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莲花每天都想着自救》野花青梗

2、前尘

　　沈霁小心翼翼喂她，她眉头紧皱，一副怕吃苦药的样子。沈霁轻声说道:“不吃药，今日就会没命。”
　　昏迷不醒的少女仿若能听到，喂下去的药，也不再溢出来了。
　　张正则见他小心翼翼给这女子喂药，想打趣他，但又想到沈霁平日里不苟言笑，城府极深，总是教人猜不透他想什么。两人虽相识数年，但他仍旧不认为自己了解沈霁。张正则从小锦衣玉食，自是不知沈霁遭遇了什么，才练就这一身无形而冷硬的盔甲。
　　他看沈霁认真的样子，内心揣测，这女子到底是多重要的人。
　　沈霁当然不知他所想，确切的说，自张正则捧上药以后沈霁就开始自动屏除了他。张正则说道:“不出意外，她明早就会醒来。可是咱们明天要随新皇祭天，她怎么办？”
　　沈霁说道:“我找了府里主事的嬷嬷看顾着，应该无大碍。”
　　沈府主事的李嬷嬷是旧时在侯府，唯一对他施过恩的旧人。那时沈霁同路边捡来的猫狗无甚区别，李嬷嬷那时也才约摸三十出头。因身子康健，做着小姐的奶娘。李嬷嬷家中也有孩子，和沈霁一般年纪，看着这个比自家孩子瘦小许多的沈霁生出恻隐之心。常常将小姐吃了一口就不要的点心偷偷带给他吃，还教他官家府里怎么做下人才能少挨打。
　　那时的李嬷嬷想：沈霁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不说话。叫他朱管事安的名字“阿木”也不理。直到有一天，沈霁被朱管事寻着“做事偷奸耍滑”的由头修理了一顿，李嬷嬷偷偷摸摸拿着金疮药到关着他的破旧柴房给他上药。沈霁才破天荒地开口道:“我叫沈霁。”
　　李嬷嬷心里全是心疼，无奈这孩子教不圆滑。总说要学会巴结主事的。没钱，奉承话总要学着说几句。前几日自家的孩子生了荨麻疹她告假出府探望，隔了几日没给朱主事好处，这不，就想着法子刁难孩子了。
　　“你这孩子，做了奴，就忘了前尘往事吧。你叫‘阿木’，不叫沈霁。”李嬷嬷轻柔地为他上药，这孩子十分坚忍，瘦弱的身子上布满了荆条打出来的血痕，上药时却硬是一声不吭。
　　三日后，他破天荒主动来找李嬷嬷，说他明日便要走了。侯爷有事安排他做。李嬷嬷是妇人，自进府只见过丫鬟婆子，对于府里的天——景安候并不熟悉。
　　偶尔见着，也是小姐与他撒娇的时候。她是下人，从不敢逾矩抬头直视主子。她对这景安侯印象最深刻的是，他那双白底捻金丝黑面官靴，初见时，她心想怎么有脚这么大的男人。心里更是对主子万分敬怕。
　　李嬷嬷听说侯爷赏识沈霁，由衷地为他感到高兴。这孩子自有他的命数，跟着侯爷做事，说不定哪天讨得主子欢心就能脱离奴籍，寻个正经差事。
　　她有些感伤地拍拍他瘦弱的肩膀，笑着说:“我们沈霁，跟着侯爷，以后一定会有大出息的，李嬷嬷等着。到时可别忘了我哟！”
　　沈霁抬眼，一双深如墨海的眼睛看她。“不会的。”
　　李嬷嬷其实并未把这个孩子太放在心上，因为小姐那要伺候着，家里的孩儿又体弱多病。她只是偶尔想起和自己孩儿一般年纪的沈霁。总是不免感慨，这沈霁瘦削的身子倒是十分硬朗，小小年纪每次遭了毒打，第二天仍旧照常干活。自己的孩子，却总也难养活似的病痛不断。
　　后来景安候因逆反重罪锒铛入狱时，她们这些奴仆便充了官家奴库，等待分配到新的主家。
　　而她，竟然被安排到冀王府中做主事的嬷嬷！
　　她有次远远看见冀王殿下被十几个人拥着进府，她垂目低头站在一侧，只见一抹玄紫色捻金丝官袍停在身侧，沈霁停下开，十几个人也在他身后停下来。
　　“明日有同僚来府上小聚，嬷嬷劳心安排。”沈霁清冷的声音自她头顶响起，她连连应是。
　　沈霁身后同行的同僚、随行伺候的下人则是心下一惊。这冀王都恭敬对待的嬷嬷，莫不是有什么来头?一时间伺候的下人俱是无话，纷纷使劲思考自己这些天对这个新进的主事嬷嬷有没有哪里不敬的地方。
　　李嬷嬷是后来才想起来，冀王是谁。她为他感到骄傲，那个坚忍的孩子，果真如她所想，脱离了奴籍，谋得一份好差事。
　　这差事，还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好差事。
　　蝉噪树苍苍，一晴方觉夏日长。
　　初夏的阳光从密密层层的枝叶间倾洒，地上印满粼粼光斑，盛京城最繁华的永安街上，一座宏伟的宅院。一个阔气的朱红色大门，两个昂然挺首的大狮子，这便是冀王府。
　　李嬷嬷犹记得初来时的震撼，她从未见过如此大气恢宏的府邸，以至于最开始几天总是找不着路。
　　好在王爷也没有夫人妾室什么的需要伺候，生活方面极其简单朴素，完全没有贵人做派。自己只是安排打点日常的吃食洒扫，倒也不难。
　　那日一身份不明的女子被王爷带回府里，李嬷嬷被叫来伺候之时，一见她容颜就被吓得脸色惨白。床上躺着的，不是小姐，还会是谁！
　　沈霁却只说四个字，“前尘莫提”。
　　李嬷嬷怎会不懂，还在多年前，她就懂他的心思了。
　　那时沈霁并未做出格之事，她也就不忍拿“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这样的话来训诫他。只是时时关注着，他的心思有没有被别人发现。好在这孩子性子内敛，心事藏得滴水不漏。
　　沈霁临行前夜，李嬷嬷分明看到一抹暗影在她们几尺之外。她惊恐得心都要提到嗓子眼了，幸好！他只是在那里站了一会儿就离开了。否则，没等他随侯爷出府办事，就会被安上“肖想小姐”的罪名给乱棍打死。
　　待他走了，李嬷嬷才放下心来。这才听到苏岚软糯的声音不满道:“嬷嬷，叫你怎么不理，拿着呀！”
　　李嬷嬷赶紧上前，毕恭毕敬地接过苏岚手上的云舒珍珠簪子。原是苏岚今日同礼部尚书、兵部尚书家的小姐们一同尚学，她们笑苏岚这簪子俗气，和街口卖花姑娘簪的差不多。气得她回来就卸了，想扔掉又舍不得，这簪子虽不贵重，但样式细致精巧，十分好看。于是苏岚打算把她送给李嬷嬷，李嬷嬷是下人里面她最喜欢的人，把自己最喜欢但绝不可能再戴的簪子送给她，再合适不过了。
　　李嬷嬷恭敬收下，谢小姐赏赐。
　　她了解苏岚，她想给，若是推拒不收只会惹她生气。到底是娇蛮小姐，不容别人忤逆。
　　那夜，更深露重之时。李嬷嬷来到沈霁住的大通铺，轻叩了三下窗沿。沈霁果然没睡，月色之下，李嬷嬷觉得这孩子站在暗夜之中，如同他投在地上的影子一般，清冷孤绝。
　　“我听说你是去骁营，可怜的孩子，好好活着。”说罢，她把袖子里藏的云舒珍珠卷须簪子放在沈霁手心。
　　她前几日听下人们闲聊，才知道沈霁去的暗卫骁营是培养杀手的地方，那地方光是平日训练就采取各种不人道的手段让同袍间互相残杀，更别提熬到最后出了骁营要面临的腥风血雨。
　　李嬷嬷是过来人，人在最难的时候需要有活着的希望和念想。她知道，沈霁的念想是小姐。
　　所以，她送来了这个念想。只希望这个苦命的孩子能好好活着。
　　李嬷嬷看着沈霁的眼睛在泼墨般的夜里绽放出从未有过的华彩。她发间别的这支簪子，现在却静静地躺在他的手上，安静美好，却像是会灼伤他似的。
　　“小姐今晚赏赐给我的，我早过了打扮的年纪，这个你帮我保管。”李嬷嬷微笑看他，并未说透。
　　这样一朵普通的簪花，他深陷修罗场鲜血喷满衣襟之时，也未曾蒙尘染血。
　　最难挨的日子里，他拿出簪花静静看着，想起那个粉团子似的人儿。心里总会涌出些暖意来，将他与天寒地冻的境况隔绝开来。炼狱般的日子里，他一一熬过。鲜血涌动的路，他一步步走。怎么舍得死？这世间还有她。
　　时间似乎过了很久，一切却又像转瞬之间。
　　偃月关之战，二皇子广恒大军打算以雷霆万钧之势将太子李湛大军悉数剿灭，竟派了数倍于太子李湛的兵力，一时间黑云压城城欲摧。
　　也是那一次，沈霁差点没支撑下去，与太子李湛两人合力苦战整整两天两夜。他在筋疲力尽之时仍奋力挡下劈向太子李湛的一剑，倒下时仍不合眼，直到看到援军已至。
　　他昏死七天七夜，无数医者皆叹气摇头。此乃生死大关，能否活下去，只能看他的意志了。
　　话刚说完，沈霁手指就动了动。李湛喜极而泣，他见过兄弟反目，手足相残，却没见过沈霁这般的不要命，明知自己筋疲力尽了，还要拦下那一剑。他甚至觉得其实自己死了，以沈霁的能力是绝对可以取而代之的。他为沈霁的情义而动容。
　　沈霁昏迷七天，太子李湛便不眠不休看顾七天。
　　沈霁醒转后，几乎实在床上躺了大半月。直至最终的王都之战，他一如从前，如战神降世，杀伐果决。一时间势如破竹，大局已定。
　　只有李湛记得，沈霁那时常常捏着一朵簪花出神。他还打趣沈霁，原来是忘不了人间蚀骨滋味，才能闯了鬼门关，硬生生挺过来。
　　他见沈霁并不言语，依旧看着簪花，如同透过这簪花，在看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