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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第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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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那位新来的阿瑾公子到底是不安分,搬进了大公子的正院,虽然大公子不许他真住到堂屋去,但住在厢房,也够季平璋狠狠恼了一阵了。
其实季平野也挺冤枉的,若非那日阿瑾附在他耳边小声说了些什么,他也不会默许这事。
那日阿瑾轻声道:“季郎可知,前些日子孙御史上书,弹劾季郎品行不端,藐视君上,折子早就递到了太子案头。”
季平野早就猜到那些个御史没那么好糊弄,闻言还是觉得一阵头大,他面上不动声色,只问道:“你如何得知?”
阿瑾微笑:“自然是因为我也见过这道折子。”
季平野瞬间在心里过了许多种猜想,嘴上还是轻松:“哦?那你这时候与我提起,是想说什么?”
阿瑾抬起手为他整理发冠,慢慢说:“我把这折子扔了。”
饶是不驯如季平野听闻此言也有点愣了,他疑惑道:“扔了?”
“是啊。”阿瑾不以为意:“不止是我,就算是太子真看见了这道折子也不会……罢了,不提他,季郎只看着我便好。”
一个能接近太子案头,甚至可以代替太子做主的人,恐怕一个东宫近臣已经不足以概括。
季平野心中一动,削薄的唇角泛起甜蜜的笑:“那我要谢谢你了,你要什么?”
阿瑾也笑起来:“我想……离季郎更近一些,更近一些,也许季郎也能从我这儿得到更多你想知道的事情呢?”
季平野弯弯眼眸,说:“成交。”
于是第二天阿瑾就顺利地搬进了主院的厢房。
那天他看着季平野院子门口那道月亮门上刻着的院子名字,有那么一瞬间的失神。
醉生梦死。
字体说不上多好看,飞扬跋扈,笔画深刻,是他看过无数遍的字迹。
这院子原本是季老将军,也就是季平野和季平璋的父亲居住的院子,后来老将军战死,季平野成了新的家主,也搬进了这所院子。
他知道,原来这里挂着一幅先帝亲笔御赐的匾额,写的是“金戈铁马”。
他不知道季平野撤下那块匾额,又亲手写上这四个字的时候,心里该有多么难过。
他只知道,他看到这四个字的时候,心里闷闷地疼。
阿瑾背着手一遍遍看那四个字,半晌才慢慢地舒出一口气。
彼时季平野还坐在书房里和季平璋对峙,说是对峙其实两个人其实连话都没说几句,他这小弟一向是个少言寡语的性子,气得狠了也就是硬邦邦说一句:“我觉得那个阿瑾不妥,你别和他走太近。”
然后就瞪着眼睛看着季平野,瞪的久了眼眶都有点红。
季平野自己心知肚明他和阿瑾的关系并非旁人猜测那般,他允许阿瑾登堂入室一方面是为了阿瑾的那条消息网,另一方面也是想验证一下自己的猜想。
然而他想了想,这些话还是没有对季平璋和盘托出,只含糊地答:“我还没有昏头到那种地步,你且放心就是。”
季平璋的眼睛瞪得更大了,他还年少,与季平野三分相似的脸上还有点未脱去的稚气,季平野每每见了他都会心软成十二分,这次也不例外。他见小弟真恼极了赶紧转移话题:“那什么,先别说我了,明年三月就是春闱,你功课做得如何?有几分把握?”
“你也不必担心。”季平璋正生着气,语气冷淡地回答。
季平野还想调笑两句,却听小弟用很轻的声音低声道:“哥,你恨不恨他们,我可以……”
他声音实在是太轻了,季平野一开始甚至没太听清楚他在说什么,等听懂了他指的是什么眉头便倏忽一跳,他厉声道:“住口!”
季平璋听话地没有继续说下去,他坐下,不知道碰了哪里,朝着手边矮几的底下探了一下,摸出来一封薄薄的信,递给了季平野,示意他打开看看。
季平野只看了一眼便狠狠皱起了眉头,他抬头看向季平璋,季平璋还是一副镇定的模样,缓声道:“只要哥你点头,西北澍城,还有南边的金康军,约莫六十万人马,京城和宫内所有近卫加在一起也不过十万,他们不是对手。”
澍城如今坐镇的征北元帅宋崇仁和金康军少将梁安确实曾经都和季平野私交甚笃,但那也只是私交,他不知道这些人是怎么和季平璋联系起来的,又暗地里筹谋了多久,只觉得现下里听到这番惊天动地的言论简直头痛欲裂,他耐下性子说:“那你有没有想过,河北郡和太原郡的驻军也有三十万,他们赶到京城也就需要两天的时间,到时候你打算怎么办?”
季平璋微微一笑:“两天足矣,等他们到了,这天下还姓不姓江尚且难说,哥你何必担心?”
季平野怒极反笑,站起身在屋子里走了两圈才勉强按耐住心中的怒气,他对季平璋道:“你过来。”
季平璋起身走到他身边,他很敏锐地察觉到兄长语调的不寻常,迟疑道:“哥,你……”
“啪!”
他还没说完,一个响亮的耳光就打断了他未尽之言。
季平野的眼中简直要冒出火来,恨声道:“你知不知道你这是在做什么?造反啊!你在造反!”
季平璋擦了擦嘴角的血沫,淡淡说:“造反又如何?我季家世世代代忠肝义胆却落得如此下场,你我一退再退却依旧被如此折辱,哥,你心里难道半分不恨?”
“恨?你以为我真的不恨?”
时至今日,季平野仍旧不敢去回忆刚从澍城回京之时的那段日子,他一无所有,白日里上朝对着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三叩九拜,夜里守着空空荡荡的将军府枯坐至天明,他一天比一天沉默,从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变成了一个心如槁木的行尸走肉。
没有人比他更恨了,但是他又不能恨,他父亲和大哥一辈子最大的心愿不过是天下太平,四海归心,他不能也不忍心令这片父兄拼死守卫的大地上因为君臣恩怨再起纷争,只能逼着自己忘记那些比山岳还要沉重的仇恨,只能逼着自己麻木地不要再去回忆。
“造反,你轻轻松松嘴皮子一碰说得好像比喝水还容易,但天下的百姓何辜?那些无辜的将士何辜?”季平野重重喘了口气,他的声音有掩饰不住的失望:“你知不知道打仗是要死人的,我们季家人的命是命,他们的命就不是了吗?何况无论成与不成,宋崇仁和梁安,还有他们的家族,要背负的都是千古骂名,他日史书刀笔,会说他们是乱臣贼子,狼子野心,这种恩情我们季家又拿什么还?”
“季平璋,你的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季平璋并不怕季平野生气,他只怕兄长对他失望,一直镇定的面容上终于露出一丝惊慌,他重重跪在地上,有些急迫地说:“哥,我没有!”
“我季家不过是个前车之鉴,陛下不能容人,宋将军和梁大哥深怕灭门之祸下一次就轮到他们,这才松口,我并未有过半分威逼利诱,我真的没有。”
季平野深吸一口气,也冷静下来些许,他蹲下身,把不知不觉间泪流满面的弟弟搂在怀里,叹息一样道:“陛下昏聩,可太子主政以来事情办得件件利落漂亮,阿璋,你比我要清楚。”
“是哥的错,没有察觉到你心里原来一直这么难受,我总以为你那时年纪小,不懂事,不会记得这么清楚,是哥没照顾好你。”
“哥,不是……”
季平野拍了拍他的头,示意他先听自己说,他的语气柔软下来:“阿璋,其实我并不很盼着你出人头地,我只希望你平安康健,不要愧对自己的良心,也不要愧对你脚下的土地,和你身边的人们。乱臣贼子不适合你,你还是好好地做你的治世能臣吧。”
他站起身,取了火折子将手中的信纸付之一炬,亲眼看着那灰烬都飘散了之后方才觉得松了口气,他低声道:“宋崇仁和梁安那边你不要再插手,我来处理就好,阿璋,下次不要再做这么危险的事了。”
季平璋哪里还敢说别的,连忙答应了。
于是这场因阿瑾而起的兄弟对峙,最后以季平璋跪了一个下午而收尾,阿瑾的事反而成了最不要紧的那个。
季平野只觉得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心里闷沉沉的,像压着块冰冷的石头,所以在回到自己的房间,看到屋子里灯光明亮,桌上饭菜热气腾腾的时候,他竟然觉得有种重新回到人间的感觉。
阿瑾坐在灯下用银签子挑灯芯,他穿着一身素色的长袍,未曾束发,眉眼温柔又风流,他听到动静转过头看到季平野站在门口,展眉一笑:“季郎,你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