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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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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雾终于冷静下来,坐在乳胶单人沙发上仔细分析。折扇上的时间显示在下午11:52。幸亏九重天标准时间是24小时制,而不是根据某个临近的恒星轨道计算出的。毕竟每一层的太阳都是人造的嘛。
【了】可能是她与酒吧破锣嗓子接头任务的一个结果。比方说交易结束、交易被终止;也有可能是他俩之间的某种业务往来就此结束了;亦或是他要辰雾去了结一些私人恩怨;或者他就是想通过只有他俩知道的暗号,来试探她到底还记不记得这层身份。
她一边给易容装置填充液态仙气,一边将纸条翻转过来。装置与打火机无异,填充口就在底部,需要用注射器将液体打进去。值得一提的是液态仙气有零下213.52度,若是稍不留神碰到一点,虽不至于被冻伤,但会永恒不断地刺疼下去,直到用仙术或是仙药恢复正常。这是因为在仙界,疼痛不是逐渐衰减的,而是线性的持续。自愈是在受伤的同时就完成的,其余无法自愈的部分只能靠后续的外界治疗,没有地球生物那种缓缓恢复的过程。所以不会仙术的辰雾要别人更加谨慎操作才行。
她一开始并没有在意纸条的背面,那是从啤酒瓶上撕下来的,一面是包装一面是白纸。包装的那一面是黑色的,用金色涂料印有“1:3精酿啤”的字样。如今带着解读的思路再次琢磨这整片纸条,辰雾顿悟了,配合那个【了】字来看,对方是想凌晨1:30再次见面,给这场闹剧的一个了断。介于不确定是1:03、1:20还是1:30,她决定12:40出发去蹲点。
穿着浴袍从浴室中走出的女人,看见沙发上坐着一位像是刚从沙滩派对上回来的女子:下巴上残留着血液的痕迹;T恤上印着黄昏和椰林树影,胸前写着“我爱一重天”的旅游宣传语。浴袍女人只是略微睁大了眼睛,挑了一下眉,一句都没有过问。她平静地坐在床上看电视,将声音降低了许多。辰雾倒是泰然自若地“哟”了一声,将纸条收进了口袋中。
现在才刚过凌晨12点,为了消磨时间,辰雾开始翻阅着那些举报信。说实话,虽然有点对不起这些匿名的人,但她的确不是过来处理举报问题的。大部分举报信上都指出某个昆仑山洞在炼制禁丹,并附上山洞的门牌号;某个工厂的药毒死过人等等。辰雾将它们拍照并上传到工作群里。现在已经是下班时间,工作群里没有任何回应,等到第二天上班他们肯定都看到了。
当折扇的相机照到道士符纸时,屏幕上弹出通知,问是否要跳转到某个网页。嚯,还带符咒版二维码的?她点进弹窗发现是个临时的匿名聊天网站。
“您好。”辰雾试着打了个招呼。她的用户名是“雾”。
“我举报你在炼制禁丹~~~~”对面立即回复。对面的昵称是“秋”。虽然不知道仙人之间的聊天方式,但以她九十几年的经验判断,在21世纪用波浪号超过一个的,全都是小屁孩。
“不受理这类举报,请家长监督管理。”说罢,她打算退出网页。
但对方开始强词夺理:“不是说【随举报,随处理】吗?怎么轮到自己就不处理了~~~”
“请勿打扰公务人员办公。”辰雾难得出现了一丝好耐心,继续打字道,“不过,还请告诉我,我具体在炼制哪种丹药?”
秋快速回复:“不然为什么我吃了以后,会对你走火入魔~~~”
辰雾看到这句话时,给气笑了。靠在床头的豹纹女子忍不住瞥了她一眼。对于2200年的豹纹女子来说,这应该比她那个时代的老梗还要再老个几十年,大概算是化石级别的土味情话了吧。
看惯了一本正经的仙人和胡搅蛮缠的半仙,突如其来的土味反而有种亲切的感觉。但亲归亲闹归闹,别拿仙子开玩笑。辰雾收起脸上的微笑,干脆地关掉了网页,合上了折扇。
可是折扇最外层的扇骨屏幕上,却弹出了一个窗口,接着又弹了一个。
弹窗:“不许关掉!没事,我还有更高级手段。”
弹窗:“怎么样,我黑客技术过关吧?”下面居然还跟着选项:“很棒”或“仍需努力”。辰雾随手点了后者,聊就聊吧,反正时间还够。
弹窗继续:“没办法呀,大学时期我还没完全学会,晨雾仙子就不教了。” 选项:“我记得你”或者“你是谁”。
这时她犹豫了,手指悬停在选项上方迟迟没有按下去。
辰雾已经很久没有调取人间的回忆了。尽管在仙界根本不用担心淡忘那些记忆,但活在一个没有时间概念的空间里,回忆往昔显得很可笑,显得似乎,不配当一个仙子。比方曾经被关在一个名为时间的监狱里,好不容易越狱了,谁还会思念监狱里的生活?
回忆中有这么个来自华夏理工大学的大一学生。他突然找上门要辰雾辅导C++语言,据说是看到了她在论坛上发的招生信息。曾经因为缺钱,编程技术半吊子的她厚着脸皮发布了计算机课后辅导的家教信息。这一过就是三年,没想到三年前的旧帖子被挖出来,并且还被挖到了家庭住址。
此时作为人类的辰雾名叫程竹取,是一个默默无闻的白领,编程技术仍如往昔一般是半吊子。
“不好意思啊,我不当家教很久了。而且你怎么找到我家的?”竹取摆出一副决不答应的架势。
“这说明我黑客技术过关。你招生信息上说不招小白。我这是敲门砖!”对方理直气壮地反驳道。
“就算我这么说过,但我有关黑客的技术不行啊!你水平比我高,我怎敢当你老师。”
“我知道你命中注定脚本、网络连接、操作系统、算法、数据结构都不行,所以才只请你教C++啊!”对方瞪着双人畜无害的眼睛,一副不理解竹取在说什么的样子。
“嘿?咱俩才第一次见面就这么不客气吗?我偏就只教脚本、网络连接、操作系统、算法、数据结构这些东西,爱咋咋地,爱学不学。”在激将法之下,程竹取随口跟他杠了一句。
“好滴老师!谢谢老师!我就想学怎么当黑客。明天周六上午九点,青年公园石桌子,我自带电脑,开Wi-Fi热点,咱们不见不散!费用就按你帖子上说的每小时70。你不来我就一直坐着等你。”他怕对方反悔,一口气说完就溜掉了。
真不知道这个大学生的意图,我俩年纪相差大概有十来岁,他应该不是图我的美色吧?程竹取警惕地一边思索,一边合上防盗门。
第二天早上,竹取拎着一瓶驱蚊花露水,一台笔记本电脑还有一罐零度可乐便来到了公园。赴约并不是因为想教学,而是想看看对方什么套路。如果是传销的话,她准备当场报警;如果是图钱的话,她反正没什么钱可以养小白脸,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八点半的时候就看到他在凉亭下等着了,竹取磨蹭到九点整才踱步到他跟前。见他腿、胳膊和脖子上被叮得到处是包,她把驱蚊花露水甩给他,让他凑合凑合。
“你又救了我一次!”他欣喜地说。程竹取猜他可能报恩报错了人。因为她不曾对什么人施过援手。有的时候她会在网上实时搜索那些想要自我了断的言论,在底下留言希望他们能振作。其余的时间她都安分守己,跟陌生人保持距离。
补习就这么懵懵懂懂地开始了。竹取会在周一至周五恶补编程各个方面的知识,然后在周六周日给庄佩秋——这个天体物理系的大一新生面前炫技。补课的地点也从公园换到了图书馆门口的长桌,再到竹取家的客厅。
有一回他在给新建的Ubuntu36虚拟机起用户名的时候,竹取从厨房端着两盘布丁走到客厅,随口说道:“你叫佩秋,不如英文名就叫Petchel好了。”她没告诉他是从《小猪佩奇》的名字来的灵感。对方欣然接受,之后所有需要注册的网页,他都会用这个英文名。
一直到三年后,竹取谈了几个月的男朋友发现了补课的事。他一脸不高兴地委婉指出自己不喜欢竹取身边有别的男生,希望她婉拒这份兼职。
“不好意思啊,我男朋友不希望我再给你补课了。”竹取对拎着电脑站在门口的佩秋说。对方已经快大学毕业了,不知道恶补黑客技术的天体物理学生将来会从事什么工作呢?庄佩秋却似乎早就料到了,他以轻松的口吻说:“没事,他是恶趣味司命在你命运中写下的男朋友。我无意改变些什么。毕竟生命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没想到你一个天体物理学家,竟然很相信玄学。”
“天体物理对我的世界来说没有用,但玄学却很有用。”他神秘地笑笑就走了,竹取并没有把这些话当真,毕竟对方真的很喜欢开玩笑。
在未来的几十年里,他没有再出现过。这段久远的记忆却因为阿兹海默症是从最近的记忆开始吞噬这一特点,而逃过一劫。
如果说人类通过时长来凸显自己在认真回忆,那神仙们就显得有些敷衍了。楞了大概有0.3秒的辰雾,点击了“我记得你”这个选项,在随后出现的文本框中写下了Petchel这个英文名。对面沉默片刻,发来了一个烟花的表情包。而辰雾也有再次使用对话框的权利了。
“你在凡间会有自己的记忆吗?不然怎么突然找上我的,明显我们之前在仙界就认识。”
“我是下凡系统算法的贡献者之一,当然可以为所欲为。”庄佩秋回答,语气倒是跟曾经相差无异。他不再用波浪线了,毕竟也算是同一时代的人,不可能不知道句子中带那个符号有多幼稚,“我是为了晨雾偷偷下凡的,难道你忍心报警抓我嘛?”
“介于我的部门跟仙警有合作,你的情况就当作自首处理。”辰雾顿了顿,在折扇上继续打字,“曾经的我跟你什么关系?”
“作为半个学者我得指出,神仙的身份是不可以被时间副词分裂的,所以你就是你,已经确立好的关系也不会因为你失忆而改变。”
“啊好感动,这就是友谊天长地久的学术表达方式吗?”辰雾心里有一丝暖意,没想到晨雾仙子还有点朋友嘛!
“我单方面说我们的友谊就显得自作多情了,你得自己努力回忆起来才行。可以透露一点的就是,同为飞升系统防火墙算法贡献者的身份让我俩走到了一起,一起走到八重天的机房(不是那种一起)。”谁想跟你一起啊!还特地用括号补充一句。辰雾心中嘀咕,好家伙,当年岂不是要领四分工资,这忙得过来吗?
“我回仙界这么久你怎么才来找我?”
“师姐你根本不用任何电子设备,我找不到你呀!之前去你家广场转了转,那只怪狼可凶了!”
辰雾突然意识到一个比较重要的问题:“咱俩还有个师傅?”
“哈哈,我是故意透露给你这个情报的,就是等着这一刻呢!真是好想看看失忆的你的表情啊啊啊!记得司命的恶趣味吗?你命运中写入的男朋友正是我们的师傅,他正好下凡到那个时间段,就被写到一块去了。”
晨雾仙子“啪”的一声把折扇合上,思索片刻后再迅速打开将折扇恢复了出厂设置。这种事在小说里出现倒还算是个乐子,但真要自己遇到根本笑不出来。她希望自己赶紧忘掉刚才的那段话,越快越好。但脑海中已经克制不住地浮现出一个站在梅花桩上,眺望远方的背影,结实的背上纹着二龙戏珠。身边匍匐着白虎坐骑。对方云淡风轻地说:“徒儿,还记得当年你吃红油火锅吃坏了肚子……”
啊,求求您别再说了!辰雾猛地晃动脑袋。
对于人类而言,爱情不是恒久远的,尴尬才是。作为仙人更是如此,尴尬的记忆忘都忘不掉。一想到居然有个活着的人还记得自己做过的所有糗事,辰雾恨不得立刻一头钻进炼丹炉里当颗仙丹算了。
庄佩秋见对方许久不回话,寻思着还是别逗晨雾仙子了,只有人类记忆的她搞不好会陷入深深的误解。他在键盘上继续解释道:“不是古代那种正儿八经磕过头的师傅,是电子游戏很强的大佬,我俩当时求他带我们飞。”按了发送键后,界面上显示对方已关机。佩秋心想,误会就误会吧,是你不给我机会说明的。
晨雾拧开了易容装置,在一阵小小的空间扭曲后,坂田魔方替换了她的位置。他掏出了点火器,将那张符咒点着,顺便用它的余烬点了支烟。此时,辰雾眼前的生命体征监控板块亮起了黄色的警告灯。这是代表克隆人要去解决新陈代谢问题。因为本体不能感知到子空间的克隆人内部的这些信号,所以白鹤送福基因有限公司还配套了一系列的监控软件。
“坂田魔方仙生是真的,还是刚才那个仙娘是真的?”待坂田魔方一边在衬衣上擦手上的水渍,一边从洗手间出来,豹纹女子问出了今晚第一句话。
“坂田魔方是我的克隆人。”皮衣男子开口道,声音低哑浑厚,“刚才那个装置是白鹤公司军方专供的空间克隆幻型装置。简单来说就是替身。”辰雾觉得这应该不是什么需要保密的东西。
“噢,难怪。难怪你会忘记拉链的事。”豹纹女子若有所思地说,随后将视线转移到电视机上不再言语。已经没有什么可以让辰雾更尴尬的了,她厚着脸皮拉上拉链,然后一本正经地嫁祸给了生产厂家:“不好意思,这是装置中还没被修复的缺陷。”
折扇上显示已经12:40了,得靠跑的才能勉强在1:20前赶到酒吧——至于为什么会认定在酒吧碰面,辰雾也不清楚。她只是想碰碰运气,出门一趟总比待在房间里胡思乱想要有些收获。
她按照豹纹女子给的一条后门近路,七拐八拐走到了酒吧附近的小巷子里。女子还叮嘱坂田魔方:“坂田仙生,如果你想掩人耳目,不如先去一家宵夜店买个外卖,好歹可以制造一个出行的目的。”
地下小吃街外的入口处有很多宵夜路边摊,但那条小吃街到一点钟就停止营业了。商户们纷纷关了店铺,走廊上的灯都不留一盏。1:22的时候坂田魔方摸黑赶到酒吧的位置,隔着紧闭的玻璃门往里看,还能看到当时混乱的残迹。
这里一个人都没有。他试着等等看,又不敢开折扇照明,只好坐在角落闭目养神。等到差点无聊到睡着时,耳边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坂田魔方偷偷抬了下折扇,自动亮起的扇柄上,用纤细的LED灯管显示出3:30的字样。谢天谢地好歹是来人了。
一个用额头上义眼照明的男子盯着面前盘腿而坐的坂田魔方:“等了很久吧。”他泰然自若,仿佛就是为了坂田魔方而来。
“怎么回事,来得这么迟。字条上可不是这么写的。”坂田魔方为了显得老练,特地先发制人埋怨对方不守时,这是他花了四分之一个时辰想出来的话术,“他人呢,怎么派一个手下过来?我在这每多待一分钟,就会多一分被曝光的风险,这对你我双方都不利。”
对方立即说道:“老大觉得两个人目标太大,特地派我来交接。”
“喔,行吧。你们老大有说字条上是什么意思吗?”
“字条上……”对方支支吾吾地犹豫了,辰雾不禁开始怀疑对方到底是不是破锣嗓子派来的人了。“字条上表示的是老大要告诉你下一次的交易时间和地点。”三只眼睛的男人终于组织好了语言。为了弥补刚才的犹豫,他再次补充道,“但老大怕被暴露,所以还在犹豫要不要告诉你这些。”
“啊,那一个字能表示这么多信息?”坂田魔方有些不太相信,但质疑不会得到任何结果,他便没再多问。这时他听到对方耳朵里传来滋啦啦声音。他绷紧肌肉一把拧住对方质问道:“你居然还带耳机监听?你不是他的人?”
“不不,我、我的确是钢巨腿的人,我直接转接他的声音给你。”说罢,男子使劲按压自己的喉结,奇怪的电流声从他喉咙中噼里啪啦地跳出。他以一种诡异的模样大张着嘴,舌头没有动,但已经有电子合成声在空旷的走廊响起:“不要为难他,他只是个传声筒罢了。今夜你先回去,早上6:45,我会亲手把信息传递给您。祝您一夜好眠。”
接着便是长时间的沉默,电流声也渐渐消失。男人还是那副大张着嘴的姿态,若不是他胸口还在起伏,辰雾还以为他因为传话死掉了。坂田魔方只得丢下他,拎起那份早已凉透的云海章鱼包子,匆匆地溜走了。
待他回到了客栈,折扇上显示已经4:30。女子早已睡下,辰雾便关掉了装置,在沙发上凑合了一晚。一夜算是安眠,直到清晨的时候在招待所门口看见了破锣嗓子的尸体。
仔细回忆了一遍这些细节,也不过是花费了0.87秒的时间,根本不会有什么遗忘的情节。坂田魔方一时间感到天旋地转,伸手扶住身边花坛的栅栏,才勉强站稳了脚跟。
为什么说是要在6:45传递信息的钢巨腿,却在6:45身亡?
答案已经呼之欲出。晨雾仙子忽视了一个可能:在这个过程中有第三方插手了。她理所应当地认为凌晨的电子合成音是来自钢巨腿,因为那个“传声筒”过来的时候很自然地问她:“等了很久吧。”但若是一直在观察他们的第三方,不也可以用这样模棱两可的话术吗?
没有用私下约定好的暗号确认过,就把线人的信息给卖了……“是我间接杀死了线人!”辰雾心情沉重,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就算是恶人,也会有天规制裁他。更何况他生前还想金盆洗手,戴罪立功。”
坂田魔方浑浑噩噩地回到了房间,扑倒在床上,床单上有劣质沐浴露的草莓香精气味。女子换上她的豹纹紧身衣,道了一声别,就离开了。
又只剩下辰雾/坂田魔方/程竹取/晨雾仙子孤零零的一个人。的确,抛开记忆,单看这份孤独,她的确是难以被分割的孤立体。
一事无成、身无分文、害死线人......非染若是知道了,该拍手叫好了吧?辰雾缓缓地合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