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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7、如何得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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圆尘已断一臂,惯用的右手同法器一起掉到屏障内侧。
他原本要忍着疼痛退开身去,可转眼一看,炙白屏障却瞬息破碎。再抬眼,仰头望去的夜空中正有两张流金白掌从眼前抓捏而过,直直迎向那以亲人血肉铸成的锋利武器。
纵使季林承载了多少力量,也是敌不过奇石之力的。
这是必然的事实,不等季林封印加固,发了疯入了魔的游笙就会将他杀死,比宋慈还要可怖。
季林知晓吗?
作为面对面抵抗攻击的他,总归能感受到游笙的强大。
但他全然不在乎,双掌交叠,合为比圆坑更大更厚的掌印,流金灿光刺目,拼个同归于尽地直直往下压去。
——这封印的最后一步是掌印按下,法力灵气所化的封印覆盖圆坑,按入泥土,最后带着季林肉身化出的法力,加固阵眼,四溢到封印的每一根法线上。
只要未到最后一步,还有转圜的余地。
圆尘单手捻出佛印,没有屏障的阻挡,他以肉眼难追的速度飞向上空,横身融入掌印中心。
那并不仅仅只向季林攻击的肉块血箭在空中一顿,千万道金光丝线随圆尘口眼鼻耳的鲜血流出而飞射向前,缠绕着名为“李善才”的武器,竟将四散开的鲜红块全都缠住。
游笙不知何时已然泪流满面,十八岁的娇养容颜根本不像是要一众修行之人围而挡之的模样。
可她随即便发起疯来,一切无法解释、不愿解释;无法接受、难以接受的苦痛摧残都有了掩耳嫁祸的对象。
圆尘挡身而来,身后的季林还无法从浑身膨胀、碎骨般的痛苦中去做些什么。游笙便尖叫着指向圆尘:“是你!都是你们!是你害得爹爹死去!”
那许多被金丝线缠绕束缚的血器再次颤动起来,更随着游笙失了理智的指责中猛然前刺而去。
“师父!!”
纵然沈见霜再如何迅疾,可那咫尺之差的距离怎是他能赶得上的?
游笙说着圆尘杀了李善才,可分明是她控制着李善才的尸块杀死了圆尘!
直至血箭尸块刺入身体,在胸腔捣出巨大空洞,圆尘依旧不敢放开那捆血腥利器。只剩左臂的他还结着佛家手印,双目凝视游笙:“游施主,你和世间千千万万人一样无辜……”
而他最后一丝余力,则传至沈见霜耳中:“见霜……活下去。”
“师父……”沈见霜在空中一顿,耳里最后一句话语如梵音绕身,他的脑袋像被重锤击打般,陷入极疼痛的晕眩。周身更是如火烧烫灼般,只叫他连不自觉紧凝着空中长者的目光都失焦起来。
他以人鬼混血之身修行佛法,更是用佛法来克制自己的凶性。本已经习惯每日诵经礼佛时煎熬的疼痛在此时却强烈得无以复加,他晃了晃身,只要稍稍松懈,便要从空中坠落下来。
但比他更早的坠落者是圆尘。
沈见霜猛地一惊,疼痛都不再明显地飞身前去,双眼大睁。
圆尘以肉身接住了攻击,可游笙的崩溃依旧搅乱着所有灵气灵力,那聚集了一众修行者的封印掌印,竟然就这样被游笙一把搅散。
圆尘与季林先后坠落,底下众人也跌倒在地。
沈见霜只能先接住师父圆尘,好在身后牛梵若也及时赶上:“公子,你去吧。”
好似已无胜算,就是季林也昏倒在牛梵若怀中,浑身法力全无。底下人也全都被抽空了法力,虚弱无比。
游笙只稍再发狂一次,便要将都峰山的一切生命全都消灭。
当沈见霜接住圆尘时,他已经毫无生息,右肩上的伤口还被残留的佛印封住,可胸腹上那巨大的空洞却汨汨流血,情状可怖。
沈见霜跪落地上的身子晃了晃,双眼在流泪的前一刻紧紧闭上,再睁眼时,目光已然不再闪烁,更是飞快地念出经文,止住圆尘的血,护住他躺在地上的身躯。
“公子,别冲动!”牛梵若落到身边,警惕地提声喝道,“只要没人出现在她面前,她自己会平静下来的!”
然而哄骗之话没有一个字成真。
沈见霜侧头瞥了她一眼,引着她的目光再朝游笙望去。
空中除她之外,已无任何一人。只见游笙悬空站立,却双手捂着脸颊,抖着肩膀泣不成声的模样,单薄的身躯足够惹人怜惜——但目光再放大范围,却要为她身边紊乱到疯狂的灵气倒吸一口冷气。
“来不及了,牛头。”沈见霜对她叹了一口气,坚定无比的目光不容许任何拒绝。
说罢,沈见霜便起身又往游笙处飞去。
已经来不及让他们去思考抉择,去争辩彼此。牛梵若会戒备游笙的奇石之力,但对她而言,只要游笙不妨碍到沈见霜继任鬼王,奇石在哪都并不重要。
可沈见霜——他紧紧盯着好似已将都峰山看作自己的一方天地的游笙,他舍弃不下这个时有变故、但大数平淡的世间。
他的母亲与师父来自这样的世间,他在山下遇到宋乾,也遇到并不算这个世间所养,但却更为温柔透彻的游一深。
沈见霜觉得若是牛梵若需要他冷酷,应该从马明蓉手中抢过他,带到鬼域生长,才能够在这种情况下毅然决然地离开。
而沈见霜做不到。
他更不能等了。
因为只稍游笙的一声尖叫,不仅将地面上的众人惊醒,更是让都峰山晃动,压着妖王鬼王的封印也随之不再稳定。
两股黑灰浊气从圆坑之中交缠而起,钻入封印之地原本的清明,与游笙周身如烈日近眼般的灼光。
沈见霜长剑收回,幻化成手上颈上半透明佛珠。
佛珠飞转,沈见霜皱眉瞬间,快速地忍下这钻骨的疼痛,看向依旧捂着脸弓着身的游笙,努力扯了扯笑容:“游姑娘,抱歉,见霜还是没有能力完成对你的承诺。”
“……希望你真的能得偿所愿,回到自己的世界吧。”
感叹着、或是轻松着、大抵叹惋着说罢,沈见霜闭上了眼,双腿也盘坐起做莲花状,金黑之气再次从周身涌出,缠绕着自己——他无法上达天听,但还是能借着血缘,以生命为代价,下通父亲。
这是他在此时,唯一能做出的选择。
“游笙!游笙!你听得到我的声音吗?”
游一深像是看了一场刺目的演出,不仅光芒刺目,便是发生的一切都太过惊心动魄。
纵然这件事的起因只是她的答应,可游一深却还是忍不住自责起来,尤其当她透过游笙的眼,看到李善才与圆尘之死时。若是她能控制身体,只怕会比游笙哭得还要惨烈。
怎会如何?
游笙问出她想问的,怎会如此?
只是一枚奇石,为何有这么大的力量?这就是天道吗?天道要她来到这个世界?然后天道要她眼见这些人或生或死?
这也太无情了……无情地还是要沈见霜牺牲自己?
她能听游笙所听,自然也听得到沈见霜说的“来不及了”。若是封印还平稳,他自然还有时间选择继续固执,或是按牛梵若的话,对都峰山的一切不管不顾。
但此时能与之对抗的只剩游笙了,若是游笙不动,沈见霜便只能试图唤醒鬼王,希望他的父亲能将一切带回正轨。
但这不是游一深所希望的。
她在这具不受控制的哭泣躯壳里大喊着:“游笙……可以出来跟我说说话吗?对不起,我之前占了你的身份,顶着你的相貌。”
然后她看见沈见霜盘腿而坐,虚无的身体猛然一颤,游一深咬了咬牙,放低柔着音调:“游笙,这里好黑,好空旷,你之前也是这种感觉吗?”
哭泣声停了稍息,游一深愣了愣,随即连忙再喊道:“游笙?”
她出现在面前,依旧捂着脸,细细的哭泣声从指缝间传出,已经有泪水从手掌与脸颊的贴合处漫下。
游一深连忙打量了眼自己,发现身体已经套着死前的那身白大褂。
她咽了咽口水,踏前一步,声音更缓:“你……看到我之前经历的事情吗?对不起,一直没发现你的存在。”
她已经没有经历分散开,只希望一切没有进展得那么迅速,好给她多一点时间,来劝说游笙。
那哭泣的女子缓了缓哭声,却依旧捂着脸,摇了摇头。
“你不知道吗?”游一深再步子小心地向前,“那……我叫游一深,死后来到了这里。”
“……你也死了?”终于,游笙终于回应了她,已经哭得双眼发红的女子抬起头,打量着面前与自己衣着打扮全然相异的女人。
游一深苦涩地笑了笑:“是啊,我一不小心,就在夜里猝死了。”
见游笙又要低下头去,她连忙又问道:“你呢?”
游一深将死因这一话题说得像是晚餐吃了什么般轻巧,脸上更挂着让游笙怒转迷茫的笑容。真被她带进平淡氛围中的女子愣了愣,随即低语道:“我是……我是溺水而亡的,爹爹说这是最好的死法,水柔,包裹万物;水细,无孔不入。只有这样,我才能获得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