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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小民斗官 ...


  •   周沛到人世不过十三年,自以为经历不少,她孤身闯过漠北,遇过生离死别,见过不少不三不四、不公不正,不上不落之事。她知道在这个世界中,有些人的皮肉之下是空的,心是黑的,底层之人的命是草芥般的,同那些高官贵人云泥殊路,草民就算心怀怨恨,满口牙齿掉光也只能忍气吞声。
      昆景是故意惹怒张三,逼他动手,就是为了杀人灭口!
      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昆景真是胆大包天!

      丁州尉站起身,再坐下,坐不久,又站起身,如此循环重复多次,才试探着说:“……使君,是张三枉法在前,眼看自己脱不了干系才公然行凶,下官的部下是担忧其伤人性命才……”
      庙刺史道:“本官知道,他丢了性命,也算是罪有应得。”
      丁州尉连连应道:“是,是,他是罪有应得,罪有应得。你们几个,还不把人拖下去!”
      庙刺史并不作声,默默揉着眉头。丁州尉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昆景连忙爬回堂下,不断磕头:“使君!州尉君!在下真是无辜的呀!几位方才也听到了,张三故意歪曲事实,为了拉我做垫背才信口胡说,在下从未贪赃,也绝不敢枉法呀!”
      丁州尉也跟着帮腔:“是呀。使君,张三不可信。那关于子闻之事也多半是莫须有的了……”
      庙刺史抬眼问周沛:“黄好好,你不是说要告壶州官署昆景滥用职权,且伙同官吏张三混淆是非的吗?你还有没有其他证据?”

      周沛瞪着张三的尸体,她倒也不是全无对策,只是能直接指认昆景的重要证人死了,再搬出他昨夜暗访谒舍的事,恐怕也会被昆景抵赖,没办法直接给他定罪。
      可恶!
      她以为自己这次赢定了,没想到还是失人一招!

      赵无月强撑着身子爬起来,重重磕了一个响头:“几位在上,张三乃不仁不义不孝不信之人,一定是为了脱罪故意欺骗草民的徒弟。草民的徒儿心地单纯,他是为了救草民,才不慎落入此等小人的陷阱。”
      赵无月又扯了扯周沛的手:“你没有其他直接的证据,是听张三污蔑昆官丞后才这样说的吧?”
      “哼!”昆景哼了一声。

      周沛知道赵无月的意思,可张三的死激怒了她,她不想就此放弃。昆景心肠恶毒,还诡计多端,此等恶人不能多留。
      可是只凭她区区草头小民,该如何掰倒州尉的幕僚呢?

      赵无月见周沛不愿意回头看自己,继续暗中劝说:“昌都昆氏乃高门大族,祖上三世为公,昆官丞做事清正廉洁,没有可能会与为师这个马仆作对。”

      赵无月的话是有道理的,如今昆景的罪行是死无对证了,周沛再牛,也只是个民,就算今日背后有庙刺史撑腰,她凭一张巧嘴把昆景辩倒,庙刺史走之后呢,她又如何与家业庞大的昌都昆氏为敌?
      周沛还是咬紧牙关,不曾回话。
      见赵无月也来向着昆景讲话,丁州尉满脸释然:“本官早就说了嘛!子闻随同本官多年,怎么会做那种事。既然张三已承认此事是栽赃嫁祸,那赵无月你也是无罪了。”
      赵无月如释重负:“多谢州尉君为草民证白!”
      庙刺史道:“等等。如果赵无月并非此案的杀人凶手,那真正的凶手何在?”

      周沛望向耿垣,后者的脑袋压得很低,看不清神情。耿垣当晚并未离开谒舍,直到第二日白天,王二也未曾见到他离开。然而在周沛闯入房间的时候,房间内却空无一人。
      父亲死了,他不报官,反而等赵无月被抓了,才赶来指认赵无月是凶手,还故意在庭审时引导官吏张三去赵无月的住所搜查。
      说此事没有耿垣的份儿?谁信。

      周沛道:“使君,草民斗胆,此案还有一个疑点!”
      “你说。”
      “昨日是死者的儿子耿垣耿玉延指认家师为凶手的,是他让官府的人去查家师的住所,至于张三为何会有杀人凶器?他又为何会嫁祸给赵无月?我想,耿玉延应当知道。”
      耿垣强辩:“那晚赵叔曾与家父吵架,我当然第一个怀疑他!”
      周沛继续道:“哦!那么家师同令尊吵完架后,你去哪里了?为何昨日上午你不在谒舍?”
      耿垣道:“我……我出门了。”
      “可据王二所言,你当晚并未离开谒舍,直到第二天,他也未曾见到你离开。然而在我们进入房间的时候,房间内却空无一人。你既然出门了,为何王二没看见你?还是说,你没走门,走的是窗?”
      周沛连连追问,耿垣窘迫不堪,不敢与她直视,说话也吞吞吐吐:“使君,州尉君,我……我……草民也是听人说……才,才……”

      耿垣前言不搭后语,似乎即将招供,赵无月却抢先说道:“使君,州尉君,草民的名声的确不好,玉延怀疑草民,也是情有可原。草民斗胆猜测,此事乃匪徒所为!”
      丁州尉道:“何出此言?”
      赵无月道:“老耿头平日里行医治病,是有不少现钱带在身边。最近附近都闹山匪,难免有些混进城里来了,想必是有人盯上了老耿头的钱财,才下此狠手。”
      唯一知晓内情的张三死了,已经是死无对证。
      耿垣又临时改口,等于变相承认他认同赵无月无罪。

      如今这案子一定是错判了,丁州尉正不知该如何收场。若将此事推给不知姓名、不知样貌的匪徒所为,倒也是保住了官署的面子。
      赵无月的话提醒了丁州尉,只见后者眼咕噜一转,连忙说道:“匪徒所为?倒也是有可能的!”

      丁州尉追问,“可既然是匪徒所为,那张三为何又要将杀人之罪嫁祸给你呢?”
      赵无月道:“草民平日里得罪过不少人……想必是匪徒对此已有耳闻,草民又无意惹到了他们,他们才买通张三,陷害草民。”
      “对对对!”耿垣的脸上只有慌张,没有父亲已死的悲伤。他急忙跪到堂下,顺着赵无月的话说着,大概便是耿垣在街上听见别人在说赵无月的坏话,后来又听说父亲已死,两相联想,才指认是赵无月杀的人。
      至于他为何不在谒舍,倒是只字未提。
      说罢,耿垣又一个劲儿地向赵无月道歉,一口一个赵叔,态度之诚恳,言辞之微切。赵无月竟假装不知此人心计,原谅了这个害他受了几十下脊杖的耿垣!

      赵无月怎么想的,竟然给耿垣开脱?

      这两人看似“重归于好”,但赵无月毕竟是肉眼可见地遭了罚,还被强行认罪,丁州尉打官腔敷衍着:“赵无月,此事因你名声不好而起,也不算乌龙一场。来人,给赵无月松绑。子闻,你也别跪了,起来吧。”
      到头来,除了张三,没有一个人受罚?
      周沛回想起七年前在昌都廷尉府碰见的昆廷尉和丁卫尉,那两人的面容她已记不太清了,可她记着二人的所作所为。
      让这样的官留在东国,留在壶州官署里,周沛只觉得害怕。
      今天,她和昆景必须走一个!

      她转念一想,昆景是丁州尉的手下,只要把丁州尉弄走,昆官丞无处可去,自然也得跟着离开。
      周沛接着丁州尉的话,对庙刺史说道:“使君!此案不算是乌龙!昨日庭审时,草民就发现本案漏洞极多,可丁州尉只听信片面之言!在案件还未分明时,硬是用刑将草民的师父打伤,令其强行画押认罪!草民所言非虚,这件事,昨日旁听的百姓们都可以作证!”
      周沛竟公然与丁州尉相抗,旁听的民众你瞧瞧我,我瞧瞧你,无一人敢言。

      是啊,草头百姓与官署相争,不要命了?

      人群中却有一个女孩儿出来作证:“对,我亲眼见到了!”
      几人回头看去,正是屠夫的女儿。她与周沛年纪相仿,看着比寻常女娃壮健憨厚许多,她也生着一双虎眉,说话时底气十足:“他们用棍子给这位叔叔生生打出了血,用血摁的手印!”

      看见有人开口,后面的人才小声私语:
      “没错,是有这回事。”
      “打得那叫一个凶。”
      “赵无月昨日都被打晕过去了。”
      “我说他没死都算是命大!”
      “是那当差的拿着他的手摁的指印。”

      “你!”丁州尉拍案而起,“黄好好,你休要胡言乱语!本官……本官也是被张三欺骗了!”
      “草民知《晏子春秋》有云:廉者,政之本也。当官的若是不廉洁,便是连根本也没有了。况且,俗语说:上梁不正下梁歪。张三都歪成这样,那张三上头的……”
      “竟敢恶意揣度本官……”丁州尉这才反应过来周沛并非赵无月口中的弱智,“你根本不是傻子!你也在欺骗本官!来人,掌嘴!”
      周沛的胳膊被左右人架着,她大声说道:“使君,您瞧见了吧!草民并非存心与官署作对,而是这等狗官把百姓不拿人看!说真话会被打,草民越级告官,全是被他们逼出来的!他们见草民拦驾喊冤,不去反思是否断案有冤,而是唯恐官位不保,企图杀人灭口!此事不光是壶州的百姓看见了,过往的行路人也都瞧见了!”
      周沛豁出去了,她甩开官吏,高举自己的双手展示给所有人看,她的手掌因先前接刀而受了伤,上面缠着浸了血的纱布:“大家看呀,若不是我命大,凑巧接住了刀,恐怕今日家师和我都要命丧于这个狗官手下!若是使君不为我们伸冤,天下又会多一桩冤案!我们需要的,是像使君这般,为民做主,替民申冤的明官!而像丁州尉这样的不分青红皂白的狗官,我们怎么敢留他继续待在壶州官署呢!”

      人人议论:
      “说得对!才来一个月就弄出一桩冤案来,以后可该怎么办?”
      “今天要是使君不来,又得死一个人了!”
      “这次不出声,下次遭殃的就是我们了。”
      “就是!不把这个官弄走,我们怎么敢在壶州继续住呀!”

      群情激奋,丁州尉没料到周沛这个毛头小子竟有十足的嘴皮子功夫,甚至将百姓都给煽动起来,他瞠目结舌:“你你你你你……好你个黄好好,你存心针对我!”
      许久不言的庙刺史忽然开口:“丁思远,你行事马虎大意,致使凶徒有机可趁,还疏于管教,放任属下收受贿赂,徇私枉法,嫁祸他人,弄出错案,该当何罪?”
      丁州尉急忙走到庙刺史跟前,下跪请罪:“使君教训的是。下官这就加派守城的人手,从今日起,不,从此刻起,严防死守,绝不让任何一个山匪再进城了!”
      “这只是其一。其二,圣上训言,眼明、心明才可明断案,为贤官。此番虽有张三伪造证据、从中作梗,可既然赵无月没有被当场擒获,那他是否行凶便是存疑的。你不去核察细节,反倒草草结案,实在有违圣上训言。你一个壶州的州尉,上任不过一月,被一个品级都没有的差人来回戏弄,还判出一桩冤案,坏了壶州官署的脸面不说,就是朝廷的脸面也被你丢尽了。”
      丁州尉听得满头冷汗:“呃……是。”
      “其三,黄好好拦驾喊冤之时,本官看他分明是被人砍伤了。如他所说,你是为了保住官职而派人去杀人的?案件还未分明,你就如此行事,当真是目无王法。如今我朝外有忧患,你身为壶州州尉,坐镇西北重地,不恪尽职守,为天子分忧,反倒只一心记挂个人仕途。你一无官行,二无官威,三失官德,再让你在这个位置坐下去,闹出荒唐之事是小,他日失了民心,给我朝带来危患才是大。此事若传回昌都去……”
      丁州尉脸色唰白:“使君,下官知罪。”
      庙刺史不去看他:“既如此,本官就不说了,在壶州百姓面前给你最后留点面子。你自己讨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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