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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末路 ...


  •   郁均天的额头跳动着青色的血管,他张了张口,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陈深的话有似钢针,一字一句都扎在他的心头,几乎要流出血来。

      过了许久,他才点点头:“一切正如陛下所言。陛下彻底铲除四族的心思已经昭然若示,近年来的手段更是把四族逼到了走投无路的绝境。四族长老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你以为杨诺会放过你们么?”陈深冷笑,“恐怕他渡江后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如何铲除江南四族。”

      郁钧天低声道:“清帝如果统一南北,自然要对江南加以安抚,起码在三年五载之内不会与江南世家正面冲突。这样,四族就有了休养生息的时间,待到时机成熟,再对付姓杨的匪类。”

      陈深的眼中尽是讥诮:“朕还是要提醒你们一句,姓杨的未必比朕仁慈,而且他有的是时间和你们玩猫捉老鼠的游戏。你们不过是用南陈换得了几年苟延残喘的日子罢了。”

      郁均天悲哀地望着陈深,低沉地道:“陛下以为,臣是为了郁氏家族才答应与曾在渊他们联手的么?”

      “难道不是吗?”陈深斜睨着眼,“阴险地利用朕对你的信任,然后无耻地背叛自己的承诺。”

      “不!”郁均天激动起来,大声反驳道,“在我的眼里,即便是整个天下,也比不上你的一根头发!我只是……只是……”他缓缓垂下脑袋,声音几乎低不可闻,“为何要执着这份本就不属于你的责任?”

      陈深默默凝视着郁均天,漆黑的眼眸笼上了一层悲凉的黯淡,唇角却已渗出了丝丝殷红。

      郁均天骇然失色,惊惶失措地站起身来,伸手便想去扶陈深微微摇晃的身躯,颤声道:“陛下!陛下!您怎么了……”

      陈深用力推开他,踉跄着扶住桌案,脸上却依旧是高傲的讽笑:“朕说过,杨诺有的是时间和你们玩猫捉老鼠的游戏,但是,朕却没有。”

      郁均天的脸色一僵,伸出的右手停在半空。他这时才发现,陈深的四肢百骸仿佛已经被忧伤所浸满,那张满月般盈润的脸隐约地泛着病态的苍白,深黑色的瞳仁也蒙上了一层绝望的死气。郁均天的双唇蠕动着,心中隐隐感到不安,却又不敢相信那是事实。

      陈深却吃吃地笑了,他的身体一贯虚弱,笑着笑着竟咳嗽不止,嘴角的鲜血更是蜿蜒而下,滴落在袍袖上。“丈夫身世会几时,英雄末路……当磨折!”陈深仰天大笑,苒弱之中却自有一派凛然的风骨,让人不敢逼视,“时不利我!奈何!奈何!!”

      郁均天喃喃道:“陛下这一年来,步步进逼,锋芒毕露……”

      “不错。朕早已油尽灯枯,必须速战速决。只可惜——”陈深紧盯着他,一字顿一顿地说道,“开门揖盗,功亏一篑!”

      郁均天不可置信地摇摇头:“陛下近半年来的精神较之以往,已经大有起色,缘何颓败至斯?”

      陈深缓缓拭去唇边的血迹,意味深长地一笑,道:“你处心积虑地想让朕放弃南陈。可是,你却不知道,朕自去年秋天起开始服食逍遥散,迄今已经六月有余。”

      郁均天颤声道:“你为何要这样折磨自己……”

      “朕难道不知道这样做无异于杀鸡取卵?只是,朕的时间本就不多,如果没有逍遥散,朕现在只怕是连站着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只可惜,事未竟,身先死……朕多少有些不甘心。”

      郁均天悲哀地笑笑:“陛下,若今日站在你面前的是段景仪,你会不会跟他走?”

      陈深默然不语,但是,郁均天很快便发现,陈深脸上的神情渐渐柔和起来,他正仰着头,盯着承明殿梁上的游龙雕刻,若有所思。那时他极少看到的表情,没有居高临下的凛冽,没有冷若冰霜的肃杀,没有拒人千里的清疏,更没有深入形骸的长年累月的忧郁。那张绝无瑕疵的脸上此刻染上了一抹若有若无的绯色,乍喜非喜,似愁非愁,如梦如幻……

      十几年来,段景仪就像一根刺,深深地扎在郁钧天的哽嗓,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终其一生也无法走进陈深的内心,就如他终其一生也无法把段景仪的影子从陈深心底抹去一样。

      “陛下又何必自欺欺人?您根本就没有忘情于段阿奴。”郁钧天道,“只是,段景仪天性优柔,为人轻浮,行事更是荒诞不经……”

      “不错。”陈深打断了他的话,“他这个人,性情疏狂,行事荒唐,书生气极重,偏偏又喜欢意气用事,率性而为,的确难堪大任。”他仰头轻叹一声,低声道,“然而,他最让朕失望的却并非在此。他责难朕刚愎残忍、冷酷无情,这便罢了,然而,他竟然说与朕道不同不相为谋?”陈深仿佛沉浸在旧日的回忆中,自言自语般地说着,“道不同不相为谋么……他所谓的道是什么?我佛慈悲,普渡众生?他可知道,佛祖救不了南陈,圣贤也救不了南陈!大厦将倾,能将南陈从内忧外患中解救出来的,唯有,铁和血!”

      陈深的情绪渐渐激动起来:“他只知道一味地指责朕,却从未替朕想过!不错!朕确实满手血腥,旁人侮蔑朕诛忠任佞,诅咒朕不得好死,朕都无所谓,可是,为何,就连他也要来攻击朕?难道朕会是天性嗜杀之人么?难道朕愿意背负暴戾凶残的恶名么?难道朕不知道,光靠杀戮无法建立起坚固的帝国么?若不是情非得已,朕又怎会选择这条险途?如果朕能活到八十岁,朕岂会如此急功近利?”

      陈深的脸上隐约泛起病态的潮红,呼吸也随之变得急促。他伸手抚住胸口,似乎在拼命压抑着自己已经开始失控的情绪,目光却极为古怪地盯着郁均天。突然,他低低地笑了起来,那是一种沉闷而悲怆的笑声:“……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呵呵……”断断续续的笑声萦绕在承明殿晦涩的空气中,如同凝滞了一般,久久地徘徊。

      看着陈深瘦削的肩膀不住地抖动,郁均天心中痛极,然而伸出去的手却始终无法触及眼前孤傲的灵魂。缓缓地放下手臂,郁均天的眼底酸涩异常,只觉得胸中空空荡荡,竟连喜怒哀乐也感觉不到了。

      渐渐地,陈深的脸色阴骘下来。他冷冷地一笑:“既然如此,朕倒不如更彻底一点……”说着,转头对一直默默立在身后的吴韵吩咐道,“吴韵,传朕的旨意,今日延庆宫各处宫殿全部张灯结彩,宫人一律穿大红礼服,奏乐高歌!朕要南陈在钟鼓齐鸣声里,迎接破城之日!”

      吴韵哽咽下拜:“是……”话未说完,却已经泪如泉涌,泣不成声。

      “哭什么!今日延庆宫中所有活着的人都不准流一滴眼泪!违令者,斩!”厉声说完最后一个字,陈深忽然抚住心口,眉心紧紧纠结在一处,脸色煞白。

      “圣上……”吴韵欲言又止,脸上的哀恸更盛。

      陈深寥落地摆摆手,木然地朝殿外走去,一步一步,缓慢而坚定,像要在石砌的地板上深深印下今日的记忆一样。

      郁均天怔怔地看着陈深在殿门前站定,斜阳映射进来,把那个羸弱的背影衬托得分外刺眼。陈深的脊梁是僵硬而笔挺的,垂直地钉在承明殿的宫阶上,一动不动。郁均天想追上去,然而脚下却沉重而无力,一个声音在心底不断地重复着:

      追不上的,你永远也追不上的……那不是你的……不是你的……

      “郁卿。”陈深背对着郁均天,平静而淡漠地唤道。

      郁均天没有作声。他看不到陈深的脸,但依旧能感觉到陈深唇角微扬的笑意。他只是静静地、几乎贪婪地聆听着陈深脱去刻意掩饰后的嗓音。他知道,此时此刻,自己必须将眼前这个人所有的一切都烙在心底。因为,今日一别,或许就是永诀。

      “你与我,我与阿奴,都不过是……”陈深转过脸来,冲郁均天一笑,“咫尺天涯。”

      郁均天错愕地看着陈深纯粹的笑靥,错愕地看着陈深优雅地回过身,又错愕地看着陈深迈着轻柔的步态,像一缕和风,淡淡地消失在夕阳的霞光中……

      郁均天就这样错愕地站着,脑子混沌成一片,他愣愣地盯着承明殿朱漆的殿门,盯着陈深渐行渐远的背影,直到眼前剩下一片白茫茫的光亮……

      然后,他感到嘴角有些许苦涩。

      他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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