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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六章 危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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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一大早,大雪停了,天气却更加阴冷,地上的积雪没膝。
苍苍还是不放心,起床就围上披风到敏佳的帐篷里去看萧焕,谁知道不但敏佳不在,他也不在。
这么冷的天,他出去乱跑什么?苍苍连问了几个亲兵,都没问出敏佳和萧焕的下落,只好又回帐。
她脚上虽然穿着麂皮马靴,但在雪地里走久了些,也冻得有点麻。她回了帐篷,正想脱掉皮靴在火上烤一烤,门帘处一阵响动,是库莫尔和萧焕携着手进来。
库莫尔进门见到她在帐中,却突然笑了笑:“苍苍,你也在啊。”
是他安排苍苍住在大帐中,这时倒像是怪她为何会在这里了。
苍苍只能笑吟吟起身:“是啊,大汗,怎么这么早过来?”
“嗯。”库莫尔笑着点头,“真给小白说中了,昨晚我派了个小队过去,还未靠近就被守城的将卫看到。苍苍,你这位同乡,的确不简单呢。”
连库莫尔也开始叫萧焕小白?
苍苍一脸假笑:“他就是喜欢胡说两句,平时笨得厉害,大汗夸错了。”
“不能这么说。”库莫尔马上反驳,还搂着萧焕的肩膀拍了拍,“今天我带小白去议事,小白的好多见解都很独到,部落的几位王爷很赞赏,我也很喜欢。”
“谢大汗夸赞。”萧焕在旁含笑道。
苍苍也是要出了满头冷汗:他还谢,身在敌营,连藏拙都不屑!
“小白不要这么谦虚,能在自己麾下发现有才能的人,我很高兴。”库莫尔轻拍着萧焕的肩膀叹息,“小白的身子不是这么弱就好了,不然上马打仗,又是我的一员虎将。”
苍苍僵硬地扯了下唇角:他要真能上马打仗,绝对不是你的虎将,而是你的劲敌。
库莫尔好像突然想起什么,对萧焕道:“小白,你先在这里等下,我还有些事要交代。”
萧焕点头笑:“大汗请便。”
库莫尔又抱了下他的肩膀,看起来对他很是珍重,这才转身离开,都没再看一眼苍苍。
苍苍也是有些奇怪,但她来不及细想,等库莫尔出帐,就瞪了萧焕一眼:“咱们陛下在女真大营里混得越发如鱼得水了,隔两天你领着库莫尔破了你的山海关,占了你的禁宫,再让他封给你一个大汗王,可就大功告成了!”
“说得有道理。”萧焕点了点头,蹙眉像是在思考,“等库莫尔以为大局已定,我再起兵叛乱,把他从龙椅上赶下来。这么一来,就不会再有人说我的皇位是凭祖宗余荫坐上的吧?”
“你……”跟他没什么好说,苍苍哼了一声坐在火盆边,继续脱靴子。
这马靴很长,她腿又冻得有些僵,脱了半天也没脱下来。
看到她靴边的水渍,萧焕问:“你出去走动了?”
苍苍轻哼了声:“是啊,这不还是为了去看望陛下?看在臣妾的这份心意上,陛下帮我脱了?”
“不要在雪地里多走动,容易冻坏脚。”他说着,真的就单膝蹲下来握住她的脚踝,帮她把靴子褪下来,隔着袜子轻揉她的脚,“先活血再用火暖,不然容易生冻疮。”
他们靠得很近,苍苍能闻得到他身上松香一样的清爽味道,他用绸带系着的黑发掉下肩头,垂到她腿上。
她伸手把他的头发拢起来:“一个大男人,披头散发成什么样子。”
“你们在干什么?”库莫尔的声音蓦然在帐口响起。
苍苍慌忙推开萧焕:“大汗……”
“你们在做什么?”库莫尔怒不可遏,竖起两条剑眉喝道。
她跟自己丈夫亲密一点都能被人骂?苍苍一边腹诽,一边努力笑着向库莫尔解释:“大汗,我们只是……”
“我很伤心!”库莫尔忽然大喝一声,抽出腰侧的佩刀,当头向萧焕劈了过来。
刀光很快,刀锋瞬间就到了眼前,苍苍不及思考,侧身挡在萧焕身前。
大刀猛地顿住,萧焕伸着手,指头牢牢夹住薄如蝉翼的刀锋,一滴鲜血顺着他苍白的手指流下来。
苍苍顺着刀锋看过去,库莫尔握着大刀,拧紧眉头,脸上的表情这一瞬有些奇异,但紧接着,他鸽灰的眼眸中渐渐透出深切的悲痛:“我很伤心。”
他目不转瞬地看着萧焕,悲痛流出眼眸:“小白,我很伤心,我还以为……”
他颓然收起刀,轻轻摇头:“我昨天在敏敏那里见到你,你不像出卖色相攀附女人的小白脸,反倒像是你们汉人里那种见识不凡的文人谋士……谁知你却这样轻浮,刚搭上我妹妹,转头又要勾搭别的女人!”
苍苍愣愣看看库莫尔,又看看紧抿薄唇低着头的萧焕,她心想这怕是解释不清了。
她忙尴尬地清嗓子:“这,大汗,小白并没有要……勾搭我,只是看我不方便脱靴帮我一下,这全是误会……”
这时敏佳恰好从帐外进来,看到他们几个:“咦,哥哥和小白怎么也在。苍苍,去和我骑马?”
苍苍求之不得,忙道:“好,我们走。”
她边说边从地上抓起麂皮马靴胡乱套上,拿件披风就拉着敏佳跑了出去。
待她们出去了,萧焕才抬起头看向库莫尔,微微弯唇:“大汗,苍苍已走了,大汗不用再开玩笑了。”
库莫尔微皱了眉,语声依然沉痛,神色中却带了些戏谑:“小白,也许我是真对你有爱才之心,想要招你到麾下做幕僚,不愿看你以色侍人呢?”
萧焕望向他又是一笑:“大汗,须知别样用心,最是镜花水月、空幻一场。”
库莫尔却突然握住了他的手,笑道:“小白,别这么文绉绉地跟我讲话,我听不懂……不如我带你去骑马,叫你好好瞧一下,我女真四十万大军,到底厉不厉害?”
他说完,也不容萧焕拒绝,拉着他的手,又将他带出了大帐。
帐外朔风凛冽,又飘起了零星雪花。
库莫尔状似关心地按住萧焕的肩膀,强硬地把他拉到自己身侧,柔声问道:“小白,又下雪了,你会冷吗?”
话虽如此说,这半日来他带着萧焕在大雪中到处走动,却并不准他去多添一件衣服。
此刻萧焕的白狐裘里只穿着件单衣,领口还被库莫尔的粗暴动作,又扯开了些。
萧焕却只对他一笑:“谢大汗关心……我还好。”
苍苍这一去倒是有些久,她和敏佳出去骑马跑了一圈,又带人去大营前后都巡逻一番,等她们回去,已经是暮色四合。
苍苍回来之后没有在敏佳的大帐里看到萧焕,去问赤库,赤库说下午库莫尔倒是也带着萧焕出去策马奔驰了许久,此刻已经又带着他去了议事帐。
苍苍到底还是不放心,硬着头皮拉着敏佳一起过去看看。
议事的大帐里满是酒气,部族首领盘膝坐了一地互相劝酒,吆喝声连成一片,他们面前的桌上,更是堆满酒肉。
敏佳一边随口和那些王爷打招呼,一边拉着苍苍跨过胡乱堆放的狼皮垫子,走到库莫尔身前。
萧焕正被大帐中的人簇拥着,坐在库莫尔身旁,他的白狐裘早被扯掉扔在了一边,里面青布衫的领口也因纵情饮酒扯得半开。
他绑发的缎带也早不知丢到哪里去了,一头黑发凌乱搭在肩头,脸颊有些红润,正接过库莫尔递过来的酒杯,一饮而尽。
这样子哪里还像一国之君?简直像是在酒场中如鱼得水的浪荡子。
库莫尔兴致很高,看着他还感慨一句:“小白,你可真是……你们汉人怎么说的?不仅有绝世之才,还兼有绝世海量!”
他说着,又端起一杯酒送到萧焕唇边,“小白,来,再喝一杯!”
“大汗,你再这样,我就要醉了。”萧焕笑着,用他那苍白修长的手指推开库莫尔又递来的酒杯。
苍苍猛吸了一口冷气,她真是替他考虑太多,还怕他中了库莫尔的圈套,他却已经和库莫尔厮混成了这个样子。
萧焕终于把目光转到了她脸上,他微微对她弯了下唇:“夫人来了?”
苍苍想自己该如何回他?是赞他能屈能伸,困于敌营仍能风生水起;还是赞他有勇有谋,连死敌都能把他奉为座上宾?
她还没想好,就看到萧焕蹙眉轻咳了声,接着就冲口吐出股血来,淋漓洒了库莫尔满手。
苍苍霎时呆住,倒是库莫尔比她先回过神来,扔了手中的酒杯,也不顾手上都是鲜血,慌忙抱住萧焕,大喊道:“喊赫都老倌儿过来。”
萧焕轻闭了双眼,靠在他肩上又低声咳了咳,紧抿了薄唇,唇边又溢出一道细细血流。
库莫尔一愣,忙扯过狐裘盖在他身上,抱住他站起身,声音里已有了焦灼之感:“快,叫赫都老倌儿赶快去我帐篷里。”
帐中的部族首领们,并不明白他为何会这样在意一个瞧起来十分文弱不中用的汉人,但也都被他的焦急吓到,都停下饮酒作乐,面面相觑。
库莫尔那里还顾得上管他们,双手抱着萧焕大步出门。
帐门打开,外面寒风侵袭,他啐了口,暗道麻烦,抬手用自己的披风将怀中那人牢牢裹住。
苍苍当然也慌乱无比,忙紧跟在他身后。
库莫尔走得极快,苍苍在他身后一路小跑,这才勉强追上。
库莫尔进到大帐内,就把萧焕放到内室的床上,又忙低头去看他情况。
萧焕还是闭着眼轻咳,唇边涌出的血,也还又多了些。
库莫尔抱着他疾走了这一阵也微微喘气,这时平复了气息,笑了一笑,抬手把他唇边的血迹擦去。
苍苍还在大帐门口焦急地张望赫都的身影,库莫尔就低声对床上的人道:“我还以为那什么寒疾,只是骗人的把戏,没想到你真……”
这句话说出来,几乎就是挑明,他早就知道萧焕的身份。
萧焕也终于睁开了双眼,将那双深瞳对准了他鹰一样的眼睛。
他的脸色苍白似雪,唇边也仍有血丝断断续续地溢出,那双深瞳却仍是沉静似海。
他轻咳着,微弯了唇角:“大汗不是想要……置我于死地?恭喜……得偿所愿。”
库莫尔呵得笑了声:“我虽然想把你困住,但你若是真死在这里,那我和戚承亮可就……真要不死不休了。”
萧焕又弯了下唇,重新合上双目:“我还道……大汗并不怕戚承亮。”
库莫尔心想不愿结下死仇,怎么就能叫怕戚承亮了,他待要跟萧焕掰扯,他又早闭上了眼睛。
这时苍苍也拉着姗姗来迟的赫都过来,边走边急着喊:“老倌快来,你快看看他怎么了啊!”
库莫尔只得恨恨闭了嘴,床上这人也是,分明已经吐了血,病得半死不活,他竟还是从他嘴里讨不到半分便宜。
赫都提着药箱在床边坐下,库莫尔还得忙着跟他交待:“老倌儿,这人千万死不得,你得好好给我医着他,别让他给我断气了。”
苍苍刚在床脚委委屈屈地蹲下,听到他这么说,也不知是被触动了什么心绪,眼圈竟一下红了,开口就带了哭腔:“都怪你!你把他带出去折腾什么,他娇贵得很,又经不住你折腾!”
她倒还是,平时看着好好一个人,但一遇着事儿,就开始没大没小、胡言乱语,完全也不管自己到底说了些什么话。
库莫尔知道她已经六神无主,责怪她也是无用,只能忍气吞声地道:“你别着急,人倒也不是那么容易就死的。”
他不说倒还好,话音刚落,床上那个“娇贵得很”的人,又苍白着脸轻咳了声,唇边溢出道鲜血,汩汩滑过下颌。
赫都偏又在这时松开了给萧焕号脉的手,紧皱着眉连连摇头道:“他体内有毒,奇怪得很,老夫治不了,救不活的,等天亮了,找个地方埋了吧。”
库莫尔的话苍苍尚且受不了,赫都这话更像是突然把她身上什么阀门给开了。
库莫尔就看到她“啊”得尖叫了声,扑上去就把萧焕抱住,接着还开始哭。
她一面哭得肩膀直抽,一面还抬起颤抖的手去擦他唇边的血,见无论怎么都擦不干净,更是抽噎着努力说:“我不怪你了……我不跟你闹脾气了,你别死啊……你让我做什么都行……求你别死……”
边说又边嚎得更加伤心了些,那真是撕心裂肺,只差要捶床。
库莫尔给她嚎得头都有些疼,心想这人还没断气,怎么就先号起丧了,真是一个头两个大。
他着实有些消受不起,只能忍着道:“赫都,你跟我出来一下。”
他带着赫都刚离开帐篷,苍苍一边干嚎着,一边就擦了擦眼泪,伏在萧焕耳边轻声说:“你还好吗?我们现在怎么办啊。”
萧焕这才睁开眼睛看了看她,微微弯下唇角:“你先……扶我起来。”
她忙托着他的身子扶他坐起,他刚坐好就又咳嗽几声,鲜血顺着唇角滑落。
苍苍心疼得举起袖子给他擦拭唇边的血迹,忍不住埋怨:“你有什么话,躺着也能说。”
她方才哭得那么肝肠寸断,也不全是做戏。她虽然知道萧焕身子不好,也知道他犯了寒毒会吐血,但这也确实是她第一次亲眼看他犯病吐血,说没被吓到也是假的。
“这样说话,气息反倒顺畅些。”他吸了口气笑笑,抬起头看着她,“库莫尔早就看破了我的身份。”
苍苍睁大眼睛:“他果然一直都在试探你。”
萧焕点头:“他一开始就想置我于死地,知道我不能受寒,就带我四处走动,又逼我喝下冷酒。他把我带到大帐,让我听他们议事,就是要让我明白,他不会让我活着从这里走出去。”
他慢慢说着,咳了两声,那双深瞳突然凛冽起来:“竟敢在那么多人面前,如此轻辱戏弄我!”
苍苍从来没在他眼里看到过这么重的杀气,忍不住打了寒战:“可是方才库莫尔说,你千万死不得啊,听起来也不像是假的。”
她倒也是机灵得很,刚才看着已经慌得不行了,其实还在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没那么好打发。
萧焕顿了顿,又咳了声:“他虽想置我于死地,但更想把我困在这里,当做人质来要挟山海关守将。”
他说着,抬起头看着她,又笑了笑:“我想请你帮我做些事情。”
苍苍忙道:“郦先生是不是跟着御驾亲征的大军来了山海关?我去找他来救你。”
“你找机会偷一匹马,潜出大营,到山海关去传递消息。”萧焕说了一会儿话,声音就渐渐微弱下去,额头也出了层汗珠。
苍苍看不得他这么辛苦,忙给他擦了擦汗:“我一个人逃吗?我还是想个办法带着你吧……你一个人在这里怎么行。”
萧焕看着她笑了笑:“你带着我跑不了,没事……库莫尔怕我断气后,戚承亮就会跟他鱼死网破。他这会儿很可能在加紧布置兵力攻城,无暇再害我,更没闲暇提防你。至于归无常,方才在议事大帐里,我已趁乱对他施了毒,他在三日之内,不会比我好多少。”
他说着,又对她笑了笑:“你去吧……一切等你到了山海关内再说。”
苍苍看着他苍白的脸色,还有唇角未干的血迹,却突然又握住他的手,低声说:“我刚才说,我不怪你了……”
萧焕望着她,微弯了下唇角:“我知道……你是在做戏给库莫尔看。”
苍苍摇了下头:“也不全是……回头我会问你……”
她没说她要问什么,但他们也都知道,她想问的是什么。
也许她会在那个血色的噩梦开始之后,终于鼓足勇气来问他。
问他为什么要杀了她的师父,问他是否有什么缘由,可以向她解释。
他如果解释了,也许她就会听,会去相信……也许她也就能拿回那个在江南总是对她微笑着的,那么好的人。
但千言万语,确实不适合在此时此刻说,苍苍没再说下去,而是轻吸了口气:“你还能撑多久?”
萧焕也像是突然喘不上气,他咳了几声,才稍稍缓过来,挑起唇角笑了笑,却没回答她的问题:“你回去后,告诉石岩,让蛊行营的人马出城埋伏在角山上,随时等我号令。”
“你把蛊行营也带来了?”苍苍顿时有些庆幸,蛊行营中全是武林高手,有这些人在,把萧焕从女真大营救出去,就有把握多了。
他点了点头,接着又笑:“郦铭觞就在关内……”
苍苍快速点头:“我到了关内就赶紧找他,再带他来救你。”
萧焕没去接她的话,而是轻声道:“你找到郦先生,给他看你肩上的伤口,让他配些去疤生肌的药膏给你,留着个疤痕……总是不好。”
这是他第二次提起要郦铭觞给她配药,好像这是什么很大的事情……又好像,他自己以后不能再提醒她。
苍苍听得莫名其妙,看他还在不住轻咳,说得实在吃力,就扶他靠在垫子上:“你就省点儿力气,在这里等着我来救你。”
他没再说话,只是又笑了笑,低声咳嗽。
苍苍一心早点回去,带人来救他,也不再跟他多说,她要走之前,突然想起什么,俯身在他苍白无色的薄唇上轻吻了下。
萧焕的深瞳微震了震,她抱了抱他,在他耳边说:“要等着我。”
苍苍走出帐篷,库莫尔和赤库果然都不在,就像萧焕所说的,他们很可能已经去调兵遣将,要赶在戚承亮发动攻势之前,先准备好迎敌。
帐外只等着一脸担忧的敏佳,她看到苍苍,就忙上前:“苍苍,怎么办啊,赫都老倌儿说小白快死了。”
苍苍对她摇了摇头:“小白不会死,你先替我照顾好他。”
她又对敏佳说:“我要去找人来救小白,你能把你的令牌借我用一下吗?”
敏佳对她十分信赖,立刻拿出自己的令牌递给她:“苍苍,你要早点回来啊。”
苍苍对她点了点头,拿着令牌去领了一匹马,骑马就向大营外跑去。
这时的女真大营果然也如萧焕所预料的,已经开始了战前的调动,一队队的将士来回走动,没有人注意到她这一人一骑。
她打马向山谷口冲去,谷口倒是有一个百人队,看到有人要出谷,就大声呵斥:“大汗有令,任何人不得出谷!”
苍苍这时也不管了,一声大喝:“亲兵营斥候,奉大汗令到关前送递战书!”
亲兵营是库莫尔的亲信,那群卫兵听到都是一愣。趁这工夫,苍苍已经催马越过他们的把守。
“截住她!”那百夫长明白过来她在逃跑,在后面厉声下令。
苍苍已占了先机,等那些卫兵呼喝着追赶而来,她早奔出了两丈远。
这是要紧关头,苍苍把身子紧贴着战马,双腿夹紧马肚,神勇的蒙古马在茫茫雪地间平稳滑向山海关。
身后射过来几支羽箭,擦过她的身体射在雪地上。
山海关城门近在咫尺,苍苍深吸口气,用尽全力,把马鞭狠狠抽在马臀上,驾马对准依然紧闭的城门直奔而去。
石岩果然在城头接应,随着铰链响动,护城河那侧的吊桥极快地放下,连通两岸。
伴随着门轴转动的声响,紧闭的城门打开一条缝隙,很窄的一条缝,却足够一匹马通过。
天空在苍苍眼前缩小成远处的一点,城门几乎擦着她耳边掠过,长长的通道中,马蹄的回响雷声般巨大。
苍苍在广阔的校场上勒住马,石岩从城墙上下来,在她马前单膝跪下:“皇后娘娘金安。”
苍苍跳下马,急着抓住他:“陛下还在女真大营,快带我去见郦先生。”
石岩临危不乱,点了点头:“娘娘请跟我来。”
山海关城池不小,医馆在内城中,苍苍心中着急,不住催着石岩,几乎是一路跑着过去。
她敲开郦铭觞的房门时,他正抱着一个小手炉倚在床头打盹。
苍苍劈手夺下他的手炉:“郦先生!快起来,那小子等着你去救命!”
郦铭觞犹自睡眼惺忪:“什么那小子这小子?一道谕旨把我赶来这破地方,难道连觉都不让我睡?”
苍苍抓住他的手,又急着去晃他:“是萧焕啊……你快跟我去救他!”
“不要晃,不要晃……”郦铭觞忙按住我,“你刚刚说什么?”
苍苍急得眼睛都要冒火:“萧焕在女真大营里犯了寒毒,吐了好多血,快跟我去救他。”
郦铭觞却照旧捻着颔下的胡须,脸色也很悠闲:“他快断气了吗?”
苍苍一下愣了:“什么?”
“都是他自己折腾出来的,还没快断气的话就不要来找我!”郦铭觞说话间带些气,“他这寒毒都这么多年了,如果次次毒发都会死的话,他早死无数次了!他没有要我去救他吧?”
苍苍喃喃道:“他说让我来找你,让你给我配祛疤的药膏……他还让我告诉石岩,让蛊行营出城埋伏在角山,等号令……”
她愣了下,她身后的石岩这时道:“皇后娘娘,陛下去女真大营之前留下口谕,若娘娘独自一人回来,那就请娘娘……往后珍重,愿意去哪里,就去哪里罢了。”
苍苍愣了一阵,突然明白过来,她被归无常带出宫的事,除了萧荧之外无人知晓,也许在萧焕看来,她又是像之前一样,私自出了宫。
她在女真大营的时候,又看起来过得不错,不像是急于脱困。
所以萧焕在假扮“赵富贵”时,没有主动问过她要不要离开,直到她开了口,他才要送她走。
他留下口谕说,如果她独自一人回来,就让她,愿意去哪里,就去哪里。
而后他又在女真大营里,以自己的身体为由,骗她独自一人回来……他并不打算再见她,所以他才让她找郦铭觞要祛疤的膏药。
苍苍从没想过,有一日自己会被萧焕抛下,他确实没有说过要她离开的话,他待她仍是那样温柔。
在女真大营里,他还会和她多说几句话,不再像禁宫中那样,对她像是隔着一层薄薄的冰一样淡漠。
可他就是已经,对她说过了道别的话,也给她留下了让她离开的讯息。
寒风吹过门外的空旷庭院,发出呜呜的声响,苍苍这才想起来,她到山海关内时,也看到校场上有将士在整队。
无论是戚承亮还是库莫尔,都准备在今日,来一场大战。
石岩已经转身走了,他带着帝王亲卫中的精锐,不等开门迎战的大军在关前摆开阵势,就已经从长城的烽火台,迂回到了角山上。
这次前来的一百五十三个御前侍卫全是武林好手,穿行在积雪过膝的野外,竟然几乎没有发出声音。
从角山上望下去,山下的一切尽收眼底。
山海关前广阔的雪野上,一色排开玄色甲胄的大武将士,作为大武帝王徽号的火焰旗随风招展,红黑相间的旗帜猎猎飘扬,在茫茫雪野上腾起朵朵红焰。
旗帜之下,数万大军依列而站,军容整齐,齐声高喝,一时军威大振。
另一边女真的骑兵也早已整装待发,虽然无声,但那肃穆的军旗和战马不耐的轻嘶,有着沉默的威压。
长达数月的对峙,令双方都明白,不能取巧获胜,戚承亮和库莫尔同时选择了雪后的这一天,短兵相接,殊死决战。
局势千钧一发的时刻,女真大营上空突然升起一朵凤凰形状的焰火,传说中能够浴火重生的不死神鸟昂首展翅飞上碧蓝天空,明灭,消失在空中。
得到号令,藏身在山顶上的蛊行营,迅捷无比地沿着山脊向下俯冲。
女真大营正中的大片空地上,静立着数十名亲兵。
库莫尔没有去前方的战场,反而亲自带了人,将正中的那个人团团围起。
他们围住的那人,披着一件纯白的狐裘,正站在雪地之中,低头掩着嘴轻轻咳嗽。
蛊行营的人到达后,散开围在骑兵的外围拔出兵刃,石岩走上前,单膝跪下:“陛下,属下们前来救驾。”
萧焕放开掩唇的手,向他笑了笑:“辛苦了。”
“小白,病得这么厉害,怎么不在帐篷里歇着?”库莫尔骑在马上,神色闲适,淡淡笑,“叫你的走狗来干什么?帮你收拾我?”
萧焕轻笑着,抬起头看库莫尔:“看来你没有输得心服口服,库莫尔大汗。”
库莫尔哈哈笑了起来:“大战只要一刻没有结束,我就还没有输。此刻问我有没有心服口服,你不觉得太早了吗,小白?”
他笑得很冷:“或者,我该叫你一声,德祐陛下?”
萧焕轻笑了笑:“事已至此,大汗难道要和我在这里斗嘴吗?”
库莫尔懒洋洋地说:“既然陛下特意潜入我的大帐中自荐枕席,这会儿斗几句嘴,我只当是小情人闹脾气,欣然领受。”
他挑了挑嘴角,语气轻佻:“再说,能够生得像陛下这么美的人不多……横竖我是不亏。”
在两方亲卫之前这样戏谑萧焕,这已算是公然的侮辱和挑衅了。
萧焕却像是没生气,含笑点头:“大汗一定要这么说,那我就当是败犬呜咽、犹自嘴硬,不去计较了。”
库莫尔摸着下巴:“嘴真是硬啊,亏得陛下倒在我怀里吐血时,我还有些舍不得呢。”
他们就这么你一句我一句,互相讥讽,倒真悠闲。
双方亲卫却更加剑拔弩张,连石岩也将右手按在腰间的佩剑上,躬身随时准备突袭。
他们是在等前方激战的结果……无论输赢,库莫尔都不会轻易放萧焕回去。
而萧焕特地把蛊行营招来,显然不只是为了脱身,只怕是为了库莫尔的项上人头。
库莫尔突然大笑一声:“小白,我看你的苦心是白费了,你特地先送走的那个小姑娘,恐怕已经回来了。”
跟在蛊行营身后悄然尾随而来的苍苍心中一惊,忙去摸腰侧的剑,耳边却响起一个冰冷的声音:“小姑娘,为了保住你的脑袋,我劝你别动。”
归无常扣住苍苍的脖子,把她从雪地里提出来,:“德祐陛下是否以为我此刻已经身中剧毒,动弹不得了?可惜啊……那样的毒粉,还伤不了我。”
苍苍全身僵硬,忙抬起头,看向萧焕的方向。
他正静静望过来,目光中却一无波澜,片刻后,他就转开眼睛,看向石岩。
石岩立刻低头:“臣罪该万死,未曾察觉皇后娘娘也来了。”
萧焕勾了下唇,语气淡漠:“无妨。”
归无常冷冷笑了:“德祐陛下,要想这个女人活命,我劝你还是束手就擒。”
萧焕笑了下,却带着些淡淡的讽刺,春风般了无痕迹:“怎么?难道因为我送走了这个女人……你们就以为她值得什么?我已让她离开,她却非要跟来,那就怪不得我了。”
“哟……陛下真是薄情啊。”库莫尔在旁开口,还轻叹了声,“亏得苍苍还以为你病重垂危,为了到关内找人救你,拼死从这里冲出去。要不是我早就嘱咐过下属,不要伤及苍苍,她只怕已经死在了守卫的箭下。”
萧焕的目光又移回苍苍身上,他那双深黑的眼睛总是太过深邃,让人看不出丝毫的情绪,他弯起唇笑了笑:“那就多谢皇后深情了。”
说完,他再次转开目光,仿佛不愿再为了这件事情耗神费力。
苍苍身子僵直着,归无常的手指还扣在她咽喉上,她分出神去听萧焕和库莫尔说了些冷冰冰的话,但她想得更多的,却是如何脱身。
她想着,就猛地开口大喊道:“萧焕,你这负心汉,你竟然想抛弃我!你藏在养心殿东暖阁床下的那些东西,可别怪我不客气,都说了出去!”
她说的这句话,实在也太出乎所有人的预料,连归无常的手指都是一松,仿佛是被她喊得失了神。
可惜他这样的高手,哪怕是瞬间失神了,苍苍也没把握能从他手下逃脱。
她只能继续胡乱大喊:“那可真是啧啧……一册一册的小本子,记了许多许多的旧账,哪个人说错了句话得罪了你,哪个人给你倒的酒不好喝也得罪了你。
“哪个大臣写折子次次都要给你问安太烦了把你得罪了,哪个大臣写了八次折子了一次也没问过你安也把你得罪了,哪个大臣寄了些水果送到都烂了把你得罪了,哪个大臣送你的牦牛肉你并不爱吃还是把你得罪了!
“你这外面瞧着风光霁月,其实却十分小肚鸡肠,十足十的伪君子,你不嫌丢人的话,我就走到哪里,说到哪里,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你竟这般小气兮兮!”
她说得快极了仿佛不假思索,还这般绘声绘色,如同是真有其事。
在场所有人都认真听了起来,就连把自家陛下当神仙一样供着的石岩,边听也边悄悄看了眼萧焕。
萧焕则早就轻抿了唇,微微侧头过去,那神色仿佛是带些无奈。
等苍苍说完,他就弯了下唇:“皇后,就算你心生怨愤,但君子绝交不出恶言……何况你说的这些污蔑之词,更是无中生有。”
苍苍大喊着,继续咄咄逼人:“说我是污蔑你,你可有证据没有?你敢不敢带着所有人,去东暖阁的床下看看,看你到底有没有藏着这些记黑账的小本本!”
萧焕一笑:“我不敢。”
石岩悄无声息地微微瞪大双目,皇后娘娘毕竟睡过东暖阁的床,难道他家陛下竟然真的……
在他愣神的当口,他腰侧的剑早已弹出,是萧焕抽了他的佩剑,一剑刺向了归无常和苍苍所在之地。
苍苍在那边更是嘶声大喊:“完了!这伪君子要杀妻灭口了!”
她这喊得也实在是太聒噪了,归无常的手指又是一松,在这间不容发之时,萧焕的剑刃却早就刺到了他面前。
那一剑正中他门面而来,避无可避,归无常只得松手后撤,方才躲开这一击。
苍苍却在他松手的瞬间,就低头一矮身错过萧焕的手臂,抱住他的腰,躲进了他怀中,还又大喊了声:“他是宫里的人!我说到东暖阁的时候,他出神了!”
归无常把她从宫中带出来时,她早就怀疑过他是宫中的人,或者至少在宫里当过差,毕竟他对宫中像是十分熟悉,萧荧对他也十分信赖。
而归无常对她其实并无多少恶意,在把她送到女真大营后,嘴上说得可怕,但那更像是吓唬她,叫她好能乖巧一些的说辞。
方才归无常扣住她咽喉,语气虽然森冷,但苍苍并未从他身上觉察到太多的杀意,她想着就干脆趁乱试上一试,看能不能唬住他好叫自己脱身。
萧焕揽着她的腰,又是几剑把归无常逼退几步,叹了口气:“我们离得很近,不需要喊得这样大声。”
苍苍这才刚脱险,一颗心怦怦乱跳,抱着他突然小声说了句:“我让你等我回来……你竟让我走。”
萧焕揽着她退回到己方阵中,弯了下唇,并未回复她。
归无常已被逼至丈余之外,他待要还手,却突然抚胸剧烈地咳了几声。
萧焕看他失态,笑了笑:“怪不得你要挟持个女子来威胁我,看来那毒并不是未曾伤到你。”
归无常听了反而哈哈大笑道:“你不也是伤病连连、力不从心,对着我都使出了下毒这种下三滥的手段。”
萧焕倒也不生气,仍是微笑道:“无论什么手段,好用即可。”
这时一个斥候飞奔而来,跪下禀告:“大汗,我军前锋失利!”
库莫尔看了这许久热闹,听着就冷笑了声:“怕什么?待我亲上战场,杀敌破军!”
萧焕这时松开了抱着苍苍的手,将她交给石岩守卫,忽然对他笑了一笑:“大汗,与其战局胶着,血流成河,不如我们来赌一局。”
库莫尔听他这样讲,倒像是有些兴趣般:“你来说说,怎么个赌法?”
萧焕笑了下:“你我来比武一局,你若输了,退兵称臣,我若输了……我留下来任你处置。”
库莫尔愣了下神,随即大笑:“我输了就要退兵称臣,丢掉中原大好河山。你输了却只需把你自己赔给我,小白,你这倒真是觉得自己抵得上万里江山。”
萧焕仍是微笑着:“我若输了,虽是一人留下来,但从此后对你俯首称臣,言听计从、效犬马之劳。”
他说到这里,库莫尔的眼睛倒是亮了一亮,萧焕又微笑着看了眼归无常,意有所指:“如何,我若做大汗谋士,绝对要强过你身边这位归先生。”
他以一国之君的身份,压上自己来做赌局,输了就要抛却所有做他麾下之臣,这赌注确实也已足够大了。
更何况……库莫尔看向他的目光中带了几分灼热:这人虽不曾刻意显耀,但也已看得出身负绝世之才,要不然他也不至于生出惜才之心,迟迟不愿对他下死手。
原本库莫尔猜出他就是大武帝王,还暗自心中遗憾,心道这人绝不可能收服归为己用,却没想到他竟突然提出用他自己做赌注。
库莫尔分明已经心动,却还是冷笑道:“即使如此,我女真大军今日已经赢定,必能一举拿下山海关,到时什么江山和皇帝,一样都在我手里。你如何觉得我就会同你赌?”
萧焕听着一笑:“库莫尔,何必说这些虚张声势之辞,我昨日已经同你一起看过营房和沙盘,你我都清楚……你今日不会赢。”
他这句话说得已经太过露骨,库莫尔顿时目光一凝,杀气毕露。
萧焕却仍直视着他的双目,弯了唇:“与其等大战之后血流漂橹,白白枉送许多将士性命。不如同我比一场,也许还有……一线机会。”
库莫尔默然良久,所有人都不再动,这数百人对峙的雪地静如死域,仿佛连呼吸之声都不再有。
许久之后,库莫尔突然笑了起来,他纵声长笑,而后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