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擒故纵》公路飞行

22、第 22 章

　　因为抢救及时，顾守诚没有生命危险，但是仍然送去ICU了。
　　医生说他会落下后遗症，不至于半身不遂，但是最近半年行动都会不便，具体恢复情况要看愈后，现在还无法做出保证。他右手握力基本没有了，灵活性也大打折扣，复健做得好，最多也就是能拿筷子吃饭的程度。
　　他是二院心胸外科主任，全国心胸外科一把刀，他这个年纪对于医生的职业生涯来说，简直正当壮年。他去年还被评为全国卫生部杰出青年代表，去给美国专家们做示范手术，他一年做的手术，是国外很多专家至少三年的手术量。
　　顾魏现在还记得某次一家三口在外面看电影，顾守诚被专车接走直接送上飞机，到上海做了一个体外循环配合3C支架安放手术。那个手术的关键部分，别人都做不了，顾守诚就能稳稳地下手，而且他只做这个环节，缝合关腹的步骤他甚至都不屑。
　　无论方晓月挣多少钱，在这个家里敢横着走的永远是他顾守诚。
　　顾魏坐在医院走廊的椅子上等待，方晓月把他当成了透明人，一句话都不和他说。她依偎在高浠怀里，没有眼泪，但是时不时打个冷战。顾魏把外套脱下来，想替她盖上，结果方晓月把他的外套狠狠地甩开了。
　　高浠道：“你先去跟主治大夫沟通一下后期的治疗方案，我陪一下阿姨。”
　　顾魏点点头，“谢谢你。”
　　高浠又喊住他：“你放心，我不是要对你死缠烂打，我对你没有那个意思，你不要自作多情，我只是觉得我有必要这么做。叔叔阿姨一直待我像亲生女儿一样。”
　　顾魏落泪，向她深深地鞠了一躬。
　　。
　　顾魏工作这么多年，最习惯的一件事情就是查房。这还是第一次作为病人家属伺候在床前，华清附属8病区的几十床病人都交给别人暂时管理了，他发现如果这个世界有一天突然没有了他，其实一样在旋转，天也塌不下来。
　　顾守诚悠悠醒转，花了一点时间才适应了现状。
　　他自己就是医生，目前是什么情况他心里很清楚，看到顾魏，他第一反应就是闭上眼睛。
　　儿子特别优秀，什么都好，就只有一点，不爱女人。
　　大概这就是命，上帝给你开了所有的窗，必定要再关上那道门。
　　父子俩相对无言，母子俩也相对无言。
　　过了一会儿，顾守诚含混不清地“哼哼”了两声，顾魏和方晓月都仔细去听，发现他要上厕所。
　　挂了太多点滴，又已经拔了导尿管，他现在需要排尿。
　　顾魏拉上帘子，转身问：“爸，我们先在床上试一试。”
　　妻子和儿子一起把他扶成侧卧位，顾魏把尿壶拿过来，替顾守诚宽衣解带，病服下面没穿内裤，他一时有些犹豫，因为从十岁左右，他就没见过这个场面了。
　　果然顾守诚拒绝，他要求妻子帮他把尿。
　　把了半天，他在床上尿不出来。
　　顾魏又问：“爸，我扶你下床站着试试。”
　　顾守诚含混地说了一句什么，方晓月听清了，回道：“VIP病房满了，你别计较这个了，另外两个床我让他们不要安排别的病人，你也算独占一间。”
　　旁边隔着帘子，病人还在呢，总不能立时赶走人家。
　　顾魏扶着顾守诚的身体，方晓月伺候他排尿，这次总算尿出来了。
　　病人重新躺好。
　　“爸，你饿吗，快到午饭时间了，我去给你买点粥，还有什么要吃的。”
　　顾守诚大着舌头说：“随便。”
　　顾魏下楼去买午饭，结果下了电梯就看到陈宇提着保温盒过来了，他顺便把顾魏和方晓月的都买了。
　　这是顾魏刚刚微信里交代他去买的。
　　“你爸好一点没有？”陈宇问道。
　　“没那么快，不过意识清醒了，还有吞咽功能，总算少了一道关。”
　　陈宇点点头。
　　“你先回去吧，这儿有我呢，也用不着这么多人。”
　　陈宇的确还有事，只好跟他道别，“有需要随时叫我。”
　　顾魏回到病房的时候，方晓月看看他手上他的这一大套，加上他下去没两分钟，顿时脸色更难看了。
　　不过她没提陈宇。
　　两个人默默无闻地吃完午饭，方晓月再拿出凉好的粥，用勺子试了试温度喂给丈夫吃。
　　顾守诚被扶起来半躺着，然而粥还是有一半从嘴角流了出来。
　　母子俩手忙脚乱地擦，先是找不到纸巾，顾魏忙从床头柜里拿了准备洗脸擦身的新毛巾出来。洗脸盆毛巾牙刷牙膏牙杯纸巾肥皂，这也是昨天陈宇从超市采购送过来的。
　　方晓月喂顾魏擦，两个人一起照顾着顾守诚。
　　“你有事先去忙吧，这里我会找个护工来的，比你更专业。你病区里几十张床要管，还有门诊，肠镜胃镜，都是事，比留在这里强。”
　　顾魏没吭声。
　　“你杵在这儿，你爸看了更心烦，走吧。”
　　顾魏摸摸鼻子，“也好，那……我先回去了，有事打我电话。”
　　。
　　顾魏下午回病区，一位化疗的病患突然吐血，大出血完全无法止住，死亡时间14:40。
　　晚上急诊把他叫过去会诊，一个醉鬼送到的时候已经窒息，整张脸憋成紫色，顾魏光是清理气管内的呕吐物就折腾了半宿，最后心肺成功复苏了，然而窒息太久造成的脑死亡无可挽回，死亡时间0:45分。
　　几乎刚刚清洗了双手，一个女孩，过二十二岁生日，为了吃这顿生日大餐她已经节食三天，结果牛排冰激凌下肚没多久就开始肚子痛。
　　急诊的值班医生看完血检以肠胃炎处理了，女孩和她的朋友回去以后继续生日趴的下半部分，到KTV唱歌，喝了啤酒，吃了生日蛋糕。冷量刺激，高热量奶油刺激，女孩腹痛难忍，重新回到急诊。
　　第二次血常规排除胰腺炎，但是血色素过低，女孩的朋友说她经常贫血，医生询问了性生活史，女孩否认，便排除了宫外孕输卵管破裂造成的腹腔内出血，女孩强烈要求给一支镇静剂，急诊医生拗不过就给了。
　　急诊那边把顾魏叫过去的时候，病因还是没查出来。女孩拒绝做CT，她觉得就是吃坏了肚子加上痛经，不至于做CT，以前她也经常月经不调，而且一到经前就腹泻，她的同伴也证明。
　　顾魏问：“你们都吃了牛排，你们都没肚子痛，只有她痛，大概率说明问题不是出在牛排上。”
　　病人还是不想做CT，因为听说CT很贵很伤身体，辐射量相当于600张X光片，现在的医院动不动做多余的不必要的检查。她有时候受凉了也会腹泻，应该就是痛经引起的。
　　顾魏只好建议做保守治疗，女孩的朋友又有些不放心，问CT的必要性。
　　顾魏道：“可以不做，既然排除了胰腺炎，多半也是痛经了，腹泻的治疗方法反正就是这样，CT只是确认炎症发展程度。”
　　他回到病区躺下休息，已经是凌晨两点多。
　　才刚刚躺下，急诊打电话来，又让他过去看，女孩测不到血压，昏迷休克了。
　　“怀疑腹腔内出血，让手术室准备好，立刻补液，确认血型，让血库备血。”
　　保守治疗已进行半个小时，顾魏觉得不对，他回到急诊病房，剪开女孩的衣服，发现女孩腹部已经隆起活像怀孕了四五个月了，他脑子里迅速搜索着这种情况的可能性，几种基础病都罗列了，无法确定。
　　如果是腹腔内出血，推到CT室的时间都来不及了。
　　严秉君也被叫过来了，他建议立刻手术，排除宫外孕的话极可能是腹腔主动脉瘤破裂造成的内出血。原因未明至少三种以上的基础病影响，再不手术病人很可能挺不到明天早上。考虑可能是肿瘤造成血栓引起的血管破裂，必须大范围切除动脉瘤，给破裂的血管安装支架。
　　顾魏马上否决了，“腹腔主动脉瘤在临床上极罕见，我还是怀疑宫外孕，你就知道切切切，这种大幅度切除手术，急诊根本做不了。”
　　他俩都是消化科的，腹主动脉瘤手术要交给擅长的心外科，人家擅长血管支架手术，而输卵管破裂，更擅长的是妇产科医生。总之不是两个消化科医生擅长的领域。
　　严秉君道：“这里是华清附属，我们有条件做，这个手术成功了，你的副主任医师职称说不定就有望了。”
　　顾魏怒道：“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
　　严秉君道：“要么切，要么死。宫外孕前面切，腹腔主动脉瘤在腰后下刀。”
　　顾魏给邱琦玉打电话请示，老师也施行单侧输卵管切除术，因为如果腹主动脉瘤破裂手术，顾魏和严秉君加起来也做不了，能做这个手术的医生赶过来已经来不及了。
　　这时候女孩已然休克了，两个人推着移动担架把病人送去手术室，在电梯里的时候病人呼吸停止了。
　　管手术室的护士长一个劲叫骂，“你们怎么不消毒就进来了，这样违反操作条例，谭医生！谭医生！你管管他们啊，疯了这是！我这里还有其他病人！”
　　在急诊手术室医生的指挥下，其他医护人员纷纷过来帮忙，隔离帘，帷幕，手术服，手套，拖鞋迅速到位，所有人在与死神赛跑，创造一个可以抢救病人的战场。
　　严秉君来不及洗手就套上手套，他做气管切开术，助手上呼吸器，一分钟内监测仪器全部到位，一气呵成。
　　“怎么没有心跳？”顾魏大喊。
　　心脏停跳五分钟，病人身体将出现永久性损伤。严秉君看着顾魏，以眼神示意顾魏上手。
　　顾魏立刻给病人做心肺复苏，CPR心外按摩，谭医生配合电击起搏。
　　耦合剂挤满了病人鼓胀的腹腔，“输卵管呢，输卵管呢？左边完好，右边也完好……”
　　严秉君一把将顾魏扯开，把病人推成侧卧位，手术刀切下，血喷溅出来，激射到三米远的地方，顾魏下半身都在血泊里了。
　　他一个激灵，再次上前，踩在血泊里给严秉君递过去止血钳，又抢过二助手里的B超探头挤压着主动脉瘤位置的皮肤，焦急地看着屏幕上主动脉瘤和血管破裂的位置。
　　“注意补液！上两个单位凝血剂，病人有凝血障碍吗？”严秉君冷静地提醒。
　　血渐渐流干了，最后剩下一条血线，直至滴滴答答。
　　“T3管支架呢？”顾魏回头喊。
　　严秉君已经放手了，“来不及了，她死了。”
　　顾魏不信，他侧身在手术台前不能很好地发力，索性一脚踩上去，把病人重新翻回来，跨坐在身上开始做心肺复苏。
　　他是个易出汗的体质，平时在手术室就需要助手不停擦汗，这种大强度消耗体力的抢救更是让他浑汗如雨。心外按摩持续了二十分钟，顾魏整个人就跟水里抄起来的一样，汗液从鬓边和脑后汩汩地淌进白大褂的领子。因为事出紧急，他都没时间换手术服，而是直接在白大褂外面又套了手术用的罩袍。
　　当然现在已经不需要手术了。
　　“顾魏，算了。”严秉君劝道。
　　顾魏从病床上下来，颓然靠在尸体旁边，他看了一眼电子钟，“死亡时间2点50分。”
　　。
　　在手术室外的更衣室冲掉一身血污后，顾魏换了一件蓝色手术服。在医院里经常会弄脏自己的衣服，这种简单的棉布罩衫随取随用，都是医院的清洁工负责消毒清洗，一直重复使用。
　　严秉君全程在他旁边冲洗，换衣服。
　　“我们这个淋浴间还是大统间，一点儿隐私都没有！二院那边就隔成小间的，要跟后勤反应一下这个问题。”严秉君突然抱怨起来，说完他转头看看顾魏，突然笑得猥琐。
　　“哎，你在这里淋浴，会不会觉得不自在？说起来我们搭台这么多年，很少在手术室旁边的更衣室一起淋浴，你经常回医生休息室冲洗。我还被人说术前换衣服墨迹，人家都说，你们看顾魏，他换衣服手脚最麻利。”
　　顾魏拍上柜门的时候，严秉君还光着上身，他捂住胸口防着顾魏：“你看什么？”
　　顾魏翻了个大大的白眼，绕过他走出了更衣室。
　　等电梯的时候，严秉君打着哈欠走过来了。
　　两个人等了一会儿，电梯终于打开。
　　“你要是不想听我的建议，下回就别大半夜的把我叫过来，我明天还有全天的门诊。”严秉君哈欠连天，按了负一层，他要回家补个觉。
　　顾魏没吭声，默默按了一楼的键。
　　“你是不是上午排了胃镜？”他冷笑，“你爸在二院躺着你也不过去看看？。”
　　顾魏依然没吭声，电梯下行。
　　“你说……是不是当医生久了，都会失去正常人类的情感？”
　　电梯开了，顾魏走出去。
　　“吃了个生日蛋糕就挂了，你等着家属投诉你吧。”严秉君在后面冲他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