱干净啊？”
周瀚宇嘴里包着饺子，他想说，想说有些衣服材料得手洗，他很忙只能等到周末。但很快的，就连呼吸都快被细细密密的话头压制住了。
“在家里住得好好的，非要搬出来浪费钱，也不知道怎么想的。”
他的妈妈住在地铁八号线的尽头，他租的房在与八号线汇集的四号线中段，单程四十分钟。除去给家里妹妹和丈夫做好晚饭，每个月便会来个几趟，有时候加班见不到，打扫下屋子，查查寝，放下东西就回去了，但一旦见上，便是无休止的谈心说话。
“唉，我说啊，你现在也是三十好几的人了，怎么还是上下不着调。”
妈妈趁着他坐在面前嚼饭不敢离开的空档，昂着头，几乎将出租屋每块地板都单拎出来数落，从哪里没有打扫哪里没有收拾的针对，到生活散漫死气沉沉的结论，最后成为了某种积压已久的定性指控。
“老李家那个叫李展的孩子，比你还小个四五岁，在德国念药剂师，一年听说好几十万呢。”
“你记不记得以前东大院邻居，大小儿见的姑娘，叫什么Ana，机灵得很，留学刚毕业回国去的上市公司，全球一百强，干了不到五年升职做主管，现在调香港去了。”
她上个月也是这么说的，那天父亲的下属送了两箱乡下腊鸡被顺道带来几只，妹妹不爱吃这个。她早早下班过来，撕下鸡腿子与苦笋百叶结老豆腐小火滚了锅白白奶奶的汤，上面飘着层黄鸡油。还有碗糊辣椒油醋拌马齿苋。
“我说，我就纳了闷了，都是留过学的孩子，不花这个钱倒还罢了，你也留过学，老周家也没亏待过你啊，怎么就只有你还凑合着过呢？”
“本来就不比别人家孩子聪明，当初非要念个不好找工作的专业。”
“你看看人毛家的孩子小叶，跟你一样不开腔不出气的，但人家学的计算机编程，毕业找工作说留就留，还是高薪，女朋友把把得换，我看啊结婚也不早了。”
她觉得自己在锤鼓，但是再用力的手劲儿下去，像落进个无底洞，忙忙碌碌无头苍蝇般乱转，得不到回响，心里就慌。说得口干舌燥，看儿子低头沉默的吃着饭，心里忽然窜上急急的阴火，又加重了语气开始扫射。
“当初就不该让你念那个什么破专业，浪费钱还操老心。现在高不成低不就，要事业没事业，朋友也没几个，周末躺在床上整天就玩你那个破手机。”
“你得出去交朋友啊！你不认识几个人，怎么处社会，怎么找女朋友？”
“你有没有想过，没有女朋友，没有结婚，别人会怎么看你，怎么看我们家？”
“能不能有点出息？”
上上个月她也是这么说的，下班路上有个婆婆在地铁口铺了张尼龙袋卖自家胡萝卜，还裹着黑黝黝的泥，像霜冻里红紫发着抖，嫩得能掐出水。年轻人都不敢买，她兑了现金零钱全拿走，就在周瀚宇家里洗，挑拣几根还算茁壮的包起来，剩下的切块用豆瓣酱烧牛腩，牛腩筋肥软糯烂糊，萝卜也软糯烂糊，牛油包着蔬果香甜，烧鲜辣口。
她还会说，周瀚宇是吃屎赶不上热趟，三杆子打不出个屁。
然后还会说，我就好了奇了，你是怎么进的大公司啊？
“连你妹妹的一半都赶不上。看看你妹妹，眼睛一转就是个花样儿，能说会道看眼色，爱情顺利生
活也顺利。”
她认为当一个人普通别无特长，幸运之神便会格外眷顾。
比如与她同办公室那个叫启铭姿的女人，寡言少语，看起来样样不出众，却嫁了个好老公，十指不沾阳春水，宠得像金丝雀一样。
话不会说，情商不够，能力也不行，全靠运气好。
她眼前的孩子，没有如期盼般的优秀，也没有如预料般的糟糕下去，也都算是运气。
结束了人生攻击，周瀚宇的妈妈会例行公事般得对每次的循环对话做个小结。
接着坐回去叹口气，用抹布扫扫桌上的灰。
“我跟你爸也不图你有多大出息，就指望你，好好保住这碗饭，就行了。“
“在公司里稳妥些，凡事都忍让，吃亏教学费。我听你妹妹说，你那个公司里头，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哪里斗得过？”
“要是离了这么好的工作，就凭这点资历，谁还要你？“
在她来回琢磨讲了个把小时的天南地北下，依旧没有停下手头工作，做好了家务，存好三包饺子，叮嘱他把洗衣机刚洗干的衣服记得晾干，
周瀚宇只是鼓着腮帮子点点头。
跟饺子一同留下的，除了满屋子冤种般的回音，还有盒白糖锅盔，头个隔着塑料盒都能看见牙印儿，淌出芝麻汤汁儿，凝成结晶挂在白面上，也是妹妹吃剩的。
不是减肥吗？
他忽然又想起那个甜到发齁的焦糖巧克力蛋糕来，大牙隐隐做痛。
没有便利店的好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