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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第 8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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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颂疾病,它叫人产生依赖;歌颂药物,它叫人不堪一击。歌颂脆弱,它叫人暴露本真;歌颂崩溃,它叫人褪去虚伪。歌颂伟人,信仰,口号,教条,平原,太阳,机械,工厂,火炉,铁锹……
订婚宴后,又一些时日过去了。一日一日,伊万诺夫从剧烈的震荡里逐渐痊愈,也堕入了持久的虚无,丧失了生活的冲动。“冲动”是生命的表现,它存在的时候生命就不会趋向“死亡”。失去冲动的伊万诺夫本该是要“死”的,但是因为好些琐碎的原因没死。
早上,春燕抱着小豆子过来了,她说她要打扫病房,抱着小豆子的伊万诺夫没空寻死,所以没死成;中午,春燕要去洗锅刷碗,抱着小豆子的伊万诺夫没空寻死,所以没死成;下午,春燕说她要织毛衣,抱着小豆子的伊万诺夫没空寻死,所以没死成,晚上,小豆子已经睡着了,而春燕往往会坐在床边和他聊天,大多都是聊她小时候的事,或者后来旅途的所见所闻。聊的时候她也会干些活计,也许是削水果,也许是温牛奶,也许是干些别的……
春燕经常给伊万诺夫讲故事。
“北方平原有很多向日葵。这种花开得很灿烂,葵花籽也很好吃,但是当天气太冷,没有阳光的时候,向日葵就蔫了。它们把头垂下去,叶子似乎也枯萎了,然而它们并不是死了。当天气晴朗有阳光的时候,它们就又有精神了。你就是这种花,晴朗有阳光的时候,你会变好的。”
向日葵的故事是一个很幼稚很蠢的故事,但因为春燕反复在讲,他还是听了很多遍。诸如此类的情况还有很多,比如他本来不想进食,但因为春燕特意给他做了,他也就吃了;他本来不想出门,但因为春燕拉着他,他也就出去了;他本来不想在病房里摆东西,但因为春燕抱来一盆花,他也就养了……
“樱因为我的疏忽死了,现在我不会重蹈覆辙。”
春燕总是对伊万诺夫说这种话。
伊万诺夫记得樱小姐,一个不曾打仗的女人,生活条件也很好,但是莫名其妙得了癌症。癌症扩散得是那么快,快到他都不曾预料。几天前她似乎还是健康的,可送到医院后,她的身体很快就腐烂了。当樱小姐病变死去时,春燕有什么感受?春燕不同伊万诺夫谈论她的感受。她是个尽心尽责的好佣人,好护工,似乎不知道什么是瞌睡和疲惫。她安慰他,照料他,陪伴他,守护他,把他照顾得无微不至,这世上没人比她更在乎他了。
这真奇怪,他的精神千疮百孔,但身体依旧像钢坦克一样坚韧。经历了这么多,他的五脏六腑没有产生任何病变,没有长些肿瘤,溃烂,癌变,也没有理所应当将他引入“死亡”。由此他不得不借助些外力摧毁,例如用水果刀在手腕上划血道子,然而春燕一直在他身边候着,一见他这般,她就不管不顾冲过来夺掉刀子,把自己的手也弄得鲜血淋漓。
“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你感觉不到疼痛吗?不要再用刀子割破自己了!”
春燕指责他的行为,伊万诺夫虚无地坐在病床边,说因为冬天来了。
“冬天就是这样,很讨厌,荒芜,没有阳光,也没有什么活着的想法。”
“别这样想,我之前不是说过了,有一种花,你记得吗?”
“记得,向日葵。”
“向日葵的故事”并不会驱散寒冬的残酷,也不会改变现实,但是因为被春燕和小豆子拉拽着,伊万诺夫寻死的念头被渐渐分散了。
某一天,小豆子学会了自己翻身。
那是一个安静,阴沉,烦躁的下午,窗外透进来些冬阳。小豆子躺在床上,伊万诺夫盘腿坐在床上看书,看着看着,他感受到有人在轻轻拽他的手指。他低头,发现小豆子在很努力地用小小的手抓住伊万诺夫的手试图翻身。几番折腾,小豆子翻得吭哧吭哧,她把自己困在了毯子里,挣扎很久,最后还是一蹬腿翻过来了。独自翻身对于成人而言简直不值一提,但对于月娃娃而言着实是一项困难,在完成这艰难的奇迹后,小豆子趴在床上对伊万诺夫咯咯笑。
那一刻,伊万诺夫觉得活着也没那么糟糕。
一个婴儿挣扎着自己翻身不能改变什么,伊万诺夫也依旧没有生活的冲动,但他却破天荒主动做些矛盾的事,例如更加积极地配合治疗,吃些营养补充。没人知道伊万诺夫怎么想的,但是他精神方面的病疾确实渐渐转好了,和妻女在一起,他头脑里不再有幻象和噪音,但新的问题又来了——伊万诺夫的视力出现了衰退。他的左眼无大碍,看细小的文字只有轻微模糊;右眼有问题,看景象依旧扭曲,直线会变成弯曲或波状,有时还会出现部分空白。他的两只眼视力无碍,然而用单眼看,物体就可能会呈现不同尺寸,形状和颜色。
精神科医生走了,又来了一个眼科医生。
某一天傍晚些时候,一个穿孔雀蓝颜色大衣,留着欧洲旧贵族式长发的眼科医生登门拜访,他言行得体,但留着的胡茬又有点颓废。那医生全然没问婚礼的事,似乎并不好奇,也不关心,他拿起一支小小的手电筒照射伊万诺夫的眼睛,而伊万诺夫闻到了一股糜烂华丽的香水味。检查完眼底后,医生拿出好些画着网格和圆点的图片叫伊万诺夫辨认,伊万诺夫看到了医生手指上烧灼的痕迹。
“能看到黑点?白点?网格?”
依次答复问题后,医生复检查眼瞳,眼底。他抬起手臂,伊万诺夫看见了胳膊上掩藏的数个针眼。
“右眼黄斑病,萎缩略严重,很明显是您年轻时打仗忽视的结果:昔日的炮弹碎片,猛烈撞击等等都有可能。黄斑病暂时无法治疗,这也是您之前出现幻象的缘由之一。”
医生拿黑色挡勺遮住伊万诺夫的右眼,开始检查他的左眼。他从怀里拿出了一块怀表,拿远,叫伊万诺夫辨认上面的最小的数字,伊万诺夫看不清,但看到了表壳上的爵位家纹,还有上面的一道道划痕。医生叫伊万诺夫靠前,伊万诺夫终于闻到了孔雀蓝大衣上的大烟膏子味道——虽然它的主人竭力用香水掩盖。
“您有老花,有轻度虹膜异色症。正常的瞳色是灰蓝的,您是紫的,这是缺少黑色素的表现,要避免直接注视太阳。我会给您配一副漂亮的玳瑁眼镜,届时会邮寄给您。”
简洁,清晰,没有废话,没有安慰。医生放好东西,他开始写病历,然后递交给伊万诺夫一张名片,上面写着“弗朗西斯·波诺弗瓦”。伊万诺夫拿起名片看了一眼,见上面缀着很多医学院的陌生头衔。
“波诺弗瓦医生,您是法国人。”
“没错,但我习惯于世界各地游历,所以更像是无国籍公民。我现在漂泊够了,要返回巴黎,以后也许仅在欧洲行医。别看我这样,我医术还有几点名气,否则我也没资格来这给您看病。我和旁人不一样,我只给大人物看病——这兴趣爱好像集邮,如今您也到我的收藏册里了。”
“大人物?”
“是的,大人物,诸如您这类改变历史的大人物。虽然我很厌恶您这一类人,但我对您也很好奇。我想知道传闻中那位大名鼎鼎,信仰邪说空想的革命异教徒到底是谁。”
波诺弗瓦医生高傲地讥笑几声,他讥笑社会主义和共产社会为“邪说空想”。在做完检查的收尾后,他写好了病历,开始整理东西。
“请原谅我的无理,我对军人和革命家向来有偏见,因为就是你们毁坏了安宁的世界。”
“您只给大人物看病,那您是否认为自己是大人物?”
“我不是大人物,我就像中国的满清遗老,或是俄国活在沙皇时代的人。”
波诺弗瓦医生咳了几声,他的神情变得落寞寂寥。
“波诺弗瓦医生,您是一只蓝孔雀,您应该留在安稳的欧洲,不该来东方。”伊万诺夫平静地审视医生,像用X光把他剖析了个遍:“您有毒瘾,日常也许喜好抽大烟,注射吗啡。看您的行头,您似乎家资颇丰,然而这毒瘾可能加重了您的日常开销,以至于迫使您去典当东西,比如那块价值不菲,颇有年头的怀表。典当一次,当铺划一道作记号,你赎回来,再典当,循环往复。”
“你凭什么这样说——”
“因为我也曾典当过有贵族标记的东西,但后来又赎回来了。”
波诺弗瓦医生脸上闪烁过一丝不满和愠怒,他干笑两声,却又仓皇地将怀表和带针眼的手臂藏在身后。
“典当,您是从哪个贵族家里抄来的?恕我直言,您的无端猜测真是无礼且恼人。”
波诺弗瓦医生拿着东西快步走了,他并没有向伊万诺夫告别。会诊室再次只剩下了伊万诺夫一个人。他单闭上左眼看前方,见一片歪曲的白光,睁开双眼,一切如旧,苍白虚无。窗外的风传来冬日的声响,但病房的锅炉取暖设施很好,热蒸汽“呼呼”而过,所以寒冷与这里无关。静谧昏黄的温暖里,伊万诺夫回到他住的病房,见墙上印了一小块蜷缩的黑影,那是春燕的影子。
春燕太累了,她本想稍微趴着等伊万诺夫一会,却不自觉在病床上睡着了。
地是拖扫干净的,窗台厨柜是擦亮堂的,药物是收好的,水壶是倒满的,娃娃车停靠在一边,小豆子也睡着了。窗台上摆着一盆花,花也睡着了。小豆子又蹬腿了,她咂巴咂巴嘴,伊万诺夫给她盖好了小被子。春燕在睡梦里嘤咛一声,她睡得很沉,伊万诺夫能听见她均匀深沉的呼吸。伊万诺夫俯下身,他与春燕靠得是那样近,近到要碰到她的鼻尖,近到能听见她的脉搏心跳。
“我今天配了一副老花镜。我要康复出院了,你跟我一起走吧。”
“打仗了,不要把我装进笼子,好冷,不要把我丢水里……”
春燕陷入了梦魇,她锁紧了眉头,抓住了伊万诺夫的手,却又颓然松开,她悲切地呢喃着,她蜷缩着,抱着自己,然而却又猛地惊醒。她睁开眼睛,和伊万诺夫四目相对。看着伊万诺夫的眼睛,春燕突然开始笑,她笑得是那么高兴,笑到眼泪都要出来了。
“假的,原来都是假的,能看见你说明我还好好活着,太好了。”
春燕高兴地大笑,她勾住伊万诺夫的脖子笑。伊万诺夫闭上眼睛,把头埋进春燕的脖颈,紧紧抱住她。春燕不明所以,她推开伊万诺夫的脑袋,却见对方流露出忧郁悲伤的神色。春燕问伊万诺夫怎么了,伊万诺夫脱掉外衣钻进被窝,一把将春燕拉进怀里。
他很高大,她很瘦小,紧紧相拥,她像要陷死在他的怀抱。
“怎么了,医生说了不好的事?”
不管春燕怎么问,伊万诺夫始终一言不发,只是把头靠在春燕的肩膀上。
“今晚你想抱在一起睡?”
春燕问,伊万诺夫点头。
“你像头熊似的,一来被窝就热了好多,睡吧。”
春燕太累了,过了一阵,她眼皮又在打架。她伸出手抱着伊万诺夫,她侧着身睡着了。灯光一跳一跳,墙上映衬着他们影影绰绰的影子,漫过缝隙,漫过床褥。影子里,伊万诺夫看着春燕的额头、脸颊、下巴颏、脖颈,他忍不住用指尖轻轻触碰她的头发,触碰她的皮肤,触碰她的嘴唇……被窝很暖和,房间也很暖和,不一会,伊万诺夫也睡着了。梦里,“豆子爹”这个名字渐渐取代了“伊万诺夫”,取代了“阿列克谢”。
睡吧,睡着就不冷了。
“今年冬天怎么这么冷?咳,现在全中国都在经历大破产,贸然将我们手里那么一些本钱投进去补天坑是万万不可的。江淮华中等地方水患严重,资金还完全断裂,根本无法周转。不能坐吃山空,得想想如何钱滚钱。”
瞻园飘起了小雪,王行长在办公室冷得打了好几个寒颤。接连几天,赵狗子都见王行长守着电话焦头烂额。上个谈完下个又来,谈着谈着王行长就拿手指关节“啪啪啪”敲桌子,敲着敲着猛不然大骂一声:
“妈了个巴子,听不懂人话?”
也不知对面是真听不懂还是假听不懂,反正个个都问王行长伸手要钱。短短几日,王行长的火气数都数不过来,然而更大的火还在后头。十二月还没过,蒋中正就以“治水不力,紊乱市场”为由把王行长从“财政部长”和“央行行长”的位子上撤了下来,一纸文书将其调派到“中国银行天津分行”。
新的财政部长和央行行长是谁?蒋中正的挑担,宋氏家族的长子,宋美龄的哥哥宋子文。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乍一看为“调派外地”,实则为“架空权力”。蒋中正混政坛多年真不是吃素的,他要把王行长这“地方军阀”从南京架出去,但又不能让他回川渝的老本营东山再起。调虎离山,一招将死。这一招棋也不知酝酿了多久,但着实打得王行长措手不及。调派令下来的时候王行长都懵了,但是那文书上列的“罪状”事事为真:
王行长在任期间,民国政府是否一直有财政亏空?有;市场是否有经历连续的大小规模通货膨胀?有;水患爆发后是否有无效治理?有;全国各地是否有爆发货币挤兑?有。全是事实,哑口无辩,板上钉钉,无可奈何。而且这文书还不是蒋中正一人独裁,是全国各地军阀和地方政府势力联名奏上来的,没什么理由,就是因为“王行长事情办得不行”。
事已至此,还不滚蛋?
蒋中正让王行长滚,真乃有理有据,深得民心。然而事情办得不行,不是王行长没能力,也不是他懒政惰政,归根结底,终是中国经济已经陷到了一滩烂泥。当下换谁来当新的“央行行长”和“财政部长”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给宋子文一个好的登台理由。
“蒋家的天下陈家的党,宋家的姐妹孔家的财”,直到被罢免的时候,王行长才真正明白了这句话。然而“中正的亲朋好友人人当官”还不是最讽刺的,最讽刺的是蒋中正自己亲任总处理事会主席,又管军务又管经济,可谓“总揽一切事务”。
空忙活一场,还是蒋中正更懂如何独权以捞钱。
捋清楚这其中的门道后,王行长对民国政府失望至极,他忍不住把桌子上插着的青天白日旗扔进垃圾桶。旗子“咣当”一声掉进污秽里,王行长还不解气,他开了一瓶白酒喝了几口,最后“呸”的一下啐到旗子上。青天白日旗污秽了原本的色彩,王行长终于明白“民国政府”的“民”就是个空幌子。这里没有孙文宣扬的三民主义,只有错根盘生的四大家族。他兵谏南京也好,东奔西走也好,终究撬不动一砖一瓦。因为民国政府压根就不是为民,它是横亘在全中国头上的地主寨子,统治者都是“地主”。
想到蒋中正,王行长想到了那个靠官发财的郫县县长。
别无出路,温和的民主改革不能改变现状,唯一出路就是一把将这些聪明人用烈火烧个干净,然后把那些“县长们”都抓起来吊在房梁上拿鞭子打。军阀不是出路,国民政府不是出路,唯一的出路可能是苏俄曾经推行的大范围暴力革命……
等等,他在想什么危险念头?他是要逆大流做共产党吗?他不要命了吗?
白酒辣喉咙,王行长望着办公室垒起来的债单愣神。被罢免,当下他一点都不失落,甚至还感受到了一丝解脱。这些债单与压力终于和他无关了,他终于可以坦然回家见画匠了。
天津?谁爱去谁去吧,反正他累了,倦了,是不会从家门迈出一步的。
“王老板,这都是怎么回事!”
门被骤然推开了,王行长回头,看到琼先生愤怒的脸。他把一叠盖公章的文件“啪”一下摔到办公桌上,一项一项对王行长指责道:
“到底是怎么回事?今早国民政府说你下台了,然后莫名其妙就把这些东西全给了我。我一看,妈的,所有重点投资项目都被关停了!你看看,国民政府央行擅自撤资,毁约,最他妈要命的就是三汊河机场工程——”
琼先生简直要气疯了,他简直要用手指把文件硬戳出个洞,简直要当着王行长面一蹦三尺高。
“你们中国人怎么说来就来?我他妈给你们的航空业都砸进去这么多钱,连同的还有中美航空公司,甚至还有航空学校,你们真是!”
“来来来琼先生,喝点白的压一压,消消气。”
王行长忙不迭给把白酒瓶子递给琼先生,琼先生一把拿过去“咣咣咣”就猛喝了几口,而后颓然放下了酒瓶。见状,王行长解释道:
“你现在知道了,蒋家之家情就是中国之国情。你我搞的这些生意都是基于央行的透明架构,但现在有好些地主想要闭门贪钱,自然都要关停了。琼先生,若三汊河还有你其他航空业的投资都关停,你得赔多少钱?”
“你还有脸问?”琼先生死目,脸色变得铁青,“赔的钱估计能把整条长江都买下来。”
“唉,那你估计是真要在中国破产了。”王行长叹息,拍拍琼先生肩膀,“你老家哪的,那里有没有什么特色产业?也许老王我还能给你提点建议。”
“美国马萨诸塞州波士顿奥斯汀县,奶牛多。”
“牛多好啊,琼先生,你要不现在看开点,回波士顿放牛去吧。”
“放什么牛,放你妈呢!”
琼先生愤而甩开王行长胳膊,王行长却倒坐在沙发上捧腹大笑。琼先生问王行长现在怎么还有心思笑得出来,王行长说因为他现在没有妈可以让琼先生放。
“哈哈,琼先生,我七八岁的时候就被我妈丢了,你去哪里放我妈?你要能找到我妈,我多少得给你磕两个!”
“别笑了,王老板,你我现今都是为人耻笑的失败者了,失败者是没资格笑的!”
王行长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笑得直在沙发上打滚。琼先生一点都不觉得好笑,他握紧拳头,气急败坏地在办公室踱步,似乎魔怔了。
“失败了不笑,那什么时候笑?脸吊个草鞋底有什么好处吗?看开点,人活着失败是常态。”王行长释然地摆摆手,“我不打算干了,以后大不了开饭馆。我做饭还是有两手的。我现在不想去任何地方,只想回家找老婆。”
“不,不,不!”琼先生扑上去撕住王行长衣领,他眼睛里闪烁着亢奋的光芒,“什么家庭,什么老婆?这都没有意义!为了保全世俗成功,这些都是可以牺牲抛却的,都是可以往火坑里推的!家没了无所谓,钱没了可就不能再赚了!”
琼先生声嘶力竭对王行长辩证,他松开王行长的衣领,用手指抵着太阳穴走转,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昨日还在饮酒放歌,今日就要做街头乞丐。破产压力下琼先生真的魔怔了,他一直在走转,似乎王行长完全不存在似的。
“我不能在中国破产,我要找回主导权,新的贷款政策……”
好几分过去了,好几小时过去了,琼先生有了一个模糊大胆的想法。
“王老板,蒋中正把你排挤到天津,这是最大的劣势也是最大的优势。天津地区管理松散,反而最适合推行货币改革。中国已经没有白银了,银本位币制如同清王朝统治,注定要推翻。”
“废除中国的银本位币制什么意思?几百年来中国可一直都是银本位。”
“王老板,别管什么几百年几千年的,胆子大些,你我现在要做的事是要被载入史册的。我们将在天津带头掀起中国前所未有的经济革命,成王败寇,在此一举。银本位币值,必须废除!”
“这太离谱了,琼先生!”王行长错愕,“你这已经不在我预想的经济改革范畴了,你知道中国有多大,废除银本位币制又意味着什么?如果我的权利范围如伊万诺夫,我完全可以直接下令,但我的地方势力远没有大到那种程度。我也不是你,琼先生,我没有那么多本金。”
“不,王老板,你不必成为一个纯粹的军人,也不必成为一个纯粹的商人。你不必成为我们,你只需要成为你。你是一个夹杂在我和伊万诺夫之间的人,这就是你最大的优势。当下我还有最后一笔钱,现在我有一个去天津改革的初步计划——”
琼先生拿出纸笔言说,王行长听着,显然不抱有希望。
好几分过去了,好几小时过去了,终于,王行长开始动摇了。
“若要在天津先行推新币,不能局限于中国。王老板,现在中国已经不是古代的天朝上国了,它早被炮火轰开了贸易国门,却又处于经济劣势。如此拖延,只能让白银流失,造成更大的货币挤兑与经济溃烂。既然白银不能成为标杆,那不妨借助英镑的国际稳定性,让新币和英镑直接挂钩。”
琼先生凿凿道,他的思路逐渐清晰,言语也更加有信心底气。
“王老板,你是军人里的商人,这件事只有你才能办成。到天津后,你先以司令的名义秘密调兵,用军队强行禁止民间白银流通,将白银收归库有,作为外汇准备金;而后你再当行长,在地区单位发行和英镑挂钩的新币。”
“这种事从未有人做过。”
“所以我们要带头开先河。”
“如果失败了呢?”
“只准成功,不许失败,这次我们没有试错机会。”
王行长被劝服了,他又一次放弃了回家的念头。琼先生从王行长办公室柜子里搜刮白酒,两人一杯接一杯,酒瓶空了,谈话也结束了,二人瘫坐在沙发上,都头脑很清醒。
“共有敌人和共有利益造就货真价实的友谊。琼先生,我们的友谊确实很真,但它绝对不纯粹,所以你肯定还防着我一手。”
“你又何尝不是呢,王行长?”
琼先生和王行长两人对视一笑,但似乎已经没力气和心思再揣测,只想瘫坐着。事情暂时有了一些眉目,琼先生和王行长一直在沉默。百无聊赖的休憩之际,有人在叩门,打开门,原来是送信的赵狗子。
“老王,这是伊万诺夫那边送来的亲笔信,据说没什么机密,可以当着别人面打开看。”
赵狗子把信交给王行长。王行长拆开一看,里面只有寥寥几句话,行文俨然是伊万诺夫惯有的风格。先是简单的问候和道谢,再是宣布自己已经康复出院,再是宣布“新街口的玉兰公馆”为自己举行婚礼的场所,邀请王行长及其家人为座上客。这些都没让王行长感到意外,然而,最后一件事颇有意思——伊万诺夫想从王行长这里给小豆子征询一个正儿八经的中国名字。王行长有点不相信,琼先生也有点不相信。在他们两个的印象里,伊万诺夫一直甚为清高,不可能委曲求全向别人讨教任何事情。
“琼先生,你怎么看,这不会有诈吧?”
“只是起个名字,也许他敬重你。”
“开什么玩笑,伊万诺夫这类人还能敬重别人?他不是一直都在日天日地日坦克吗?他那么高傲,怎么可能敬重别人?”
“王老板,日坦克归日坦克,他终究还是敬重你的,毕竟你是岳父,可比我分量重多了。”
“我现在脑子里一团乱粥,都想不出来什么名。琼先生,你读的书多,有什么想法?”
琼先生笑,点燃了一支烟,慢悠悠道:
“我倒是早想了一个名字。《诗经》有言:‘彼薾维何?维常之华’。薾(ěr),春日花朵繁盛之意。佩薾,那就是把这春日都佩带在身上了。同时这名字还有个英文谐音,pearl,所以也指这女孩是‘掌上明珠’。”
“不愧是你,又是春天又是繁花又是明珠的,但这名是不是太娇气了?只是我也没啥想法,还是等回去找家里人再商量商量。”
王行长把那信扔到桌子上,赵狗子见状抱怨道:
“老王,你还说要给我起个大名呢!你一直以来都忘了!”
赵狗子嚷嚷,王行长一拍脑袋想起来了,他让琼先生也给赵狗子起个名,结果赵狗子却不高兴了。
“我不要洋佬起的名,他又不是我老子。老王,你待我好,我一直把你当老子,只有你才能给我取个大名。”
赵狗子拒绝了,但琼先生却没有生气,反而起了些兴致。赵狗子经常来往美国大使馆,琼先生已经留意这机灵的男孩很久了。他出身贫寒,但很善交际,学东西更是尤其快——赵狗子方方面面都令琼先生想到了曾经的自己。
“小赵,你有点意思。那我这个洋佬若要认你当干儿子,你是不是就乐意让我给你取名了?”
“理论上来说是这样,但我是中国人,你还是不能给我取中国名。要取,你也只能给我取个洋名。”赵狗子犹豫道,最后又说了句,“老王对我好,我只认老王,我不认你。”
“小赵,你若当我干儿子,我会给予你丰厚的物质条件,包括把你带到美国去好好读书。届时你肯定会更有出息。”
“我不要去美国,等太平了我就回四川种田。我去美国人生地不熟,咋能过得好呢?”
“那真是太可惜了,我非常看好你。”琼先生遗憾道,“中国环境太乱了,你要是留在军队,那就是一辈子的事。”
“老王说我不会一辈子都打仗的。他说等我从部队出来,就去学堂读书,然后——”
“那都是空头允诺。”
听到琼先生和赵狗子的对话,王行长莫名想到了一个陌生又熟悉的人——张小顺。等到仗打完了,就去学堂读书,找个好谋生,然后找个媳妇成家立业,一模一样的承诺,只是张小顺现在又在哪呢?
乱世之下,张小顺可能早死了。
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不如把赵狗子推过去拉拢琼先生。王行长推了赵狗子一把,叫赵狗子认琼先生当干爹,赵狗子挣扎,但王行长把他的头硬压下去。赵狗子还想反驳,王行长拍了他后背一巴掌,又用眼神不停示意。见王行长这样,赵狗子也不说什么了。他规规矩矩给琼先生鞠了一躬,认了琼先生当干爹,说以后就老老实实跟着他干,然而又补充道:
“琼先生,请原谅,我还是不能叫你老子,我也不能给你行下跪礼。你让我干啥都行,送信,打杂,开车,但是卖国的事我坚决不干。”
“下跪就不必了,我又不是中国的什么封建大爹。而且哪有什么卖国的事?我不会让你面临国家利益冲突的。小赵,从今天起,我会称呼你为‘丹尼斯’。”
“好,啥尼斯都行,但我还得有中国名字,大名小名都得有。”
“这个随你,一个人可以有很多名字,很多身份,但是每个名字和身份都需要付出代价。”
琼先生哈哈大笑,他掐灭烟头,颇为高兴地向王行长告辞,然后带着赵狗子离开了瞻园。那时的赵狗子不过十几岁,他尚且不知道他的人生轨迹已经被彻底改变了。他只是懵懵懂懂走着,跟在琼先生后面。
出门,外面依旧在飘雪。踩踏着琼先生的足迹,赵狗子觉得怪怪的。王司令所在的瞻园变成了故土,飘雪里,他离瞻园越来越远,离中国也越来越远了。
“琼先生,我现在要干啥子,要我帮你开车吗?”
“不需要,丹尼斯,我不是聘你来当司机的,请坐后排。”
“我不习惯坐后排。”
“你会习惯的,以后你还会有自己的司机。”
走到汽车旁,琼先生给赵狗子打开车门,然后自己坐在驾驶座。赵狗子坐在这昂贵的轿车里哪哪都不舒服,但是他又不知道如何向琼先生表达自己的感受。
“琼先生,我——”
“丹尼斯,从今日起,我要先纠正你的口音,你说话全带着四川口音。”
琼先生打断了赵狗子,他驱车开过一个路口,赵狗子心里觉得很难受。
“琼先生,我是四川人嘛,不讲四川话做啥子?”
“以后就不是了。从现在起尽量不要讲‘做啥子’这种表达,听起来没什么分量。”
“好,那我们现在要去做什么?”
“给伊万诺夫回信,劳烦你上去帮我把信送到。”
红灯亮了,车停在一个路口。琼先生把一份信交给赵狗子,赵狗子发现这封信和王行长收到的那封信一模一样。
“为什么你也有邀请信?”赵狗子惊奇道,“我以为只有老王有,你刚刚把老王骗了!”
“哦,我当然有伊万诺夫的邀请函,因为王老板并不是唯一和他交好的人。”琼先生若无其事地又点燃一支烟,“况且我没有谎骗。我已经说过了,我为伊万诺夫的女儿起好了一个名字,叫王佩薾。”
“你,你,好吧!但伊万诺夫肯定会认老王起的名字。”
“你凭什么这般笃定呢?也许他会更偏重我这边。我今天要教你一件事: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但是永远别说真话。”
绿灯亮了,赵狗子有些不服气。琼先生微笑,悠然自得地吐了个烟圈,踩动了油门踏板。
“先去送信吧,丹尼斯·琼斯,你今后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