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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第十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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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神佛,皆聚于此。”
“为何神佛同堂?”
“管他什么,只要是能保佑我的都是爹!这辈子把他举到头上供奉!不能保我的……祖宗八辈一块砸了!”
视线突然明亮,中年人名叫会忽吝,他手持火折子,在地道中为钟知林引路,口中叫嚷,也不怕那神佛听见。
突然眼前有高门,光与之照应,反而更亮,像金子做成的门。会忽吝把门打开,只见屋内神佛皆有,将他们团团围住,有光进便有光现,神佛身边皆明亮些许。
那一瞬,钟知林突然恍然,摄取了神魂一般,立在一众神佛中心,全身僵硬了不能动弹。他们雌雄莫辨,双目黑布笼罩,世间百态看不得,祈者见不得。双耳亦蒙蔽,世人诚心祈求,如何听见……
他忽地垂下泪来,他原是不知,珠水打地,是这提醒了他。
身后人幽幽道:“你莫要出声,待我把黑布尽数取下离开了再求。”
钟知林不像活人,站在中心就已被吸尽了生气,却低头微撇开嘴角笑笑。会忽吝暗骂他一声,自去取布,反将黑布蒙在自己头上,裹了全身。
神佛怒视,一众瞪得他不敢睁眼,闭目,泪水仍淅淅淌出。地面仿佛明镜,他闭目却似未闭,清晰看到自己身影,黑雾包裹,黑中透出一点白,他眯了眼才彻底看清,那点白就是他,黑雾环绕着青白容颜。
他愕然,自己的双眼,到底是睁着,还是阖上?
他看的是自己,还是他人?可这分明是他自己,可又不是他自己。可眼睛刺痛,微微一动便感到铁针刺穿般。
耳边平静,不像双眼这般难熬,或是聋了再也听不得。他摸向自己双耳,顿时无数钟鸣贯穿,没来得及捂,生生应下,泪水猛地落得多了,全数砸在手上。他觉得泪水会顺着手落地,落下来理应是哒哒的响声。
他仍平静,却不知是站是躺,是坐是倒。
前方隐隐光芒照来,和雨后初晴相比,差不了多少。铁针失了温度,也失了尖刺,他终能睁眼,他才知道方才情景是假,眼前是真,神佛怒目圆睁,快要近他面庞。
钟知林痴痴望着,许久,咧开嘴朝他们一笑,跪伏在他们脚下。满地水染黑了明镜,慢慢也攀上他的白衣,也顾不得衣服脏否,就连双手额头也紧贴,什么清明污秽染了也罢。
“我是钟知林,今日前来,欲求心愿成真。”钟知林隐约看见自己口型在动,仔细辨了好久才看清所言为何。
“心愿为何?”
上众一齐询问,那声音尖利至极,直直从全身穿入,令他身躯猛地一震,久久不能缓和。
他口型道:“我有一夫,如今有难,恐怕性命不保。求他平安归来。所有代价,甘愿承受。”
“以命相抵。”
以命相抵。钟知林清楚,这便是要拿他的命换了。没了命,世上再无他这个人,若他今日在这里没了命,日后暮时归来……若日后无人提及……他恐怕会焦急万分,恐怕,在多年后再寻一良人,共度余生?
与他说过的话再重复一遍,讲给良人听?
仲愉说他能躲,如今利刀横在颈侧,躲也不能。赚来钱财尽在木盒中,约定不能行。师父多年养育之恩,还未能报,那事恨否,他还未能亲耳听到。
“好,我愿意。”
这次口型他没能看到,单凭感觉探出,眼前有大水漫过,他全部身躯都要浸在里面,窒息却也爽快。
“他为你夫,夫妻本为一体,一死俱死。”
他身子起来些许,要看神佛,临了却又再伏下去,趴地更深。
早早地提醒不能招惹,招惹便要损了两条命。他跳了陷阱,天外布了陷阱。该怪何人?怪他愚钝不辨,怪天外手下无情?一见倾心情难舍分,贪心求亲热缠绵,定了死局。是一生平淡过去,无事惹开心,还是得几时欢乐,少年殒命?
活着无意,有意早殒。
他心中有愧。
……
愧惹失宝人,却无力弥补。
“我们是兄弟,他是我哥哥。”
钟知林终于答复,也终于能听见微弱声响,他说完又在心里默念一遍。不知是后悔还是怀念,想不清为何要如此,但必须如此。
“他会痛苦,你很自私。”
“不会。”钟知林斩钉截铁道,身体跪正了些,“只是失了一个弟弟,日后还会有人与他相伴,他不会痛苦。”
“假。你们并无血脉关系。”
这次,钟知林抬头看神,却不见踪迹,眼前黑洞一片,只闻其声,不见其影,“他是我哥哥。”
“假。”
“他是我哥哥。”
“假。”
“他是我哥哥。”
他不厌其烦,一句一句解释,咬死了这个答案,看神佛瞳孔怒震了震,突然闪到他面前,再次颤声怒道:“假。”
“他是我哥哥。”
钟知林在脑中回想与暮时亲昵情景,无论梦境还是现实。他每次都调皮去咬,随后看暮时吃痛模样,最后咬出血迹,伸出舌头慢慢舔舐,血液交融,生死都要绑在一起。
“假!”
他听了这一句,眼前瞳孔消失,恐怕被眼皮盖住,他也一并被盖住,盖在手下,一众神佛好似要查他血液,胸前血肉空了一处,出现在面前。他们慈悲,赏他双目清明,能清楚看见血载着肉,在手中流淌下去。
“假。”
他们说得得意,顺带晃了晃。钟知林惊然一瞬,为何自己感受不到痛楚?再一次浓雾缠身,黑布紧裹,晕死过去。
……
“他是我哥哥。请让我得偿所愿,不论代价如何……”
不知是如何醒来,他跪伏,双眼紧闭不亵渎高台神佛。
他们好像拿他没有办法,终于如他的愿,“赋你永世痛苦。”
令下法至,交易达成。钟知林再次叩谢,跪在原地等那人回来,一钱袋扔过去,那人忙伸手接住,掂了掂重量,看了他神情后狐疑瞪他一眼,自顾自地添上黑布,领他出去。
出去又似未出,里外皆有黑布笼罩,透不出光,叫人感到窒息。
林间树木条条亦萧萧,错综缠绕在一起,成了密网,飞不出一只苍蝇。那人独自离去,去了一个活人,还剩的一个半死不活。飘飘荡荡栽进密网,与天雨一并喂了江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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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鸟被生生褪去了青羽,连着皮肉撕下,额头明珠自然去掉,魂灵俱散,点点星光在空中飘逸。聚散无常,青鸟在面前俯首,受也不受?
天方明亮,密网被驱退,成了枯条,转而又被绿藤侵扰,爬了全身。他这一身衣裳在水里洗得干净,好似来去不沾灰尘,一股白烟随风被吹下山。
只看他匆忙脚步,在门前踱步,终于见了人,快跑过去,话没说出,先喘了几声,“你去了哪?为何全身这样湿?”
钟知林没应声,心想他为何说话这样小声。伸手抹了把脸,被拉着进屋,随后一块布盖在头上为他擦尽了水。
“昨日不回来,夜里在哪里休息?”仲愉说话像在耳边吹风,轻飘飘转瞬即逝,钟知林低低笑了几声,道:“小河里。”
仲愉一惊,立马要去褪他的衣服,“你去那做什么?再着凉!”
钟知林按住他的手,往后退了几步道:“太闲了,我自己来就好。”在他面前找了盆跳进去,几下扒了衣裳待水来。
“我遇到张宜倾,他到这边当官。”“你不答我问题。”
“答过,我太闲了。”钟知林一说完,就被捧住了脸,仲愉微蹙眉,几近要忍不住哭,他咬牙问:“不对。”
“你救我,我要报你。如今报答不得……”仲愉此时模样不算端庄,泣了一声又连忙止住,“反倒添了乱。”
钟知林捂住自己双眼,不知是见不得仲愉悲苦模样,还是疼他不见他悲苦模样。头微垂下,水珠洒落,与那情景相似,“你知恩图报。我救你,不是想你报答。朋友之间哪里有恩情,分得太清哪里是朋友。”
“……”对方愣了愣,手紧攥着,像石人。他好似被神定住,久久不能动弹,钟知林握住他双手,一下又一下轻抚,双眼看着地下尘埃,黑洞至深便是这样的颜色。
“没有添乱。我想要他,让我自食恶果吧。”
仲愉眼中,钟知林略带祈求地看着他。钟知林现在还想不明白,初逢,相爱,不逢如何爱,逢后如何不爱。
良久,他表情释然许多,这世间他的关系少了一个,但又多了一个,关系更紧密,这怎么不是一种快乐?既然如此,失去那关系的痛苦,也可忽略不计了。
此后世中嘈杂成了蚊蝇低鸣,他附身倾听,才能知晓。墙边画像他近了几次,心中蓦然悲凉,压过盼人归的期望。
“观嫂嫂。”钟知林轻敲响门,手提两袋糕点一个虎头玩偶,门开见一笑脸,观昭水戴了红钗,粉红衣裳好不喜庆,看了他先紧紧抱了一抱,再拉他进去。
刚坐下嘴里就被塞了颗糖,观昭水拿着虎头玩偶笑盈盈,挽着钟知林的手摆弄它,“小白面馒头?”
钟知林朝她笑笑,“不知是男孩女孩,只买了这个,其他的日后再买。”
闻言,观昭水直接揽住他,手指在他脸上戳了一下,笑道:“哪能让小孩子买礼物?”说着起身拿来一木盒子,里面孩童玩具皆有,她拿了一个拨浪鼓在钟知林面前摇晃,鼓声清脆又刺耳。无头傀儡被迫着摆动双手,握成了拳头猛砸自己胸口。
钟知林面色僵了僵,又见观昭水拿出一条红绳,上面缀着银铃叮铃响。可也像催命铃,绳子缠在脖子上紧紧不松,勒出血印,再成了无头傀儡。
他呼吸一滞,将头埋在观昭水怀里,环着抱着,那香气朦胧,他头一次闻到,但也从未期望。
他被全全笼罩住,襁褓中孩童一样在母亲怀里,她声轻,手亦轻拍他的背,“宝啊,他不会丢下你。”
“他快回来了。”
她轻柔声音传进钟知林耳朵,意外的不令他感到恐惧。
“知林这么厉害呀,后头的事都知道。”
“我们……血脉相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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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头似有黑烟冒出,直直冲上天际,旁人道没有,钟知林只好把这当成神仙的能力。
张宜倾主判人对错,赏罚亦由他定。钟知林偶尔在学堂前渡过,人不知他意欲何为,他竟也不知,恰好接了欣儿回家。
他缠着欣儿让她讲讲百年前的事,无论人神。她道:“百年前有个能人,常一席黑破烂一样躺在地上,有个人以为他是乞丐,丢了钱给他,他伸手接住,却没要,在两手心里晃了个响又还给那人。”
“那人惊奇,把这事说给了别人。自从能人吹了钱后,那人处处一帆风顺,开了铺子干得风生水起,于是别人羡慕,也去找能人吹一吹钱。结果没找到能人,知林哥猜猜能人怎么了?”
“死了。”
话音刚落,钟知林的嘴就被帕子捂住,方闵容有些忧心看他,“知林哥怎么变得会说这种话了?莫要与我开玩笑。”
钟知林轻轻笑笑,垂着头听她教导,知了能人结果,“能人穿了身华服,还站在原先位置,手里拿着自己之前的破烂衣裳,可是别人硬是没看到,一群人在能人面前转了几转,天黑了又黑,他们便没了兴趣去找,虽是羡慕那人,也不再去问了。”
“后来国家遭了难,发了七日大水,能人用自己的一半华服一半破衣制成灯笼,将大水装进去,这样国家就免了一场大灾。被救的人为感谢他,专门制了大红灯笼,准备盛宴,不过当晚能人就再也不见。此后每每雨过七日,便拿大红灯笼挂在门边,要灯笼把雨水收起。”
钟知林拍手,赞能人好事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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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去等他。”钟知林卷了一层长布拿在手里,仲愉靠着墙抱着月白愣愣看着他,没说什么,随他去了。
白影慢慢飘出去,也飘出乐趣,他垂着头,外面景象他见不得。那柜子里金银依旧,也不怕别人偷了去。长布一铺,直接躺上去,从白日再睡到白日。他忽然惊觉,摸上胸口肉,知道仍在便舒了心,双目盯着屋顶,横横纵纵裹了又裹,身上心头顺便也裹上,又险些掉落,通通砸下。实在磨人。
夜深,只留黑暗,耳边蓦然有风声响,风响了又停。身旁凹陷一块,将钟知林从上方漩涡拉出来,就见自己思念多日的人,正苦笑看他。
“哥!”他立马坐起紧抱住他,紧的要将两人融在一起,也要破了幻境,摸到真人。暮时身体僵了僵,但也立即回抱住他,“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