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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第 82 章 ...

  •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但是永远别说真话。
      又一年要结束,小雪后是大雪,而后再也没有停过。被“罢免”后不久,王行长收到了蒋中正一封饯别宴的邀请函。
      人话?鬼话?反正不是真话。
      王行长知道,所以并没有立即作回复,而是把琼先生请到瞻园从长计议。
      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一簇簇一团团的雪飘下来,先似鹅毛,后似柳絮,飘飘洒洒,最后变作大朵的飞花。这几日一直在下雪,南京城变作冬天里一块白色的骨头,而瞻园里亦无声响。琼先生来是来了,见这寂静天地,只觉名利场脏了雅兴。他提议先和王行长下盘棋,王行长暂无忙事,遂应允。雪下的安静,钩心斗角也好,尔虞我诈也好,全都埋藏在无声里,唯有池潭边的亭里生着一处火红炉子,上面炜着些烧酒猪肉脯,还有王行长与琼先生两人相对而坐。
      “炮二平五,将!”
      黑红两势对峙,棋盘边,琼先生的鹰相越来越显了,他一子直取王行长本营,落定时俨然要把楚河汉界都敲震荡。王行长输了,杀到酣畅,他又是叹息,又是懊悔,最后还是不由得连连赞叹。酒沸好了,该当要罚一杯,猪肉脯也热了,自然也要来一块。
      “我是从哪一步开始输的?”
      罚酒吃完了,王行长把手捂在棉衣袖子里纳闷。琼先生见王行长有意琢磨,遂俯低了头给对方依次掰着指头算:
      “王老板,你先下一步,马八进七,是上风位,我只能跟着卒三进一。然而此后你过于谨慎,兵三进一,给我留下了漏子。我追着马二进三,这棋局就反转了。一步错,步步错,直至孤立无援之绝境。”
      “算了,今日下棋到此为止,琼先生,你先来看看蒋中正这秘信是什么意思。”
      “蒋某不才,躬首于阡陌,混迹于江湖,不敢以伯乐自居,然自知不为一庸者。王先生乃千里马,然蒋某不能尽善。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无他意,两日后于新街口玉兰公馆为王先生送别饯行。”读着读着,琼先生讥讽一声,越像一只睥睨的鹰了,“很明显,王老板,蒋中正说他林子小,容不下您这鸟,让您赶紧收拾东西滚蛋呢。”
      “往后他还要夺我兵。”
      “这不明摆着吗?”
      算计,筹码,没什么好隐瞒的。
      “现在瞻园还有人吗?”
      “没有,只有你我。年末了,扫地大爷都收拾好家当回老家过年。”
      “王老板,你我还过得不如扫地大爷。”
      虽口头这么说,琼先生倒也乐意留得这雪天无人打扰。上棋盘,杀一局,雪亭对峙真乃人生幸事,然而烧炉子找雅兴是小事,会面终究还是为了谈以后要面对的坎坷。对这些能预想到,琼先生和王行长在炉边制定了一个大体的计划,其中之首要便是把“王司令”之头衔保住。吃一堑长一智,再栽王督统曾有的跟头,是万万不能的。
      “琼先生,你说,蒋中正既然视我为眼中钉,为什么不一枪子把我毙了?”
      “因为他不敢。王老板,您还是军阀,他忌惮,所以这王司令的身份绝对不能丢。为此,我们要继续军事院作顾问的选举,而伊万诺夫那张票,我们还是得争取。”
      “再来一次军事院选举?第一次选举被打断就已经失去机会。苏联和南京政府断交,再争取伊万诺夫岂不是瞎扯淡?”
      “明面断交,苏联必定会暗里继续干涉南京政府。届时假使苏联依旧支持其他人,德法奥等国也对立,英国也能和美国一条线,这事就交给我周转。作为中国的政客,您现在要做的就是通过公关手段把自己的‘土匪’身份洗白。欲为将则不可为匪。”
      琼先生“啪啪”敲了两下王行长那“将棋”,拿了一块猪肉脯塞入嘴中,俨然是势在必得。
      “‘洗白土匪身份’这事我还真想过,现在我下台,不如将计就计。”
      “何计之有?”
      “安分守己,先出家当一段时间的道士。”
      “咳,火烧瓦房,您倒是要出家吗?”
      一句“出家当道士”把琼先生噎个半死,王行长笑着卖了个关子。
      “是出家,但又不是真出家,只是搞个带发修行演给其他人看,从今日起我就不剪头发了。先不提这个,你说过两天赴蒋中正的宴,我穿什么行头去?”
      “这还用说,当然是您兵谏时的军服。蒋中正忌惮,那您更要挑明。”
      “想一块去了。”
      棋下完了,两人把后续种种事情也合计得差不多。这聊天看似松散惬意,但琼先生对事业和生意的狂热还是彰显至尽。快过年了,但他没有任何挂念的人事,没有任何自己的生活,进进出出的钱财就是他存活的意义。王行长和琼先生不一样,他今年格外期待过年。
      “别的不说,新女婿上门还是有点意思的。”王行长算了算日历,“伊万诺夫年前结婚,按照规矩,大年初二他就得提着礼当来拜我这岳父。”
      “毛子的礼当,多少得送个坦克或机枪吧。”
      “这想法太图穷匕见,你咋不说他直接送一个师给我?”
      “伊万诺夫给你一个师,那还了得?那他就是叛国了。”
      “确实,苏联已经和南京政府断交了,我和伊万诺夫已经变成了敌我关系。算了,想这些没用的无意义,不如回家睡觉。”
      王行长如此说了,也如此做了。他连瞻园的东西都没收拾,回家就立马睡大觉,这一睡,就睡了十六个小时。太沉了,睡得昏天暗地,睡得像死尸。家里所有人都没见过王行长何时这般闷头睡觉的,年末了,外面噼里啪啦放鞭炮,王行长连身都不带翻一下。第二天吃中饭的时候画匠进屋推了好几次,但王行长根本醒不来。
      “老王被国民政府辞了,想必是彻底卸下了心里担子,所以睡得死。虽然里面内幕说不清楚,但这应该是好事。国民政府欠债太多,央行行长谁当谁遭殃。”
      年末,濠镜,嘉龙,晓梅终于能有些空闲,各自从使馆,部队,医院回来了。一家人团聚的日子,王行长却闷着头睡觉。濠镜坐在饭桌边拿报纸给其他人细细讲,但他们都听不大明白,尤其是画匠。
      “但是老王做了很多事,听说又是抗洪又是救灾的,难道都不算功绩吗?为何大家都会讨伐他下来呢?”
      “当其政谋其责,然而光有责还不够,若事不成,全是扯淡。虽然尽力了,但没办法解决问题,自然就要被换下来。”濠镜的神情变得严峻起来,“当然,有些人连责都不愿尽,所以我很快就要回关外了。”
      “你回家一共也没呆几天。”嘉龙不想理会什么政什么责的,他毫不客气地夹了一筷子菜,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我也马上要去苏州驻军了,不过我还是近,想回来随时都行。”
      “不赈灾了?”
      “基本结束,反正就那样,要钱没钱要人没人,兵暴的事还没解决呢。不谈这些凹糟事了,不如谈谈年怎么过。元旦,新年,家里不包点饺子吃?美术老师,你这几日忙吗?”
      “还好,除去教学,还接了个画装饰画的单子,要去新街口的玉兰公馆画圣母像。”
      “壁画?”
      “这倒不是,只是大尺寸的油画。”
      坐在饭桌边聊天是这个家的日常,每个人都会分享自己的生活。当下三人有一句没一句扯油画的事,而晓梅却不知道在想什么。她端着碗,怔怔的,时不时露出甜蜜娇俏的微笑。她心思似乎跑到九霄云外,但似乎又跑得不远,全落在自己的衣服口袋里。
      “发什么呆呢,来谈谈这几日都在医院忙活些什么?”
      嘉龙对晓梅的面打了个响指,晓梅惊吓了一跳。她脸“唰”一下红了,却又竭力掩盖住自己慌张的神情。
      “也没什么,医院来了一批负伤的飞行员,近几日一直在照料他们。我也负责照料几个,他们人都非常好。我结交了一个很好的朋友,叫关振华,‘振兴中华’的‘振华’,是比我大两三岁的一个男学生,他原先都考上大学了,但最后还是选择了当飞行员。”
      饭桌上的话题被晓梅带到了中美航空基地的飞行员,尤其是那个关振华。她聚精会神地讲着,声音是那样羞涩,讲着讲着,她口袋里掉出了一份淡蓝色的航空信。濠镜眼睛敏锐,他一眼就瞥到了那封交错印着中美国旗的信,遂悄悄低下身捡了。闷声好一会,濠镜冷不丁拿着那封信晃悠,晓梅脸一下子白了,然而对方却幸灾乐祸拖长着语调将信念了出来。
      “亲爱的梅,感谢你的精心照料,现在我已经逐渐康复了。三汊河机场还没有落址,所以我不得不回到老空军训练基地——”
      “不要乱念我的东西!”
      晓梅恼了,她一把从濠镜手里把东西夺过来,随后又狠掐了对方一把。
      “这么生气做什么?而且就算是男朋友,也要先让我们几个把关吧。部队里没几个是好东西,你可别被骗了。”
      “不要信口胡言,他只是我的一个朋友。”
      “朋友,怕不是男朋友?我们的晓梅长大了。”
      虽然濠镜打趣,但看来看去那份航空信里终究也没什么,只是伤员对护士惯有的客气道谢。讲着讲着,几人的话题又被嘉龙岔开了。他说去年好几个当兵的兄弟都娶媳妇,看他们结婚,他才知道原来自己也老大不小了。
      “时间过得真快,我怎么一转眼就二十几岁了呢?”
      “你总不能永远当个娃娃吧,也到该娶媳妇的年纪了。”
      “我一当兵压根见不着女人,哪里找媳妇去?等你当老子,小孩都能满地打酱油,我怕是还在当老光棍。王濠镜,说起来你也老大不小了,媳妇呢?你这风风火火闯天下的,不得找个彪悍女人一起过日子?”
      “闯天下有什么用?累死累活,不如找个富婆当倒插门。”濠镜坦然微笑道,“既然你娶媳妇遥遥无期,那我恰好早些在关外当倒插门,生个崽取名叫‘嘉龙’,四舍五入就是你阿爹。”
      “蹬鼻子上脸?”嘉龙伸手要和濠镜掐架,“哪家猪油蒙心的富婆能看上你,可莫祸害黄花闺女了——我才是你爹!”
      “咋了,聊什么呢?”
      王行长睡够了,也终于被这动静吵醒了。他揉着眼睛走出屋来,而嘉龙凿凿言晓梅谈了个飞行员男朋友。原本是开玩笑的,可谁知一听晓梅谈了男朋友,王行长眉毛都要惊得跳起来。
      “一个小姑娘,谈什么男朋友!”
      “来,林晓梅,给老王介绍介绍你那个叫关振华的飞行员男朋友。”
      嘉龙不嫌事大,噼里啪啦像倒豆子似的说了好些玩笑话,结果真把王行长听急了——他真担心晓梅找了个飞行员男朋友。
      “不能找这种部队里的人,别说小兵,司令都嫖,我现在就能给你讲个活生生的例子,就那伊万——咳咳!”讲到关键处,王行长及时刹住了嘴。他咳了两声,更名道,“我有一个朋友,名字就不说了,军队里仪表堂堂,人模狗样的。这种人够受人崇敬吧?结果一看,背地里还是嫖窑姐子,甚至嫖出来了一个孩子。晓梅,你要是找这么一个人,他把你肚子搞大,到头来你都不知道上哪说理去。”
      本是轻松的氛围,但王行长越说越严厉。他板着脸盘问晓梅是怎么和那个叫“关振华”的飞行员认识的,又问他是哪个队,还说要亲自去找他。晓梅支支吾吾,一会说是医院里认识的,一会说是旁人介绍的,最后索性烦了。
      “我没男朋友,你们叨叨的真烦人。你们侵犯了我的隐私,不尊重我,都把我当小孩,都对我说教。”
      “你一个小孩子有什么隐私?”
      王行长不明白,他当然不会明白。晓梅真的不是个小孩了,青春期的她开始借助泛滥的情绪潮水与家里对峙,也开始发泄自己于这个时代无从放置的不安与压抑。她开始混乱,她开始焦虑,她开始抵抗,但是家里人还是把她当个孩子。王行长还要说教,但话都没说完就被晓梅打断了,她也不管其他人,径直穿上衣服走出家门去。画匠不放心,也跟着出门,最后见晓梅走到金陵家里。彼时桐岛和赵盼弟都在,而晓梅一进院子晓梅就抱着金陵委屈。见此景,他们便大概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打小这两个女孩子就喜欢去对方家里跑,现在青春期闹脾气时更是把对方家当成避难所。
      “青春期的女孩子就这样,总是发莫名其妙的脾气。”桐岛苦笑着,随后把画匠拉过去压低了声音道,“金陵最近也和家里吵架,我怀疑她有男朋友了。她似乎暗恋一个画画的学生。她妈妈偷看了她的日记,一页一页全都是讲那个学生,中日文混杂着写,写得很隐晦,不知道名字,也不知道在哪上学。因为看日记这事,她和她妈妈吵架,吵得很厉害。”
      “偷看日记,这不太好吧。”
      “那怎么办呢,老师?这种事我们做家长的打压也不好,放任自流也不行。毕竟金陵还要考学,再加上年龄小,没什么社会见识,真担心她上当受骗,误入歧途。我挺担心她以后嫁给一个中国人。”
      “中国人难道不好吗?”
      桐岛说话一直都带着那种忧愁,飘散的雪似乎把他的忧愁加重了。他没有就此多谈,只是作手势客套谦让道:
      “老师,雪大,外面冷,耽误您了。要不进屋喝茶?”
      “不了,谢谢您,我还有事,一直以来承蒙照顾。”
      画匠会意,他也没有多问,满怀感激对桐岛鞠了一躬后就回家了。进屋,王行长,濠镜,嘉龙三个人都等得急。未等画匠拂去身上的雪,王行长先按捺不住问:
      “晓梅没离家出走吧?”
      “没有,就是在金陵家。还是和以前一样,我和桐岛都已经习惯了。”
      “这叫哪门子离家出走?有种出息点,出趟南京城我还看得起她。”
      嘉龙觉得晓梅此举不可理喻。
      “瞧你说的什么话?真跑出南京城和她那什么飞行员男朋友鬼混,那我真要犯心脏病。”王行长拿起筷子指指点点,“现在年纪太小了,等长成你和濠镜这个岁数,找对象那也不是不行。”
      “我就算了,你催濠镜吧。王濠镜,你的媳妇和娃娃呢?”
      你一句我一句,王行长和嘉龙都在催濠镜何时领个媳妇和娃娃。濠镜刚开始还正经答几句,最后被这俩个满嘴跑火车的扰得不堪重负,只能去洗刷锅碗以作逃避。擦桌子,扫地,摆放好椅子凳子,每个人都干些活,家里很快又变得井井有条了。恰好说起“娃娃”,王行长遂提起豆子,说现在伊万诺夫要问他讨个汉语大名,颇是令人头疼。
      “看在她老子的份上,这名不能起得太随意。”
      “十月十日算团圆吧?但叫团圆,倒是有点俗。”
      “好说歹说也是公主,自然不能叫什么团圆。”
      “这有啥难的,毛国庆呗。”
      嘉龙一句漫不经心的“毛国庆”让王行长呛得咳嗽,他问嘉龙为啥小豆子大名要叫“毛国庆”,嘉龙认真道:
      “毛子在国庆节生的娃娃,可不就叫毛国庆吗?”
      嘉龙这个人就是如此,他总能一本正经说出些意料之外的话。只要嘉龙在,这个家永远充斥着喜剧的空气。每个人都在笑,但是嘉龙却觉得莫名其妙。王行长笑得流泪,他现在真是太喜欢呆在家里了,没有半点忧愁,没有半点烦恼。他问嘉龙“假如濠镜要是有个孩子,那该叫什么”,然而还未等嘉龙回答,濠镜先笑答一步:
      “当然是叫王嘉龙,我是他爹。”
      “有病?真是我爹就给我买过年的花炮!”
      “好大儿,你敢出来爹就给你买。”
      嘉龙真要和濠镜掐架了,然而濠镜跑得飞快。他笑着跑出家门,嘉龙追出去,跑出院子还不忘回喊画匠和王行长勿作等待——他今晚是真打算借着外出的机会好好讹濠镜一笔花炮钱了。
      “不要等我们,晚上到秦淮巷子吃酒看戏去了!”
      “不要去花柳巷子!”
      “知道,只是去吃东西作娱乐!”
      傍晚了,夜色弥漫,路灯亮了,濠镜和嘉龙的声音在雪地里飘远了。当晚这两人没有回来,半夜巷子里打更的来送信,说是两人在戏场子里喝高了。第二天早上,他们嘻嘻哈哈回来了,但就呆了一会,说是要去打牌了。
      “看在我们俩也愁苦的份上,看在要过年的份上!”
      也不知是真愁还是假愁,反正大清早的两人跑得一溜烟。听言语,嘉龙似乎是要跟着濠镜去打牌赌钱,还要找姑娘跳舞。濠镜很会玩,因为圈子和环境的缘故,他精通很多花花公子的娱乐。
      “嘉龙死脑筋,实诚,但濠镜就是该学的也学,不该学的也学。他聪明,就怕路走歪。”
      “不会吧,他只是把这些当消遣。”
      “就怕消遣成真,届时倒真去祸害别人家闺女了。”
      王行长又想到了好些苦恼的事,他强迫自己不再想。
      “男孩和女孩还是不一样的。近几年我都没怎么管晓梅,这怎么突然有了什么男朋友?我现在还没查清楚那小子底细是什么呢。真乱搞事,我就敲断那小子腿——”
      “打住打住,你做家长的也还是稍微压着点。金陵啊,晓梅啊,还有好些我教过的女孩子,她们都长大了。她们现在聊天,都在聊谁谁谁谈恋爱了,男朋友怎么怎么样了。”
      “十六七了就会动青涩的心思。你当初难道不是吗?”
      “我早忘了,十六七对我而言简直像八百年前的事一样。现在我满脑子都是破事,烂事,哪有功夫回忆往昔?”画匠打开了窗户,用手接了几片雪花后又关上。他靠在窗边,略略遗憾地垂下头,“写信,写日记,真好啊,假如晓梅喜欢一个很好的人,那也倒好。”
      “咋了,你怎么突然开始伤感?”王行长不明所以,他以为画匠在开玩笑,“难道你现在也要写日记?”
      “我早过了那个年纪,写了也没人看。别的不说,那天你开着车往前跑,我压根追不上。我想把伞给你,但最后一跤摔到地上。我觉得自己太傻了,怎么都追不上你。”
      “摔了,哪天,什么时候?”
      王行长压根没印象,他想拉着画匠问个清楚,但画匠只是摇摇头,满眼都是惆怅与失望。他变成了一只淋雪的麻雀,蔫着头,也没什么精神。王行长拉住画匠问要不要出去散散心,画匠说没时间,他要去画画,因为他不想把委托留到年后。
      “我有额外的画画单子,得通宵达旦画,不想留到过年。你可能听过,就在新街口的玉兰公馆。”
      画匠又变得平淡了,他表情淡淡的,语气也淡淡的,叫王行长心里七上八下。
      “巧了!我今天也去那。你什么时候有时间?”
      “不知道。其实也无所谓,我们又不是十六七岁,这个年纪本身已经没爱可言了。”
      “怎么就没爱了,我这不是忙吗?”
      “我逗你玩的,我要走了。”
      画匠笑了,他转身离去走向卧房,可是王行长却觉得烦躁。
      尽是允诺,到底什么时候有时间?
      太久了。
      画匠要走了,要去完成他的工作。他也要走了,要赴虚假的宴会,所以他回屋子里换上军服。肩章,绶带,流苏,佩剑,马靴,王行长重新变为了王司令。画匠在一旁收拾画具,王司令闻到油画颜料的味道,听见画笔碰到箱子边缘的声音。他悄悄转过身去,看见画匠一件一件脱掉衣服。棉袍被解开厚重,黑扣被解开沉闷,白衬衫穿上了,多余,扫兴;毛衫穿上了,多余,扫兴;外套穿上了,多余,扫兴……
      太久了。
      画匠穿好衣服,王司令坐在床边看。刚才画匠换衣服时他感受到了一种奇妙——他好像又有了十六七岁才会有的冲动,激烈,甚至是战栗。外面雪一直在下,但他的欲望好像从沉沉白雪里苏醒。现在他什么都不想了,任凭原始的生理渴望冲击着他。十六七岁发生过什么?有时候坐在一起,画匠若是稍微靠他近些,他就有冲动了。借着递笔给书的空当,他想方设法去碰画匠的手。后来他胆子越来越大,就故意往画匠衣服里丢樱花枝子,骗他说那是虫子。借着“捉虫子”的空当,他触碰画匠的头发,脖颈,甚至是被衣服覆盖着的更深处。在陆军士官上寂寞躁动的夜晚,他也时而依托着画匠的形象想些不三不四的东西。
      “为什么今天要穿军服?”
      “因为要去应酬。”
      “我很久没见你这身行头了。你这样叫我想到你去陆军士官读书的时候,我经常给你写信,一写就写好几页,记得不?”
      他当然记得,然而他记得的压根不是信的内容,是信纸上沾染的淡淡的彩墨香气。那气息勾引起他脑子里的幻想,躁动。
      “我还记日记呢,好些都是对你的埋怨。幸亏都丢了,要不然现在叫你看到,那得多丢人?”
      画匠的笑声弥漫,叫王行长理智全部崩溃完蛋。他撑不住了,先行一步躺在床上,恍然地看着画匠的脸。他赖着不起来,画匠咯吱他,捏他的脸,用手蒙住他的眼睛,对着他耳廓低语,这一切都叫他挺立的难受,而且不是一般的难受,因为他太久没发泄了。难受,太难受了。理智带给人痛苦,冲动带给人快乐。现在的他说不上是痛苦还是快乐,但身体的本能确实给他带来精神饥饿,叫他陷入无限热望,变成游荡的难民。
      “我要走了,你自己闹着玩吧。”
      “别走。”
      王司令拽住画匠的手挽留。
      “我要打你了。”
      这语气真暧昧,说不上是威胁还是挑逗。
      “打吧,我起不来身,你不如打死我算了。”
      “我真打了。”
      “打吧。”
      王司令闭上眼睛,试图找些理智。在那透着白昼光的黑暗里,他仿佛等了一个世纪,可是他怎么也没等到任何打的动作。他半眯着睁开眼,欲要说些什么,可画匠却凑到他唇边。王司令等着挨打,可是突然,画匠吻了他一下。
      “这叫兵不厌诈,就像以前我们骑马打雪仗,就像我们曾经那样。”
      画匠的眼睛忽闪着,明亮着,似乎回到了天真的曾经。王司令丧失了理智。他终于无法保持平静,一把将画匠覆在身下。也许是因为太突然,画匠僵直着,像掉进拥挤的人潮。衬衣扣子被扯开了,他被对方的气息袭击着,泛滥着,好像从一个很高的悬崖坠落,滚落到雪地上。以前到底发生过什么?唇舌交缠,记忆芜杂。许多年前的王参议似乎也没有犹豫,他们跑完了马,暧昧与情愫像野草生长。掀起衣服亲吻,将手伸进去肆意抚摸,游离……画匠好像哭了,他汪着眼泪,但又竭力忍着。王司令慌忙松开怀抱,画匠坐起身,一声不吭整理好衣服。
      “我走了。”
      “家里只有你和我。”
      “不要在家里做这种事,求求你了。”
      “你去玉兰公馆的哪里画画?一楼,二楼,还是——”
      “二楼画室。”
      画匠逃也似的离开,却又被一把拽进怀里亲吻。
      “不在家里也好,晚上留在画室不要走,等我去找你。我想要你,你也想要我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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