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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杏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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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深站在太液池旁,神色凝重地盯着一池春水,仿佛要把池水看穿一般。
阳春天气,杏花如雪。纷纷扬扬的白色花瓣吹落枝头,落在陈深的衣襟上,远远望去,就像一个在杏花春雨中若隐若现的影子。
陈深极其钟爱杏花,延庆宫内各处宫苑都栽满了杏树,一到春天,杏花齐放,红白相间,清香弥漫,确实撩人心弦。只不过,待到人间四月芳菲尽,整个延庆宫便找不到一朵鲜花了。皇后欧阳丽华曾经想栽种一些花期在秋冬季节的花卉,陈深却笑着说,宁可“留得残荷听雨声”,皇后无奈,只得陪着陈深欣赏满院子的枯枝败叶,冬天则是对着光秃秃的树干发呆。
此刻,陈深站在杏花丛中,却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前尘往事,如同电光火石般地在心头掠过。有许多事,以为已经时过境迁,以为已经烟消云散,而事实上,依然横亘在心头,永远无法释怀。
杏花的碎片不断在眼前飘落。陈深伸出手来,想抓住些什么,却始终一无所获。他有些自嘲地低笑着,胸口渐渐涌动起苦涩的血腥味,他知道,这是逍遥散的反噬即将开始的前兆。
他于是习惯地从怀里摸出一个碧绿色的小瓷瓶,拔开瓶塞,倒出一粒深红色的药丸。他怔怔地盯着那粒药丸,许久,释然一笑,竟毫不犹豫地一仰头,将瓷瓶中的药丸全数灌进了嘴里。
很快,一种难以形容的腥苦味开始在唇齿间蔓延,他紧紧捂住嘴,不住上窜的恶心感找不到可以宣泄的途径,终于被生生地压了下去。
『逍遥散有振奋精神的奇效,即便是病入膏肓者,服过此药后也能龙虎生威。不过,它的药性却只在一时,而且一旦药效过后,就会让人产生断经挫骨的痛楚,简直生不如死。更重要的是,这其实就是一种慢性的毒药,长期服食,只会加速死亡。』
“逍遥散……果真是个好名字呢……”他轻轻喘着气,一扬手,碧绿的瓷瓶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曲线,“扑通”一声掉入水中,泛起了一层淡淡的涟漪。
太液池的水总能让陈深回忆起封尘许久的往事。
荡开的涟漪仿佛将他带到了多年以前的那个春天的早晨。春日游,杏花吹满头……也是在这太液池畔,还是太子的自己,以及,春风得意、骑马游街而归的段景仪。只是,物是人非,再不复旧日的因循腼腆,一切都在不知不觉中悄然变色。恍惚之间,自己已同段景仪隔着万水千山,只怕今生无缘再见。
陈深捡起跌落在淤泥中的杏花,不由哑然失笑:原来,自己依然同当年一样,孤独而又寂寞……阿奴!阿奴!此时此刻,你在终南山上面对青灯古佛,有没有分毫想到过我,或是,已经将我忘得一乾二净?
陈深依稀感到自己又置身在十六年前的撩人春光中,或红或白的杏花幽幽飘舞,零落成泥,唯有香如故……这些伤感的画面总会刺激自己脆弱的神经,种种无法抑制的忧伤在心底暗暗滋生。
……母亲欧阳飞飞不苟言笑的脸在记忆中若隐若现。
『陈深!母后今天则罚你,不是因为你和宫女随意嘻笑,而是因为你忘了自己的身份和责任!』
『陈深!你的祖父是懦夫!而你的父亲,他根本就不配做男人!他只会在女人和酒里寻求慰藉,然后把城池和女儿当作礼物送给敌人!』
『陈深!你要让母后失望吗!』
你要让母后失望吗!
你要让母后失望吗!
陈深将脸埋在自己的臂弯里,不住苦笑:母后,你说得没错,我的身上流着陈氏一族怯懦而卑劣的血液……我依旧如昔……十几年的磨砺根本无法改变与身俱来的懦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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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男孩青涩的嗓音将陈深的思绪从芜杂的哀伤中拉回。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稚气却不失俊俏的脸。男孩的额头上布满了密密层层的汗珠,显然是跑了许多路。
柳凉生……
陈深微微一笑,没想到在自己生命即将终结之际,竟还能和柳枫的独子说说话。一年前壬子学案的风波仍历历在目,朝堂上柳枫的责难仍萦绕于耳。岂料,仅时隔一年,南陈就已穷途末路。陈深突然觉得世事犹似一场游戏,只在瞬息之间,便已经千变万化。柳枫问罪获诛后,八岁的独子柳凉生亦随家人一起没入奴籍。但是不久,年幼的太子陈商却向父皇要一个小侍从,便是这柳凉生。皇后欧阳丽华颇有疑议,总道是罪臣之子,难免居心叵测。只是陈深向来宠溺儿子,凡事陈商的要求,无不应允,为此,昭清皇后也只得妥协。
“陛下。”柳凉生讷讷地开口,“我找您好久啦。”
陈深温言道:“是太子让你来找朕的么?”
“殿下一直在哭呢。”柳凉生扬起脸,一双清澈的眼睛望着陈深,“我去找皇后娘娘,可是含光殿里一个人也没有,所以就来找您啦。”
陈深含笑着对柳凉生说道:“那你就去同太子殿下说,从今往后,不许掉一滴眼泪,否则父皇就永远不理睬他。”
“陛下不去看看太子殿下吗?”
陈深微笑着伸出手,抚去粘在少年额角的零落的花瓣:“朕杀了你父亲,你心里定然恨着朕吧?”
柳凉生有些迷惑地眨眨眼睛,随即道:“娘同我说过,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是不能够怨恨陛下的。”
陈深低声问道:“你娘是两个月前病死的吧?”
柳凉生眼圈一红,黯然地点点头。
陈深轻轻按住柳凉生的肩膀:“太子经常欺负你,你恼不恼他?”
柳凉生摇摇头:“殿下没有欺负我。”
陈深的眼神愈加温和,良久,轻叹一声:“你想留在殿下身边吗?”
柳凉生不解地抬起头望着陈深,一双大眼睛中映着陈深温和的笑颜。
“朕是说,”陈深依旧含笑着看着眼前的男孩,“如果你想离开,朕让人送你出城,好不好?”
柳凉生却道:“我想一直跟着殿下。”
陈深稍稍一愣,继而颔首道:“如此,也好。”他轻轻挥手,笑容依然淡定如初,声音却透着威严,“去吧,回太子身边去。一步也不要离开。”陈深微微闭目,“那里最安全。”
柳凉生怔怔地点点头,转身离去,然而走了没几步,又回过头来看了陈深一眼。见陈深正冲自己颔首微笑,男孩不由脸一红,拔腿向东宫的方向跑去,很快便消失在杏花疏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