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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入城 ...

  •   暮云飞卷,一只苍鹰在天边盘旋,忽然一声长鸣,冲向大地,刷地落在一个人的肩上。一只手伸过来,解下鹰腿上的小皮筒,取出一卷羊皮纸,恭敬地交给身旁黑衣戎装的男子。男子展开扫了一眼,负手仰天长啸。鹰受惊似地动了一下,斜眼睥睨,不解主人为何突然失态。黑衣男子转头望它,黑眸如鹰般锐利,却毫不掩饰内心的愉悦。瞧着鹰的神态有趣,哈哈大笑。一挥手,又有人将皮筒绑在鹰腿上,鹰便如箭般冲向天空,眨眼间消失在天际。
      黑衣男子望向南方,一马平川的草原在夕阳下染成金黄,风吹草伏,格外心旷神怡。那是迎亲车队即将出现的方向,也是梦中女子将要到来的方向。代晋边境到无棣城,快马十天可到,车队不紧不慢地走,加上途中耽搁,有一个月时间也一定到了。每一站都有专人传信,以确保车队安全抵达。云萧,云萧,低低唤着这个名字,仿佛穿越万水千山,见到了那地老天荒清极美极的容颜。心头激越、温柔、惶恐交织在一起,反而成了无所凭倚的空落。
      最后一线阳光挣扎几下,终于落下,周围景物一暗,空气中带出几分寒意。平山顶上登高眺望,山脚下的无棣城隐在浓雾中,若隐若现,城中央是王宫,一重重屋宇,仿佛雾中的怪兽,张着大口,等待吞噬进入的每个人。黑衣男子打个寒战,神色倏地一沉,目光阴狠而决绝。身后护卫始终一动不动,如岩石般坚定冷峻。

      草原上说风就是雨,变幻异常,刚刚还是万里无云,月朗星稀,顷刻间雷声轰鸣,大雨倾盆,天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在这万物回避,只余风雷雨电肆虐的夜晚,竟有人骑马急奔。人与马的喘息声,冲破雨帘声,马蹄击地声,水花溅起声,隐在轰轰雷鸣和哗哗雨声中,几不可闻。一道闪电划过,才看清马上是一男一女,前后相拥而坐,面色苍白,惶恐而决绝。忽然一声悲嘶,马斜斜倒地,马上人影纵出,落在不远处。返身回来,马儿已然气绝,眼睛圆睁,失去了往日的柔和与清澈,成股的水流下,不知是雨水还是临终的泪水。
      男子发出一声短促的悲号,仿佛受伤的狼绝望的哀嚎。伸手合上马眼,再不迟疑,抱起女子向前奔去。
      方向早已无法辨别,只能凭感觉认准一方,逃,逃的越远越好。也不知过了多久,脚下一软,滚落在地,再也没有力气爬起。四面八方都有雨,交织成冲不破的天罗地网。如果不是这雨隐藏了踪迹,阻挡了追击者的脚步,大概还撑不到现在,但终于走到尽头了吗?不甘心放弃,却力不从心,想要长嚎,却没有声音。
      一只冰冷的泥泞的小手伸过来,他也伸出一只手,紧紧握在一起。仿佛听到了背后魔爪逼近的声音,他拼力将女子护在怀里,落的这境地,他无悔,要死就死在一起。回望无边黑暗中来时的路,他只觉得坦然,有种筋疲力尽后的空明。
      女子挣扎一下,说了几个字,雨太大,他仔细一听,隐约听到“火,火”。顺着女子指的方向,他看到了远方闪烁不定的灯火,虽然远而且微弱,看不太真切,但毕竟有火就有希望。也许是追捕者的陷阱,也许只是旅人或者牧羊人,总值得一试。
      筋疲力尽的身体又凭空生出一股气力,男子拉着女子,跌跌撞撞向灯火处奔去。

      天晴无云,连风都静止了,欢乐的空气洋溢在每个角落,皎洁的月娘感受到人间的热闹,散发出静谧柔和的银光。平地上燃起堆堆篝火,几百头牛羊被宰杀,几百坛美酒从窖中取出,方圆百十里的人都来了,盛装打扮,载歌载舞。黑族族长举行庆典,再大的排场都不为过。
      正席上,黑族族长黑涛力和云萧居中而坐,两旁是族中长老和迎亲的两位将军。黑涛力举碗说道:“多亏了云小姐高明的医术,使枯木又发新芽,我的小鹰黑炯明重新站了起来,这第一碗酒让我们祝美丽善良的云小姐长命百岁。”人们纷纷应和。
      云萧微笑举杯,以流利的胡语说道:“祝我们的友谊如卡伦山般圣洁永存。”卡伦山位于代国北部,高耸入云,长年积雪,是代人心目中的圣山。众人见她年轻美貌,医术高超,已是真心喜爱,见她喝酒爽快,又如此推崇圣山,更加佩服的五体投地,就是为她水里来火里去也心甘情愿。宴会达到第一个高潮,人们争着向云萧敬酒,云萧来者不拒。
      董玉找到坐在角落静静喝酒的纪瑕,盘膝坐下,搭讪道:“真热闹,以前可没有见过。”纪瑕道:“不在热闹处坐,来这儿做什么?”董玉撇撇嘴:“我听不懂他们叽里呱啦,又不会喝酒,云姊也没空搭理我,所以找你聊天。”
      纪瑕不说话,她也不在意,径自说下去。
      “刚发现那两个人是黑族逃奴的时候,云姊把他们关起来,我还以为她不打算管这件事,或者干脆要把他们交到黑什么力手上呢,可云姊治好了他儿子的病,那女孩子就用不着殉葬,那男子也不必因为救她而受罚,还交了黑什么力这个朋友。云姊做的可比我想要硬碰硬抢人好多了。”回头望一眼正席上风光无限的云萧,脸上隐隐有些沮丧,“唉,云姊聪明貌美,思虑周密,懂医术,通胡语,心地又好,我是怎么也比不过她的。”
      “你很好,”纪瑕打断她的自怨自艾,说道,“你有你的好,不必和任何人比。”
      董玉眼睛一亮,顿时振作起来,期待地问:“纪大哥,你真这么认为?”纪瑕点头,有一句没一句地听她叽叽嘎嘎开始新的话题。
      真是一个天真的小姑娘,这么快就把烦恼抛在脑后,心思单纯,善良正直,和那个人完全不同。远远透过火光望着云萧,迷离恍惚看不真切。即使没有火光,又何尝看的清楚?
      记忆中那个古怪精灵的小丫头,长成一个心机深沉,无情恰似多情的女子,但她竟然还记得他。为什么会答应她来到代国?被她识破了身世和目的,他大可以一走了之,等下一次机会再出手,以赵氏的实力强劲,他原本就没有奢望能轻易成功,但是现在,似乎连那渺茫的希望也没有了。
      “纪君,我们不防打个赌,你随我到代国,只要你能击败我,我就不再阻止你向赵氏复仇。”夜风里,女子的黑眸灿若明星,声音清冷如月下的雪,然而不是不魅惑的,让他不及细想就应下了赌约。
      纪瑕摇头苦笑,找不到她的弱点,他就没有胜出的机会,但至今为止,他找不出一丝破绽。也许董玉说的对,她心地不错,所以并没有直接向人道破他的身份,而只是引他到代国,阻止他的复仇,但她绝对不会付出无谓的好心,只会理智地权衡利弊。
      仿佛有感应似的,云萧遥遥向他举杯示意,纪瑕仰首灌了一口酒作为回应。
      如果她治不好黑炯明的病,她会保护那两个人吗?或者只会袖手旁观以维护与黑族的关系?明知道答案,却惧于求证,毕竟她两者都保全了,不是吗?

      圆月将落,晨曦已起,宴会终于接近尾声。表演角力的勇士退下了,拉琴演唱的歌手离开了,偌大的会场东倒西歪躺满醉酒的人。篝火将熄,偶尔发出劈啪的轻响。有人在睡梦中唱着含含糊糊的曲子;一个迎亲的将军趴倒在桌,露出稚气的笑容,云萧认得他叫原辰里;另一个将军呼雅台却不见了,云萧望向远处,迎亲的军士站的笔直,戒备森严,想必是他的安排。
      黑涛力告辞回大帐休息,云萧挥退侍卫,一个人在草场周围漫步,渐渐离开了一片狼藉的会场。
      天空群星已淡去,依稀有几颗星在苦苦挣扎,只有东边的启明星正发亮,让西天残月相形见绌。呼吸一口清冽的晨风,心头一凛,却把一夜的疲劳都驱散了。
      “狄人习俗果然与中原不同,但很尽兴。”乍一开口,打碎了亘古的寂静。
      “你喝了很多酒。”后面的人停下脚步,语气中听不出喜怒哀乐。
      “我配的醒酒丹很有效,别忘了我师父是神医秦越人。”云萧转过身来,脸上淡淡一层笑意,星眸湛湛发光,仿佛天上星辰落入其中。“这里有几个郑国商人,本来也要殉葬的,还好逃过一劫。我们来代国人生地不熟,要有足够多的情报才能知己知彼,不会受制于人而不自知。商人们消息灵通,有一个商人组织代为收集情报最好不过。”
      “商人间谍?可行吗?”为她大胆的想法吃了一惊,又被她胸有成竹的微笑一激,仔细想想,击掌道:“应该可行。代国虽然是以狄人为主,中原的商人运来送往,互通有无,也是不可或缺,只是长期以来不被重视,还处处受到歧视压制。如果有人为他们撑腰做主,而条件只是送出随手可得的消息,没有理由不同意。正所谓各得其所皆大欢喜。”
      “话虽如此,具体实行起来还会有困难,我能依靠的人只有纪君,帮我,好吗?”
      你忘了我们是对手?纪瑕心道,你既然把赵氏欠的债揽下,就要提防我利用各种机会打击你。可是她那么诚恳地望着他,眼中是全然的信任和期待,他什么话都说不出口,只能点头答应。又听她说道:“那几个商人中为首的叫田辅曾,你可以先和他谈谈。”
      说话间,一轮红日已从天际云海中跃出,万道霞光在云萧柔弱纤细的身影上镀上一层金边,更显风姿绰约,仪态万千。纪瑕纵是走过千万里路,见过各色各样美丽出众的女子,一时间也看的呆了。

      在黑族盘桓三天,迎亲车队又出发了,黑涛力赠送大批金银珠宝,云萧只象征性收了几样,却把雨夜出逃的那侍女和侍卫要了来。
      十天后,一行人在距无棣城百里处遇上迎接的礼宾官,此后五里一迎,十里一接,风风光光进了无棣城。代王赫连羽没有出现,据说是去卡伦山祭神了。
      代国是一个新兴的狄人的国家,受中原文明的影响,建都无棣城,但各部族大多还是以游牧为生。无棣城建成不过数十年时间,这座城池背靠平山,面临宁水,青灰石的城墙还没有长满青苔,虽然有风雨剥蚀过的痕迹,却仍然有种新兴城市特有的生机。
      城正中是王宫,王宫外围是大臣办公的地方,王宫以东是王族和各部族子弟的住处,也有一些一般身份的人,王宫以西是平民、工匠仆役的生活区,以北则是店铺作坊的集中地,是无棣城最繁华热闹,也最纷繁芜杂的地方。
      车队沿青石铺就的宽阔大道直入王宫,路两边人山人海,指手画脚,大吵大嚷,只顾好奇猜测,全无半分礼数。董玉看到满街凶神恶煞奇装异服的人冲着自己大笑,叽里呱啦说着胡语,伸手就把车窗合上,捂起耳朵做个鬼脸,却看见对面的云萧微笑闭目,端坐不动,好像丝毫不受外界影响。
      马车穿过几道门户,在一道宫墙外停了下来,却是到了内宫,闲杂人等都该止步。董玉跳下马车,先四下打量一番,王宫规模不小,但空旷有余,精美不足,园里和屋上的装饰都很少,这样简陋粗鄙的地方,如何入得了董大小姐法眼,哈哈冷笑两声说道:“这也算是王宫?连我家那小宅子都不如,更不要和我们晋国的王宫比了。”
      云萧一笑,正要开口,忽然听到一个声音,竟然有晋国南部的口音:“小姑娘这话可错了。狄人以勇士为藩辅,以人心为宫室,崇尚自然,简朴安民,所以人人乐而效死。而中原的国君为了自己一人的私欲,修筑华丽的宫室和高台,大劳民力,怨声载道,宫室虽然美伦美奂,却与民隔绝,失了人心,有什么值得夸耀。”
      众人循声望去,却是一个宽袍长袖,高冠束发的清癯老者,他身边有一个年轻人,传统的狄人服色,身姿挺拔,英气逼人。
      董玉被人教训,大是不服,反问道:“你是谁?跑来教训我。”
      云萧扬手制止:“玉儿不得无礼,听几句真知灼见有什么不好。”望着老者那双充满智慧精光湛然的眸子,她行个见面礼,彬彬有礼说道:“公孙先生,久仰先生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没想到云萧一语道破他的身份,公孙伯儒怔了一怔,回礼道:“不敢当,只是不知道云小姐怎么认出我的?”
      云萧宛转一笑,声音轻巧而清脆:“刚才那一席话,自然只有代国国师,代王以师礼事之的公孙先生才想得到,说的出。”
      公孙伯儒被她轻而易举识破身份,再用这分不清是褒是讽的话一堵,颇有些尴尬,却听旁边有人朗朗笑道:“公孙先生,你那刀般锋利的口齿这回可遇到对手啦。”正是他身边那个年轻人。公孙伯儒回过神来,和他一起大笑,全不把刚才的事放在心上。
      云萧微笑,暗自佩服老者的心胸气度,望向那个年轻人,却又多了几分郑重,代国这个狄人之国,能留住公孙伯儒这样的中原雅士,又有这样英姿出众的年轻人,实在不容小觑。不过由她一路上收集的代国的资料,她已经猜出这个和公孙伯儒同行的年轻人是谁。
      竟是这样一个女子。年轻人望着不卑不亢,举手投足皆是风姿的女子,微微有些发怔,难怪他指名道姓要娶她。两人视线相交,看到她胸有成竹的微笑,忽然意识到下一刻她已经知道他的身份,洒然一笑,先自鞠躬行礼,说道:“在下白明夷。”字正腔圆,正是天下贵族和士子通行的雅语。
      云萧微笑着回礼。代国的国师与主管内政外交的重臣来接待,既使代王没有亲自迎接,这分量也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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