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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云盖中秋月 ...


  •   第五章云盖中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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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学校北端的教室后面有一个土坎。上了土坎,有一条小路通向后山潭。小路左边是一块块的菜园;右边是一片草埔,草生得又高又密。后山潭在菜园东边的山脚下,周围生着不少竹子,能遮挡旁人的视线。刘心语和马雄飞常来后山潭洗澡。刘心语穿底裤下潭,马雄飞脱得□□。刘心语洗完澡再洗衣服,马雄飞洗澡和洗衣服同时进行。两人洗衣服的水平相当,三下五除二洗好,干不干净无所谓。
      洗好澡回来,刘心语改作业,马雄飞等吃饭。饭多在乒乓球台吃,比较凉爽,可以看风景,包括漂亮妹子。晚饭后至夜色降临这段时间,一般用来散步。这时村里的人正忙着:脚步匆匆挑水,呼喊孩子洗澡,赶鸡入笼,扛着锄头回家,泥巴点点,汗衣贴背......刘心语和马雄飞不止一次感叹农民辛苦。路上遇到学生,马雄飞往往吩咐“要记得学习”,刘心语总是说“早点睡。明早起来读课文”。话是老师话,心还是孩子心。
      两人都勤家访,一般一起去。马雄飞喜欢说话,喜欢表现自己,刘心语懒得动口,怕引人注目,两人正是天生的好搭档。到五年级的学生家,马雄飞也能说得有板有眼。个别学生家长误以为他教五年级,他也不点破。学生家长对老师相当热情,有的家长如果事先得到老师家访的消息,要准备小吃。老师不拘到谁家,总有别家的孩子在旁边守候——他们担心老师又去别家,不吃自家的东西。用碗盛的丸仔之类,要吃够双的,据说吃后平安大吉。倘若不小心吃了三碗,得再吃一碗。马雄飞比较有经验,叫刘心语在晚上八点之后家访,可以多吃。
      没家访的晚上,刘心语的生活同样充实。批改作业,会会客,看看书。他看书上了瘾,一天没看会觉得一件该做的事情没做,有点不舒服。借书、还书的在九点前后来,常来的有六七人,有的坐个把钟头,有的坐几分钟。
      马雄飞几乎每个晚上要去刘心语的宿舍。不管说什么事情,都要说别人的不好,像焖鱼炒菜要下佐料,比如:骂文彩云跟林大只坐在一张椅子吃饭,不知廉耻;取笑林千问教学无方,只会追妹仔、罚学生站圈子,全身有一半是女人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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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彩云在学校当财务,做事并不出格,只是对林大只好一些,对马雄飞差一些。只读三年书,教四年级实在不容易。从第二周开始向刘心语请教。请教的方式别出心裁,按照从传授经验到交流心得再到提出问题的顺序进行。她告诉刘心语:农村小学有的女学生已经发育,在课堂上请假,不能不同意;个别学生顽皮好惹事,处理不了要及时报告校长,千万不能动粗......那一天,她笑着对刘心语说:“我叫学生造比喻句,一个学生这么写:‘我长得像我的爸爸。’我感觉怪怪的。”刘心语估量她对“比喻”不理解,便详细地向她讲解“比喻”的知识。语法方面,文彩云完全不懂,刘心语用了许多时间教她。
      文彩云处理学生纠纷有办法,班主任工作做得不错。刘心语有时向她请教怎么管学生。两人的关系那么好,马雄飞不舒服,讥讽刘心语像江小黑一样好为人师。刘心语说:“大家互相学习,大家好,学校也好。”马雄飞以惯有的腔调说:“各行各业中,教书最不需要合作精神——事实上也没有。从横看,老师之间的关系,像桌子和椅子,这学期配在一起,下学期可能各奔东西;配在一起的时候,也是谁不依靠谁。从纵看,四年级的成绩不好,上了五年级当然难教,但是谁知道明年谁教四年级谁教五年级?你教五年级,而学生的成绩跟前四年都有关系,你管得着吗?”刘心语说:“有人讲,一个日本人是一条虫,三个日本人合成一条龙;一个中国人是一条龙,三个中国人合成一条虫。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国像你这样的人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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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星期一清早,刘心语在厨房刷牙,泽义在门口说:“老师,二姐叫你晚上去我的家吃茶。”刘心语不理解,停了刷牙等他说下去,他却转身走了。刘心语叫几声“喂”,摇着头笑。厨工笑道:“八月半到啦,你不知道?晚上到我的家坐一坐。”
      学生来到学校,赶紧请老师晚上去他家吃月饼;找不到那个老师的,无心玩耍,站在操场望那个老师的来路。有的学生怕秘密泄露,嘴巴尖尖贴到老师的耳朵说话,痒痒地幸福。
      上午最后一节是“周会”,林大只组织老师进行业务学习,内容为“汉字的笔顺”。所谓学习,就是把有关内容读一读。“汉字的笔顺”这个内容的字比较难认,林大只每隔一会儿就停下来,问江小黑某个字怎么读,有时加上一句话:“这衰字怎么这么难读!”读到后来没耐性了,索性随便读。当将“竖提”读成“坚持”时,马雄飞忍不住笑。由于忍了太久,许多笑蓄于胸中,偏偏不能痛快大笑,所以笑声持续时间长而又极为古怪。林大只十分尴尬,停下来试汗,吃茶。众多责备的眼光聚集到马雄飞身上。文彩云说:“马老师,要学会尊重别人。”
      马雄飞忍得相当辛苦,忍不住而笑,而旁人以为他看不起林大只而笑。马雄飞不能当众解释,正憋着气,看出气筒自动伸过来,便立即出气:“我笑关你什么事?我连笑的自由也没有吗?时间不分古今,地点不分中外,全部在提倡自由。有一首诗我念给你听:‘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你懂不懂?为了自由,老婆、生命全部可以不要。自由是世界潮流,浩浩荡荡,顺者昌,逆者亡。古人讲:‘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这是什么意思?懂不懂?”一边说,一边比划,伴随着舔嘴唇,这衰形实在气人。文彩云不过是以大姐头的身份说说他,哪里想到他夹七杂八无完无了?气得脸青青,说:“你……你……太过分了!”
      “什么是‘过分’?”马雄飞说,“‘过’是超过,‘分’是一分:‘过分’就是超过一分。只超过一分,有什么不好?‘过分’还有一个意思,‘过’是过错,‘分’是分开:合起来就是过错分开。词典的解释错了,它讲‘过’就是‘错’,‘错’就是‘过’。过过错错,错错过过,完全一样的,怎么能分开?什么是‘完全一样’?就是一模一样。什么是‘一模一样’?就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什么是‘模子’?—— ”这时林丰收“咕咕”笑,接着包括林大只和文彩云在内的所有人都笑。业务学习结束。
      马雄飞跳进刘心语的宿舍,指责他坐山观虎斗,毫无兄弟情。刘心语确实没想到帮口,红了脸道歉,又骂马雄飞没口德,胡说八道。马雄飞躺在床上得意地笑,说:“我们男人跟女人争论,一定要讲究战略战术,否则准输。我这招叫‘以己之长,攻敌之短’。”刘心语说:“你的思想有问题。文老师对你不错,而你明里暗里讽刺她。”马雄飞说:“你懂什么?这个家伙笑着骂死人!左一句‘代课老师’,右一句‘代课老师’!哼,我比她高尚十倍!”刘心语说:“大家日日在一起 ,低头不见抬头见,何必弄得像仇人一样?”正说着,江小黑和林千问进来劝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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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放学后,学生再一次请了老师,才安心回家。
      林丰收到马雄飞的宿舍,笑道:“你太欺负人啦,那个还在生气呢。我叔也给你气坏了,中午只吃一碗半饭。”
      马雄飞说:“对不起,对不起。喂,我可不是故意的。”
      林丰收轻声说:“晚上,你叫刘老师来我的家,我在家等你。”忽然脸庞微红,眉眼含笑,可爱之极。马雄飞看得心旌荡漾,舌头左右移动,好像将要亲嘴。林丰收条件反射似的后退一步。马雄飞回过神笑道:“嘿嘿,这个……恐怕去不了。去你的家这条路,学生、学生家长拖脚抓手,走不到你的家。咦,我还没给你倒茶。”林丰收低下头说:“那我走了。有时间就来。”
      踏出门就明白“舔嘴唇”是马雄飞的习惯动作,心里十分失望。
      零星的烟花窜上天空了,马雄飞叫刘心语去文家。来到文家隔壁碰着学生文小三,刘心语被请进去。文小三的妈妈文四婶刚好在拜月娘,跪着叫“刘老师”。刘心语说:“你慢慢拜。”文小三倒茶,摆月饼、豆酥、柚子,然后在旁边站着,等到妈妈过来,才出去玩。文四婶有三个在读小学的孩子,丈夫去世了,家境糟糕。林大只在学费方面对她有所照顾,文家姐妹有鱼肉下锅,就会想起她和那几个小孩子。文四婶向刘心语说学校的好、文家姐妹的好,以及别人的好。刘心语听得心热热,安慰道:“再辛苦几年,孩子大了会好起来的。”文素锦这时在外面喊:“刘老师,还不过来?”声如雷鸣,估计是等得生气了。刘心语吓了一跳,连忙跟文四婶告辞。
      文家在院子拜月娘,赏月也在院子。院子里整齐地搁着锄头、粪箕、小水车等农具,靠近学校那面围墙下种有几棵小树,其中一棵吊几条丝瓜。刘心语坐在小树下,面对文素锦,紧挨马雄飞,离尺子最远。尺子穿短袖衫,头发挺自然地散开,也许只有脸上的微笑,表示有客人。马雄飞穿海军衫、黑裤、闪亮的皮鞋,神采奕奕。他把黄语静送给刘心语的饼干吃了大半,现在喉咙、鼻孔又热又干,看着一小桌子东西说:“心语,你和黄语静把我害惨,吃了饼干丢了月饼,得不偿失。”
      刘心语说:“谁叫你嘴馋?林之用拿来的花生,全部给你吃掉。记得有一次,我看见两个小孩子在大石头玩,想拿几粒花生给他们吃,进宿舍一看,竟然剩一个空袋子——不是你吃掉,谁吃?哼,活该燥热。”
      马雄飞哈哈笑。
      文素锦说:“燥热?那就多吃水果......吃一点剪酥、纸牌糕,没关系的。刘老师,你那么多书,自己买的?”
      马雄飞说:“书呆子的书不多,谁多?”
      刘心语笑道:“我真的是书呆子。读师范那几年,每逢星期日,我和依尘去县图书馆看书;大部分看一日,带馒头当午饭——馒头是早上吃剩的。有一个星期日,走出学校几脚步,遇着几个小乞食,就把馒头分给他们。中午出去买吃的,两人在身上找了半天,找不到半分钱。我们疯了一半,看到有人在下棋,就在旁边看,忘记吃饭的事。下午又去图书馆看书。图书馆下班,依尘叫我回学校。我站起来感觉暗蒙蒙,一霎时昏倒。工作人员被吓着,要送我去医院。依尘叫他们弄白糖水。我吃了白糖水,没半点事。我的家穷,我没多少零钱,有几次为了俭钱买书,一日吃两顿饭。”
      文素锦笑着骂:“真正半疯了。再穷也要先吃饱。”
      刘心语笑道:“你不知道,看到好书没买,比饿肚子还难受。其实我的嘴最馋。我村做筐做粪箕的竹子是上山砍的。砍竹子非常辛苦。早晨五六点出门,一直走路,十一点多到吃饭坑吃饭、休息。半个钟头后,过山那边砍竹子。下午两三点挑竹子翻山过岭回家。回到家,天已经黑了。算起来,来回要走十几个钟头。我爸我妈不用我上山,但是我想到上山能吃上干饭和煎鸡蛋,一定要去。”
      文素锦说:“以前人人艰苦。林之用会捕蛇,你们知道吗?六七年前,他妈生一种怪病,必须经常吃蛇胆,可是耕田人哪里吃得起?林之用为了救他妈,就跟人学捕蛇。捕蛇可危险了,一不小心有可能被蛇咬死。我最怕冬天,姜水拌稀饭,清清叮咚响,在灶头舀一碗,还没走到饭桌就吃没了。最难是尺子七岁那一年,尺子病了几个月,家里的钱用掉,东西卖掉,全家人饿得皮包骨,尺子险些——”说到这里看到刘心语的眼睛似乎闪着泪光,惊愕得说不下去。尺子也惊呆了。刘心语意识到自己失态,转头看丝瓜。
      马雄飞笑道:“现在好了,一切成为历史。”
      文素锦说:“现在吃得饱,穿得暖,要感谢□□。现在的学生更好。我读书的时候,插秧,种甘蔗,挑石子建水库,一个星期没上三日课。”
      马雄飞笑道:“我读小学也种过甘蔗。嘻嘻,到了年尾,一个学生几斤糖——”
      尺子忽然说:“咦,好像是夏雨在叫语静姐。”
      刘心语急忙出去。
      月亮忽而黑,忽而白,忽而一截黑一截白。
      夏雨提着可口可乐进来,马雄飞笑道:“好吃,好吃。心语没口福。”夏雨说:“我叫刘老师带两瓶去,他慌慌张张走了,一句话也没讲。马老师,那两个是不是在谈恋爱?”马雄飞说:“语静可能看不上心语。心语有什么?完全不懂世事!管区送两筒月饼,他竟然全部拿给酒鬼,也不拿一筒来这里!”
      文素锦说:“这个不能怪刘老师......刘老师眉清眼秀,心肠好,蛮不错的。他那么老实,跟语静配成一对正合适。语静白白润润,蛮漂亮的。能里能外,又有工资,帮助刘老师不知道多大呢。”夏雨笑道:“刘老师要是肥一点、高一点、活泼一点,就好咯。”
      院子暗下来,马雄飞朗诵诗歌:“云盖中秋月,雨淋元宵灯。”等到院子大亮,再朗诵:“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素锦鼓掌。马雄飞得意地笑,心想可惜不能朗诵“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夏雨笑道:“咦,我想起来了!那次,尺子写的‘万家灯火’和刘老师写的‘千户歌声’刚好可以配成一对。对不对?”
      文素锦笑道:“是呀!怎么这么巧?”
      是呀!马雄飞非常懊丧——钻研了那么多书诗,还不如夏雨。
      尺子坐在小树下,看不出表情怎么样。
      宿舍的地上、办公桌上多了许多难以辨认的东西,黄语静眼睛瞪得大大,鼓起两腮。刘心语说:“你坐,不要生气。我收一收。”黄语静说:“为什么要等到现在?哼,先把头发梳好。”刘心语举手往头顶压几下,那衰头发宛如弹簧,一时还真压不平。黄语静“扑哧”一声,笑道:“东一撮,西一撮,难看死了。又没柴梳?去厨房,手蘸湿。”
      刘心语去了厨房回来,黄语静把门关上,看他的头发有点不妥,伸手去摸,刘心语像触电一般躲开。黄语静的脸庞红透了,慢慢走到眠床边坐下,轻声说:“你不喜欢我?”刘心语异常难受,含着眼泪说:“我喜欢,喜欢。”黄语静连忙安慰:“你不要难过,我是随口问的。我们在这里赏月。”
      两人把办公桌抬到屋子中间,摆好东西面对面坐着。黄语静非要把那个问题搞清楚,看着刘心语的眼睛说:“柴头,你来采风两三个星期,只去我的家一次,还是我叫你去的。我不找你,就不用见面咯?”刘心语说:“我怕去你的家,更怕去你的学校。你来找我也一样。”
      “不一样。我问你:有没有想我?”
      “有时想,有时没想。”
      “你就没有‘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感觉?”
      “好像......好像没有。”
      黄语静叹气道:“我不知道你究竟是不是喜欢我。”
      刘心语说:“喜欢。我喜欢跟你在一起。嗯,尝尝柚子。”
      黄语静接过柚子,想了想说:“是怎么样的喜欢?假设你是张无忌,我在你的心目中,是蛛儿、小昭,还是周芷若、张敏?”
      刘心语想了半天,茫然地说:“我不知道。”
      这块柴头答得真坦白,真无心肝!黄语静连哭的心都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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