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徒要拽我入红尘》猫大饼

79、身份

　　重华穿过后园小径，走进蒙蒙水雾，隔着层层白纱般的雾气看着暖池里靠着池壁上小憩的人，红尘别苑中那些疯狂而银|靡的画面突兀地、不可遏制地闯进他的脑海中。

　　暖泉边，泉水里，处处都是他们欢|好的痕迹，处处都有他们痴缠的记忆。

　　他死死禁锢着那人，狠命顶|撞，像是要借此将其融进自己的血液骨髓，以此抗拒时光、生死和天道的阻隔。

　　那是现世中，他数十万年求而不得的执念。

　　玄色衣袍悄然停在暖池边，那人的容颜便触手可及。

　　极其熟悉的场景。

　　从前在归墟神殿的时候，墨宸也总是看着书或者泡着热泉，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这是重华最隐秘的甜蜜时刻。

　　清醒的时候，神尊仿佛总是有很多的心思。虽然他一向不形之于色，也从来不说。

　　重华跟随他的那些年中，他总是云淡风轻，处变不惊。他一贯温和，从容，却又带着说不出的疏离，淡漠，好像这世上没有能让他惊讶的事，当然也就好像没有能令他上心的人。

　　他的疏淡总是令重华有深深的无力感。

　　墨宸清醒的时候，他必须用尽全力去克制自己，避免在那双温和而无情的眼睛里无所遁形。

　　只有当那人睡着的时候，他能偶尔放纵自己的目光去贪婪地拓印那副令他痴迷的容颜。

　　像是某种蚀骨的毒，吃了会死，不吃，也会死。

　　一个是沉沦而死，一个是疯狂而死。

　　即使是泡热泉，神尊也总是会穿着一层薄薄的里衣，有种神圣的禁欲的意味。

　　很多年以后，其实重华已经连自己当初的样子都忘了。但他有时候会记得，每到这时，他总会屏住呼吸看着那人，不敢发出半点声音，用目光细细地、一遍又一遍地描画神尊的轮廓，不知疲倦，不知岁月。

　　他小心翼翼地把墨宸刻在心里，刻在骨中，刻入灵魂。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又甜蜜又苦涩地觉得，至少此时此刻，神尊是属于他的。

　　然而事实是，从前直到现在，无论是墨宸还是陌尘，无论他做过什么，付出过多大的代价，那人从未真正属于他。

　　陌尘身上有些疑点，这个他当初从无渡海归墟带回来的小小少年，好像有很多秘密。在他的疑惑得到答案之前，他不打算让陌尘就这么离开。

　　何况果因早在数千年前就对他，对他们明目张胆地动了手。是他失察，没能及时发现，以至于他费尽心思想要保护的人却因此遭逢大难。

　　那就从此将那人留在苍梧宫，留在身边贴身照顾。

　　事到如今，他已不必再顾忌什么。

　　数十万年前他并不是这么霸道专断的样子。但这世间哪有一成不变的事物？

　　重华慢慢走过去，将陌尘轻轻捞起来，抱回了寝居。

　　离陵来的时候，重华正面无表情坐在窗前。

　　倘若换个人看起来，帝君大概同以往没什么不同，左右他那张脸上除了冷漠还是冷漠，看不出什么花样来。

　　但不知道是自己想多了还是错觉，老凤凰总觉得他在发呆。

　　离陵难得带了点正经，问：“你就这么把他弄回来，你打算拿他怎么办？就不怕他以后恨你吗？”

　　其实这话说得已经很是委婉。何须等到以后，陌尘大概已经恨得要命了。倘若现在将他放出别苑，他大概不介意将苍梧宫都拆了的。

　　况且他并不知道海市蜃楼的幻境中那些事。若是知道，他大概不会用“恨”这个字来形容——那岂止是恨而已！挫骨扬灰都太仁慈了。

　　重华面色苍白，竟没有反驳。事实上，他现在心绪纷乱，并没有十分理出个所以然。

　　引魂灯他是必然要拿到的。

　　虽然他不知道陌尘要引魂灯做什么，但想必不是什么好事。六界中人不知道其真正用法，擅自启动，容易招惹大祸。

　　何况他还有件不惜代价需要去做的事，引魂灯是必须之物。

　　良久，他才冷漠道：“他在这里，天魔恶念没机会再对他下手，除非杀了我。”

　　老凤凰叹了口气，也不逼他，只道：“他这一时半会且不能有事，倒是你，若再拖着不肯好好休养，怕是要就此废了。就算上次的事你确想找我算账，也得打得过我不是？”

　　重华道：“再等等，给我炼几瓶药。”

　　离陵简直想掀桌子：“精灵丹对身体伤害极大，以你现在的状况，根本承受不了它的药性，会毁了你的神魂根基的！”

　　精灵丹能使修为损耗严重者大幅缩短修炼时间，尽快恢复修为水平，本就是种取巧的捷径。

　　然而自来修行一道，哪有什么捷径可走！但凡投机耍滑，都是要付出代价的。

　　重华淡淡道：“无妨。”他沉吟着，又问离陵，“他现在好像还是很虚弱，很容易疲倦昏睡，是哪里有什么不妥吗？”

　　刚刚回来的时候，陌尘一直在别苑里昏迷不醒，躺了很多天，几乎令人怀疑他是不是就这么长眠不起。

　　后来醒了，却总是昏昏欲睡，一天中有多半时间都在睡觉。当时老凤凰给的说法是体虚嗜睡，先养着看看。

　　离陵眼神飘了一下，心里叹着气，面上却若无其事道：“应该不至于。兴许是积年旧伤尚未养好，就又连番遭遇了这么多事，再看看吧。”

　　他这话说得模棱两可，也对，也不对。

　　天谴雷劫几乎给陌尘造成毁灭性的伤害不假，从醒来开始此人又马不停蹄的各种作妖，折腾出一身新伤也不假。

　　但区区一介上仙，在神界疗愈圣手的调理之下，这么长时间都没什么起色，是无论如何有点说不过去的。

　　重华此君，轻易不会质疑什么，也懒得在不相干的人或者事上花心思。但他一旦起了疑心，或者注意到了什么，无论这些人还是事，哪怕躲进洪荒神界，他也势必要撬开归墟封印去查上一查。

　　不知道重华，有没有发现他的异常？还能瞒多久，就看他的造化了。

　　老凤凰回头看了一眼。

　　陌尘安静地躺在床上，大约是之前泡暖池泡得舒坦了，略为放松了些，难得地显出点温顺的意味来。

　　离陵忍不住问他：“曾经你将他放到蜀山，大概是想让他离那些什么苍生什么大义远一点，余生活得轻松自在。但你有想过，这也许并不是他想要的吗？”

　　他将自己折腾成今日这副模样，实在是跟重华的期许相距甚远，甚至可以说是反其道而行之。

　　作为一个独立的生灵，他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选择，有自己的……命运。这一切种种，又哪里是别人能安排能决定的？

　　兜兜转转一大圈，最终他的责任可曾少过一星半点？经历的磋磨又可曾少过一星半点？

　　有些事情，明明是想要绕过去，却发现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最后还是要迎面撞上。

　　离陵实在很想问他一句：“当你知道一切的时候，你可会有片刻后悔？”

　　重华冷冷道：“谁知道玄峰那个呆子竟将他教导成这样！”

　　“噗！”离陵终于没忍住，“玄峰那个呆子不是你……”

　　他话没说完，被两道锋利如剑的目光逼了回去。

　　一直以来，有时候老凤凰会觉得不可思议。好像重华这般冷漠的性子，竟然会对当年无渡海归墟带回来的一个小小少年如此上心，无论如何有点说不过去。

　　倘若说陌尘是那位墨宸神尊的转世？不对，他们不该有什么前世今生的牵连。墨宸的魂魄即使碎成了飞灰，也仍镇守在洪荒神界，如何能下到六界，轮回重生？

　　离开神界之后，离陵忘了很多过往。重华的事情，他也只是一知半解。

　　不知道为什么，这帮远古神魔似乎没有几个还记得神界曾经有位天神叫墨宸，更没有谁还记得他的模样。

　　莫非是眼下这位陌尘掌教同那位墨宸神尊长得太过相似，而且都是出于归墟，以至于重华他竟产生了荒谬的错觉，将他们当成了同一个？

　　也不对。一个铁石心肠到能熬过数十万年漫长折磨的人，心智何其坚定强悍！即使他们再如何相似，重华这样的，又岂会轻易被表象所迷惑？

　　那他所为何事？

　　离陵本不是个八卦的神君，但这些年来接连的怀疑，和帝君种种不合常理的举动，终于令他忍不住拐着弯子问了出来：“假如最后发现陌尘同那位神尊没有太大关联，你要如何呢？”

　　在老凤凰的认知里，也许是重华内心深处，已经下意识否认了这种可能；又或者，他果然已经心魔难抑，所以才会心绪触动之下，连番做出荒唐无礼的事？

　　事到如今，也没有什么不可说的了。片刻死一般的寂静之后，重华淡漠的声音轻飘飘传进了离陵的耳朵：“他们并非毫无关联。”

　　“他们本就是同一人。”

　　当年归墟一见，于陌尘而言，是与君初相识；于他而言，却是终候故人归。

　　他那位师尊，素来心思沉重，谋略深远。当初洪荒神界一夕封印，墨宸临死前强行将他送出，使他得以带着全部的记忆和神力降临六界。

　　痛失挚爱的重华自降临六界之时起，漆黑长发转瞬化做霜月之色。

　　他陪伴了多少万年的师尊，他为之执念成魔的心上人死得如此惨烈，却完全没有留给他多少时间去悲痛，去悔恨，去追忆。

　　墨宸将六界、将天下苍生交到了他手上。哪怕是为着赎罪、为着那人的遗愿，他也没有推脱的理由。

　　像是从前那个热切真挚的归墟神殿少君和后来那个执念成魔的神尊徒弟都已经随着墨宸的羽化，一起烟消云散死在了洪荒神界，六界之中，只留下一个玄衣银发、冷漠无情的重华帝君。

　　神界封印之前，部分洪荒魔息顺着一点缝隙，逃逸到了六界，为祸匪浅。

　　他孤身一人，提着锟铻剑，走遍六界，踏平一个又一个魔窟，将洪荒魔息化成的魔物尽数斩灭、封印。

　　倘若有不长眼的生灵向他挑衅，哪怕是觉醒后的洪荒遗民，他也全凭本能将他们一一收拾了，直至八方俯首，天下拜服。

　　他一直活得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凌驾六界之上。除了偶尔俯视脚下那个巨大的重担是否运转如常，是否协调有序，已经没有了别的目标。

　　然而自从刑律勘定，天地承平，突然松闲下来，从前镇|压在内心最深处的痛苦、绝望瞬间汹涌而出，熔岩一般，奔腾呼啸，几乎将他的心智彻底焚成灰。

　　就在重华行将崩溃的时候，他在自己的神识里发现了一点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