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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联姻 ...

  •   晋阳是晋国赵氏家族的封邑,经过赵氏数辈百余年的经营,已经是一座气势雄伟的大城。现在的赵氏族长是赵鞅,以中军将的身份执政,位居六卿之首,而晋阳的城守正是以直谏闻名的大夫董安于。
      三月十八,云萧十八岁生日。她的母亲是赵鞅正妻,公族祁氏之女,多年前去世,留下她和大哥伯鲁。她身世显赫,眼光又高,及笄三年仍然待字闺中,赵鞅对她颇为溺爱,竟也拿她没办法。
      她没有随父兄前往晋都绛城,而是留在晋阳,平日里深居简出,只有生日这天会宴请年纪相仿的公子小姐和晋阳附近各行业出类拔萃的人物。能得到云小姐的请柬,是一种莫大的荣耀。

      独倚高楼,望不断一重重屋宇,似海深的侯门。
      飞韵楼在赵府东北角,带着很大一片园子,平日里少有人来,最是幽静不过,但此刻欢声笑语不断,把那鸟语花香赶的无影无踪。园里梅树桂树都不是开花时节,一树绿荫默默遮挡着正午骄阳,那片桃林却是不甘寂寞,红红火火地燃烧。林旁有小桥,桥下有流水,水中游鱼度过严冬,不时跃出水面,又落下,激起阵阵涟漪,仿佛在和煦的春风里满心欢畅,又仿佛对凭空出现的如春风般宜人悦目的男女感到好奇。
      衣着光鲜意气飞扬的年轻人,在春景宜人的园中尽情玩赏,三五成群,高谈阔论,结识神交已久的朋友,与心仪的女子搭讪,与老友交换各自的讯息,不一而足。困了饿了,自有赵府仆役招呼周到。
      纱窗半掩,一个身着朱红色深衣的女子斜倚窗台向外望着,面色沉静,读不出喜怒,黑眸穿过眼前雍容和睦的景象,落在不知名的远方。良久,收回视线,眼眸半闭,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嘲讽。身后鹦鹉扑棱棱飞起,仿佛感受到了主人突变的气质。红衣女子轻皱眉头,低喝道:“出来。”
      门推开,一个黄衫少女不情不愿走了进来,笑道:“不公平,云姊,老是吓不到你。”
      红衣女子正是云萧,她回过头来,微有些无奈地说道:“什么时候才能改掉这顽皮冲动的性子?难怪董世伯时常念你。”
      黄衫少女听到父亲名字,整容肃立,而后吐吐舌头,满不在乎道:“改不了,本性难移。这样才有借口‘长随云小姐身侧,学习名门淑女应有的风范气度’啊。”说完呵呵一笑,那后一句正是父亲董安于的话,想起父亲蹙眉皱额手扯胡须的样子,便忍不住笑出声,至于是否有所不敬,并不在董大小姐考虑之中。
      云萧也是一笑,董安于生性严谨,心机深沉,却不料生出董玉这么天真散漫的女儿。一年前董安于把女儿送入府中,的确有让董玉受她潜移默化的意思,但恐怕这位董世伯要失望了。随口问道:“你气息散乱,刚才发生什么事?”
      董玉脸一红,连连否认,云萧见这毫无心机的小姑娘破天荒脸红,暗自称奇。董玉急于转移话题,见云萧手中捏着一张绢帛样的东西,一直不曾放手,便问道:“云姊,你拿的什么?我能看看吗?”
      云萧把白绢放入袖中,正要回答,却听见外面楼梯一阵响,又有人上楼了。

      云萧的神色忽然间变了,脸上的光彩使得沉郁的房间一亮,嘴角变的柔和,虽没有笑,却让人感到明显的愉悦,眼波流转,满是宠溺和骄傲。
      进来的有三个人,最前面是一个白布衣衫,青巾束发的少年,十五六岁,眉清目朗,一双眸子黑是黑白是白,纯净如蓝天清泉,不带一丝渣滓。他正是赵鞅幼子,云萧最疼爱的幺弟毋恤。
      毋恤正在乡学学习,很多天没有见到姐姐,此刻见了,未及行礼就先跑到跟前,上下打量一番,才作揖笑道:“姐姐未见消瘦,我可安心了。”
      云萧见他真情流露,心头一暖,右手一动,就想像从前一样抚摸他的头顶,忽然觉得不妥,顺势拉住他的手,说道:“弟弟又长高不少,用不了多久,就要超过我了。学业忙吗?”
      毋恤微笑道:“难不倒我。姐姐今天生日,我介绍一位新认识的朋友给你。”
      云萧含笑点头,刚才忙着和弟弟打招呼,却也把另外两人看个分明。一个人墨色锦衣,玉冠束发,刚刚二十出头,剑眉星目,从容自若中不掩精明强干的气息。这个人见过数面,姓萧名灿,是周王畿大商人萧家的正房长子,他在绛城的时候最多,长袖善舞,囤积居奇,虽然只是个商人,却周旋于王公贵族之间,极有手段心计的一个人。另外一个人却从没有见过,年纪比萧灿稍大,二十三四的样子,素色布衣,虽旧却清洗得干干净净,浑身上下有种忧郁懒散的沧桑,眼中偶尔闪现的精光却尽显他的风骨和犀利。刚才一瞬间董玉的脸又红了,毋恤和萧灿她以前就认识,难道是为了这陌生的第三个人?
      萧灿上前行过礼,毋恤开始介绍第三个人。纪瑕,齐国人氏,四海为家。毋恤说起和纪瑕相识结交的经过,对纪瑕的本领和见识大大称赞一番。
      云萧与纪瑕见礼,说道:“我觉得纪君很熟悉,似乎在哪里见过。”
      话音未落,毋恤就笑起来,说道:“我第一次见纪兄也觉得似曾相识。纪兄,你和我们赵家很有缘分哪。”
      云萧请众人落座,彼此年岁相当,谈论起各地时事人情很是投机,董玉不关心这些,但破天荒没有发声扰乱,只静静坐在一边,眼睛眨呀眨,含羞带涩,不知在想些什么。
      毋恤提起最近代国使臣朝见晋公的事。代国是狄人的国家,一年前代王暴毙,长子赫连羽继位,政局动乱不安,断了萧灿往代国发展做生意的念头,现在代国派来使者示好,毋恤便问萧灿是否有意重新开辟商路,萧灿说情况不明,需从长计议,纪瑕则说曾经到过代国一段时间,如果有需要可助一臂之力。
      云萧本来含笑旁听,偶尔简短插入两句,听到代国和赫连羽,眼神一沉,忽然看到纪瑕意味深长地望着自己,心中一凛,向他微微一笑,转开了视线。目光落在毋恤身上,爱怜、宠溺、骄傲、惆怅,还有一丝决绝,仿佛要把他深深刻在心底。毋恤若有所觉,回过头来,两人相视而笑。
      过了一会儿,毋恤等人告辞出门,董玉神思不属地相随而出,云萧站在骤然静下来的屋子,抽出袖中的绢帛,展开来重看一遍,静默良久。楼下的喧闹隐约传来,春日盛宴仍未结束,她的宴席却要结束了。冷冷一笑,双手一合,手中绢帛化为碎片,四下散开,像寒冬飘落的雪花。那绢帛上只有四个字:与代联姻。

      “你也来问我为什么?”黑衣男子浓眉上挑,挑战似的望着对面老者,眼睛射出慑人的光芒,“我对你言听计从,可不代表你可以插手我的私事。”
      “王者没有私事,他的一切都是公事天下事,包括婚姻和感情。”清癯老者丝毫不受他的影响,侃侃而谈,“不过这件事臣没有异议,与晋联姻是件利大于弊的事。”
      黑衣男子不置可否,听老者继续不急不缓道来:“男婚女嫁是人伦大道,大王至今未婚,没有子嗣,难免不会引起某些人的胡乱测度。迎娶王妃,一来王室传承有望,二来可以安定人心,稳固政局。晋国是天下霸主,而赵氏主掌晋国国政,能与晋国交好,与赵氏结亲,周边各国再有什么打算,也不得不多考虑一二。只是迎娶赵氏女,不免会把晋国、赵氏的势力带入,影响代国朝政。”稍顿片刻,老者说出最后一句,“这其中的分寸,希望大王好自为之。”
      联姻,娶的是谁无所谓,重要的是她的地位和影响?呵。黑衣男子懒的开口,抬头望向窗外,蓝天白云间,有一个朝思暮想心心念念的容颜,她还会那样弹琴吗?还会那样笑吗?梅林绿影清摇,风声呜咽,却无一能解答相思。

      一个小小的院落,几根疏竹,一潭碧水,青石小径直通正面三间平房,虽然简陋,倒也收拾的干净整洁。云萧的造访,打破了小院岁月不惊的生活。
      眼前的中年妇人,美艳依旧,比六年前更加光彩照人,岁月磨平了桀骜不逊的性子,多了几分柔和宽容,只眼角还残留着少许不驯的痕迹,打眼望去,英气逼人,让人遥想当年那个英姿飒爽、驰骋草原的少女。
      “慧娘,许久不见,一向可好?”云萧率先开口,声音低沉婉转,满是真诚。
      “托福,没灾没病的。”中年美妇淡淡地说,并没有感染对方的热忱。心知这位玲珑剔透的云小姐不会无事登门,索性挑明了说,“我们母子身受小姐大恩,才苟活至今。小姐有事不妨直说,慧娘粉身碎骨,在所不辞。”
      “我要嫁给代王联姻。”看到中年美妇一愣,云萧微微笑道,“没几个月就要起程,慧娘有什么能教我的吗?”
      慧娘本来是代国贵族之女,到赵家已经近二十年,是毋恤的生母。因为是狄人,性情习俗和华夏不同,又没有娘家靠山,很受人歧视,连带毋恤也从小被兄长排挤,连和家臣们也敢欺侮他。多亏六年前遇到云萧,受她多方维护,他才能随其他兄弟一起习文习武,虽然仍受排挤,却没有人再敢明目张胆地欺凌。慧娘也被云萧安置在这所别院,衣食无忧,不受打扰。
      慧娘有这样的境遇,多半是因为和亲到异族异地,存身弥艰,乍然听到云萧也要走她的旧路,怎能不惊,又焉能无感。她略一沉吟,就明白了云萧的意思,狄人和华夏的风俗人情大有不同,能先了解一些情况总比一无所知要好。当下就把代国风土人情,部族分布及传统风俗等细细道来。
      代国是狄人的国家,尚武,民风淳朴,部族有黑族,白族,赤族和青族。青族最强,居北,是现在的代国王族;黑族居南,离中原最近,受华夏影响比较深;白族居西,草原肥沃,物产丰富;赤族居东,地势险恶,民风最是剽悍。四部族互相联姻,以血统维系和平,如果平衡被打破,会以武力决出胜负,强者为王。王都是无棣城,除了王族居住外,其余部族的年轻子弟也多在其中生活学习,直到他们回族继承封号。狄人的男女分际不比华夏,女子一样弯弓搭箭、骑马放牧。每逢庆典,百里之内的人都聚在一起,不分男女老幼,纵情歌舞,喝酒吃肉,一连好几天都不散去。
      说着说着,慧夫人眼中现出悠然神往的神色,仿佛又回到了无拘无束的草原,回到了无忧无虑的少女时代。云萧暗自记下她的话,见她出神,也不打扰。
      半晌,慧夫人惊醒过来,很有些不好意思,笑道:“代王王妃和我都是白族人,从小一起长大,情同姐妹,她早几年嫁入王宫,有个孩子叫赫连羽。之后不久我来到赵家,就再也没有联系。你去了代国,代我向她问好。像小姐这样的妙人儿,她一定喜欢。”
      “一年前代王暴毙,现在的王正是赫连羽,”云萧略一迟疑,说道“如果遇上老王妃,我向她问好就是。”

      三月底,云萧到绛城,入宫参见晋君夫人。
      光滑如镜的青玉地板,厚重猩红的纯毛地毯,绣着精美图案的五彩帷帐,口吐袅袅青烟的青铜香鼎,王家气派,不比寻常。仆役侍女被远远打发走了,偌大房间只剩下两个不同来历、地位却同样美貌的女子相对。
      “你知道吗,这桩婚事是我促成的,王本想收你进宫,我劝他打消了这主意,亲口在朝堂上答允了联姻。代国,茹毛饮血的莽荒之地,赫连羽,弑父弑母的嗜血魔王,云小姐,这能不能比得上你把我送进这金色牢笼,永世不得超生?”咬牙切齿说着阴狠的话,语调却那样轻柔,仿佛引人沉溺的一弯秋水,笑容那样灿烂,仿佛一瓯蜜糖,让人甜到心里。三年宫廷生活,让她学到太多东西。
      云萧笑的波澜不惊,说道:“多谢夫人费心。”
      “我恨你,我一直都恨你,”云萧的淡然让晋君夫人有些沉不住气,她应该哭泣、咒骂,却不该这样意态悠闲,好像那逃脱不掉的命运只不过是一场春日郊游。该死的镇静。“你生下来就什么都有了,家世、地位、美貌、名声,可我呢,我不如你美吗?你是天下女子的典范,人们都宠你,敬你,捧你,予取予求,我却只能寄身在乐坊,看别人的脸色,强颜欢笑。这不公平。我虚荣,我爱慕荣华,我要不择手段向上爬,站得高高的,穿上绫罗绸缎,带上珍珠美玉,让所有人都羡慕我,不敢再瞧不起我。”声音渐渐高亢,引得门外侍者悄悄往里看,女子猛然停住,声音转而低沉。
      “我再也见不到他了,你让我选他和富贵,我选了后者,我不后悔,可我恨你,为什么要让我选择,为什么?!”
      一抬头,对上一双淡淡怜悯的眸子,咬牙怒道:“不要用那种居高临下的眼神看我。你是天之娇女,多少王公子弟等着你挑,我不甘心,不甘心。嫁到蛮夷之地,嫁给杀人魔王,我看你还怎么神气。”
      “原来你这么恨我,”云萧微笑着叹息一声,说道,“我去代国自然是听天由命,不敢劳顿夫人挂念,不过为了故人情谊,奉劝夫人一句,不要把自己看的太重。人心叵测,各有各的打算,夫人如果不看的深远些,只怕被人利用了还不知道。”

      云萧这次参见,得到许多礼物,其中一个小盒子是晋君夫人亲自交到手上的。走在花园中打开一看,是一对晶莹剔透呈泪滴状的碧玉耳坠。她送给大哥,大哥又送给他心爱的女子,想不到三年后旧物重回手上。云萧沉吟片刻,取出来,随手抛进荷花池,头也不回离开。
      从王宫出来,伯鲁就等在外面,两人一起回赵氏在绛城的府邸。
      “小妹,对不起。”伯鲁满怀愧疚地说。他提前告诉云萧和代王联姻的消息,但并不能改变事情的发生。
      云萧道:“不关大哥的事。”最重仪表修养的大哥显得心烦意乱,甚至有些暴躁,可知对自己关心之深,云萧心里泛起一股暖意。
      “你不能嫁给他,那个弑父夺位的野蛮人!”伯鲁摇摇头,决然道,“小妹,只要你说声不愿意,我抛开一切也要阻止这件事。”
      大哥为人一向很好。云萧正色道:“大哥,谢谢你。但是我愿意,我愿意嫁到代国。”看着伯鲁眼底深藏的无奈,微微一笑,“迟早要嫁人的,嫁到哪里,嫁给谁没有什么不同。”
      云萧静默片刻,忽然想起什么,说道:“大哥,我们有个舅母是齐国人,你还记得吗?”
      伯鲁凝神想想,点头道:“记得,那年夏天二舅舅一家去晋阳,母亲让我们拜见过。她是个美丽温柔的女子,好像是齐国纪氏。母亲很喜欢她。”眼神一黯,“很久的事了。”
      说到早逝的母亲,兄妹俩都有些伤感,默然片刻,云萧又道:“那时候我才六岁,好多事记不清了,只记得舅母衣裙飘逸,宛若云霞,我当时羡慕的不得了。”
      伯鲁微笑:“你揪着舅母衣角不放,原来打的这主意。小丫头。”
      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云萧回想当时的情形,却只有些模糊的片段,无忧无虑的时光,充满欢笑和母亲的爱怜。她也微微一笑,说道:“舅舅的孩子比你小几个月,他去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希奇古怪的东西,他还答应有机会带给我海边稀有的贝壳……”
      沉默又一次降临,那是他们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舅舅一家,所有的承诺,都不可能实现了。
      伯鲁道:“小妹,怎么突然想起这些?”
      云萧道:“没什么,只是觉得咫尺天涯,人生际遇实在难测。”

      “来绛城一路奔波,休息好了吗?”堂上正坐的人已经是知天命之年,头发和胡须略带花白,但眼神精光逼人,丝毫不显老态。国字脸,倒立眉,一身正气,不怒而威,此刻的语气却极柔和,满是慈爱关切之意。这正是赵氏族长,晋国上卿,当朝执政赵鞅,也是堂下女子的父亲。
      云萧已经有五六年很少见到父亲,乍上堂来,竟然有些陌生,只觉那正坐堂上、威严赫赫的人云里雾里,看不真切。等听到他款款慰问,才恍然猛醒,儿时种种涌上心头,现在的父亲虽然清健依旧,却毕竟是老了。一念及此,孺慕之情油然而生,心底万般滋味翻腾,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赵鞅望着堂下亭亭玉立的女儿,何尝不是感慨万千,昔日灵动可人的小丫头,如今已将出嫁,而他也该老了。忆起亡妻和那段琴瑟相和、无忧无虑的时光,心头一梗,眼眶已湿。
      父女俩一坐一立,相望间心意相通,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一个使女上来送茶,脚步虽轻,却把两人惊醒,拉回现实。
      赵鞅轻咳一声,温言道:“过来坐。”
      云萧静静走过去坐下,脸上是淡淡的怅然。难得有这样接近父亲内心的机会,却是如此短暂。
      “代王指名向你求婚,而大王当朝答允为你们主婚,并从国库拿出大批财物做你的嫁妆,这实在是赵氏一门的荣耀。我们赵家世代受晋的恩德,官居高位,现在又蒙国君赐婚,即使肝脑涂地也不足以报万一。云儿,你可明白为父的苦心?”
      云萧心头涌上一阵苦涩,到底是父亲,这么快就恢复常态,听着他忠肝义胆的表白,又有些啼笑皆非。当下打起精神,恭恭敬敬回答道:“父亲,女儿知道。”
      “代国地远路偏,又不是华夏旧国,实在是委屈你,但情势所逼,也没有办法。现在朝局错综复杂,范氏、中行氏与我们赵氏一向不和,智氏高深莫测,虽然和中行氏已经分支多年,到底渊源颇深,魏氏可算是中立,韩氏是盟友,却也不能全心全意依靠。代国虽然是狄人的国家,疆土实力都不容小觑。能与代国交好,对赵氏不无助益。听说代王赫连羽曾在智家做质子,几年前潜逃回代国,继承了王位。正所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你要多加留心。”
      “国君对父亲并非全然信任,这才是心腹之患。”云萧冷冷说道。晋国朝政把持在六卿手中,晋君权柄大为削弱,但毕竟名义上的威权犹在,虽然一时动不了根基深厚的六卿,但难保不会利用某几家打击另一家。他自然乐于见到六卿间明争暗斗。赵氏和代国联姻,赵氏实力增强,却何尝不会引起其余几家同仇敌忾之心。利弊强弱之间,端看各家手段如何,晋公却等着坐收渔人之利。
      赵鞅一怔,也不去理会她话中顶撞的意味,一向知道这个女儿聪明伶俐,手段高明,想不到她一个足不出户的女孩家,竟有如此见识,能一语道破玄机,不禁大生惋惜之意,缓缓沉吟道:“如果你是男子,会是赵氏最好的继承人,可惜……”
      云萧走出房门,站在石阶上,仰首望天。天灰蒙蒙的,没有一丝生机。她长长吐出一口浊气,转眼看到远远的墙角处孤零零一树桃花。风吹过,点点落红,竟是触目惊心,又是那样寂寥。

      闪电撕裂天幕,万物有一瞬间的闪亮,接着就是万马奔腾般连绵不绝的一串惊雷,大雨倾盆而至。
      从房间向外望去,雨雾迷蒙,加上夜幕掩映,真不知今夕何夕。立夏第一场雷雨,就是这样大的声势,午后开始,愈下愈大,没有止歇的迹象。
      云萧坐在早早亮起的灯下,听着外面如注的雨声和不时传来的雷鸣,一针一线缝一件白色长衫。久不动女红,手有些生了,但她缝的专注,仿佛每一针都要做到完美。
      “咣铛”一声门被推开,一个人挟着风雨惊雷冲了进来,冲到云萧身前,突地止步。云萧见了此人,却似呆了,针刺到手指也没有察觉。来人浑身湿透,头发狼狈地贴在额前,水珠顺着面颊成股流下,一双清澈的眼睛炯炯有神,除了毋恤还有哪个?
      云萧失声问道:“毋恤,怎么弄成这样?”
      毋恤不回答,湛然的眸子灼灼盯住云萧,仿佛燃烧着不灭的火焰,哑声道:“那消息是假的。”
      云萧无言。
      毋恤眼中的热切一点点破灭,化成痛彻骨髓的绝望,大喝道:“姐姐,你说,你说那都是假的,你说啊。”
      云萧微微偏过头,无力地说道:“毋恤……”
      “姐姐,你……”上前一步,想要扳过她的肩头,看看不断滴水的双手,终于放下。跺跺脚,转身冲入无边的雨夜。
      云萧没有阻拦,缓缓俯身拾起地上的白衫,指尖的血碰到上面毋恤滴落的雨水,迅速湮了开来。

      纳采,问名,纳吉,纳徵,请期,亲迎,忙碌了三个月,六礼将成,云萧将由晋国上大夫公孙吕和大哥伯鲁送到代国边境,然后由代国的迎亲兵马护送到代都无棣城。纪瑕以贴身护卫身份随行,董玉死缠硬磨,终于得偿所愿,作为贴身侍女随行,还有其他家臣、仆役、侍女等百余人。喜事将近,赵府处处张灯结彩,跟随她去代国的人自然有一番生离死别之苦,但丝毫不防碍赵府的喜气洋洋。
      云萧身着玄端礼服,面容沉静如水,静静坐在阴暗幽深的飞韵楼,等待吉时的到来。
      吉时一到,她就要走了,再没有回来的机会,对于生活了十八年的故土故园,说不留恋是假的,但待的再久,也不过是过客,一旦离开,便是俩俩相忘。让人放不下的只有毋恤。
      那个雨夜毋恤离开之后,便刻意躲着她,三个月中见不过数面,话却是一句都没有说。毋恤真的这样恨她,竟不来见她最后一面吗?
      吉时到了,云萧缓缓起身,门口有一个白衣人影,毋恤终究来了。云萧望着他满是挣扎哀恸的眼,千言万语,出口只化成一句话:“毋恤,风波险恶,善自珍重。”
      毋恤走上几步,一个趔趄,绊倒在红毡。及地的裙褶就在眼前,伸手可及。那裙摆迟疑了一下,又向前移去。毋恤伸手去抓,却什么都没抓到,什么都失去了。
      恍惚间有个声音,温柔而轻扬:你叫什么名字?毋恤,无须怜恤的孩子吗?你以后就跟着我,我来保护你。急切抬头,屋里空荡荡的,没有夏日午后的阳光,也没有那个一见惊艳,如阳光般温暖灿烂的女子,什么都没有。现在的公子毋恤,未来的上卿赵襄子终于忍不住痛哭失声。

      晋代边境,代国的迎亲兵马已在对面列阵等候。云萧走下马车,与故土作最后的告别。苍山如海,夕阳如血,暗紫色的余晖照着玄色礼服和战士的戎装,凄迷而肃杀,秋风回旋,平添几分苍茫。
      云萧跪倒尘埃,朝着晋阳的方向拜了三拜。走到车门前,忽然回头一笑,云淡风轻,天地失色。
      “大哥,替我照顾毋恤。”
      伯鲁登上土丘,目送车队渐行渐远,消失在漫天烟尘中,最后,那一线烟尘也消失在天际,唯见天高云淡,大雁南飞。
      云萧,云萧,不论何时何地,大哥祝你——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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