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上云霄不肯休》徐鹭羽

4、药泉

　　且说回蒙山派之内，清泉君心头大事放下，开始在意起自己的伤来。虽说都是皮肉外伤，但他这人平日里就畏疼得很，这下更是哼哼唧唧没完没了。云歹朱自己给自己揉完了药酒，坐着看两个弟子哄着清泉君换净衫，直觉得这一殿殿主竟然比两只文鸟加起来还要吵。

　　“粗手笨脚！粗手笨脚！”清泉君敲着床沿，又哭又叫，“为师平时就是这样教你们的？被你们这样捯饬，是个人都小病变大病，大病变没命！疼死我了，这是要入殓哪！！”
　　“师尊忍忍，师尊忍忍……”两个清泉殿弟子哭笑不得，仍旧口中讨饶，一个小心翼翼架起清泉君，一个满头冷汗地给他解衣。这个清泉君，平日里贴身跟着的有四个鸟童，前呼后拥，贴身伺候，一般轮不上这些弟子动手。如今花卷芋圆在炼药房守那炉五个月的丹；馄饨在照顾饺子；这两个师兄弟入殿不足十年，今天才是第一次直面师尊的难缠。

　　云歹朱照顾过重病的母亲和大朝奉，自认有些经验，何况他在当行里摸惯了价值连城的珍玩古董，手轻，忍不住插话道：“……不嫌弃的话。让在下来吧。”
　　两个弟子看了看这面生的美人伸出双既白又修长的手，又看了看自家师尊，没敢开口。倒是清泉君不知道客气，得救般冲云歹朱伸出手去：“劳烦了劳烦了，山谷西面有药泉，且带我去净净身罢。黄谷，引路。”

　　被叫做黄谷的弟子如蒙大赦，感激地望着云歹朱。
　　云歹朱忍着胸腹间疼痛，走过去小心扶住清泉君后背，一手探到他膝下，想打横将他抱起，然而运了三回气，都没抱起来。
　　这就非常尴尬了。
　　云歹朱学的那些个拳脚，举一个寻常大汉去衙门走一圈，从来不是个事儿，没想到加上药鼎的清泉君，竟然比他所料的还要重几倍！
　　云歹朱还在尝试第四次，弟子黄谷在一边忍不住了，小声问：“道友，如不冒犯……你这是练气几层境界？”
　　云歹朱老老实实：“一层。”
　　黄谷哑口无言，看向清泉君：“师父，我来吧还是。”
　　清泉君攀住云歹朱，道：“不要。你滚。”
　　黄谷：“……”

　　正僵持不下，门口一人的身影遮住了天光，用低沉冷淡的声音说：“须方鼎重三千二百斤，我来吧。”
　　云歹朱回得头去，只见玄光君衣衫整肃站在门口，没有一点打架回来的样子，正看着他手里的清泉君。黄谷和另一弟子，虽然知道自家师尊难搞，但也全然不敢拂玄光殿主人的意，都赔着笑道：“劳烦玄光君相助。”
　　谁曾想清泉君一点脸也不给，还在往云歹朱身上爬：“不要！你也滚！”

　　玄光君并不理会他，直直向这处走来，指点着云歹朱：“小友，你抱紧他，无须离床。”
　　云歹朱不明所以，但还是照做了。玄光君就着云歹朱托着清泉君的姿势，将云歹朱一抄，同时抱起了两个人，步履平稳地就向殿外去了。

　　云歹朱又重温了白玉阶上被清泉君压在怀里的姿势，险些吐血。好在玄光君是真正高手，脚下长剑一踩，凌空而去，稳如湖中浮满月。

　　飞剑穿过花木葳蕤的山谷，微凉的雾气从云歹朱鼻尖擦过，他从下方仰视着玄光君的侧脸，想说什么，但最终都没有说。清泉君消停下来，在他怀里像睡去一样安静。
　　玄光君并没有低头看云歹朱，却突然开口道：“大道万千，不是只有一把剑。”
　　云歹朱道：“在下只是……”
　　玄光君：“执念不是道。”

　　云歹朱知道玄光君同他无话可说，也不会在收徒一事上讲究别的情面，于是直到温泉所在之处，都没再开口了。
　　温泉绵延成一片，大小泉眼深浅汤池约有数十，其中几池甚至开着些珍奇的水中花。药香与水雾一齐弥漫，四周丰茂大树掩映，偶有枝条垂下，拂在池边。
　　玄光君将云歹朱和清泉君一起放进一处浅池，池底有细细白沙，暖水清透见底。云歹朱靠着池边坐，水正齐胸深。清泉君靠在他怀中不住地颤抖。
　　“清泉君，可是很疼？”云歹朱有些担心，扶稳了清泉君，解了他的外袍放在池边。先前他为清泉君简单包扎的时候解开过一轮，此时倒是好脱。
　　“此药泉除秽愈伤，疼也必得忍着。”玄光君在池边背手而立，面无表情地看。

　　云歹朱轻手轻脚将清泉君衣物尽数除去，连同临时缠上的染了血的白纱。清泉君靠在他身上，疼得额上都见了汗，扶住他膝盖的手指骨节都泛了白。云歹朱慢慢打散清泉君的头发，只见血污被水泡开，清泉君腰腹几处深深剑伤在这纤细的身体上显得格外狰狞。
　　云歹朱听到玄光君在池边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当取双手。”

　　清泉君的血融散在泉水里，创口渐渐地完全止住了血。云歹朱惊叹着药泉的有效，又隐隐在药香中嗅到些不寻常的甜腥气味，令他心浮气躁。
　　“清泉君，在下好像……”云歹朱不确定地道。
　　然而没等他说出个所以然来，清泉君软绵绵来了一句：“小友，在想些什么呢？你可顶着我了。”

　　云歹朱低头一看自己腿间，湿透的衣物被顶起一截，瞬间明白了清泉君所言何物，尚来不及遮掩，陡然就看到池边的玄光君已不知何时倒提了把出鞘的剑。云歹朱当下骇得几乎大叫。

　　“唉呀，是香种……”清泉君倒是不慌不忙向前挪了挪，避开云歹朱的下身，冲提着剑的玄光君道，“剑收起来罢，就见不得这些闪凶光的东西，别动不动拔|出来，吓唬谁呢。”
　　玄光君未说什么，手里长剑轻响一声入了鞘。然云歹朱还是窘迫不已，面红耳赤，不敢用手去遮，更不敢抬头看玄光君。

　　“因自小体弱，师祖在我体内置下‘香种’，那是一种药，也是一门心法，练成之后消融于血脉。受到大伤时，常保我命。”清泉君好像从疼痛中缓和过来，开始慢吞吞洗自己肩头胸口的血，边洗边道，“但是香种这个东西呢，最早是被塞外某个已经覆灭的魔教大能搞出来的，那时还不叫香种，叫做合欢散。”
　　云歹朱被“合欢散”这个直白的名字给呛住，清泉君却不紧不慢开始绞自己的头发，一边往下说：“当然，我师祖拿到这个邪物之后，去其糟粕取其精华，才成为香种了。只是，自古是药三分毒，保命良方也是有点儿副作用的。”

　　泉水上暖雾氤氲，热气蒸腾，那股混合着血腥的甜味越发明显，云歹朱猛地捂住了口鼻。清泉君终于把自己洗白了，转头去问站着不动的玄光君：“赵星司，你还好罢？”
　　玄光君面无表情道：“早有防备，好。”
　　清泉君：“本君却不大好……”

　　云歹朱听着，没忍住往清如无物的水里瞄了一眼，顿时脸红得更透，甚至连脖子都红了。
　　清泉君真可谓君子坦荡荡，毫不掩饰地坐着。就在云歹朱紧张地思考万一清泉君对他说劳驾的话，他到底该碰还是不该碰的时候，池边的玄光君一言不发褪了绣着金线墨鲤的广袖深衣，叠得齐整置于石台上，只着中衣下了池来。
　　云歹朱眼睁睁看玄光君将重逾三千多斤（含鼎）的清泉君单手抄起，如取鹅毛；又看他盘膝坐下，将清泉君横置于腿上，揽其后背，摆成斜靠之姿。当真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清泉君安然地靠在玄光君肩头，方才敷衍地道了一声：“有劳了。”
　　玄光君一手拢在清泉君肩背之后，一手分开他的腿，握住了他。
　　清泉君轻轻吸了一口气，玄光君一动，他更是发出一声忍耐的“唔……”。

　　云歹朱只觉得要瞎了，不知是枝叶间漏下的明媚天光，还是清泉君舒展开的纤细洁白的身体，闪得人眼晕。玄光君手里弄着清泉君，眼睛却突然抬起来，直直看向云歹朱，那目光如带着冷光的剑，简直要把云歹朱刺穿。
　　见云歹朱吓住，呆呆地和他对视，玄光君冷冰冰开口：“把眼睛闭上。”
　　云歹朱忙不迭偏过头去，用力闭上眼睛。可眼睛闭上了，耳边全是暧昧的水声，和清泉君断断续续的喘息，云歹朱脸色更红，一动不敢动。
　　接着又听到玄光君的声音：“耳朵也捂上。”

　　云歹朱死死捂住耳朵，在温泉里不知坐了多久。直到感觉有人从水里站起来的波动，才慢慢睁开眼睛。
　　玄光君已经用外袍将清泉君裹住放在石台边，自去用汗巾擦拭手心。而清泉君一脸餍足地半垂着眼睑，对云歹朱懒懒一笑：“小友，还想修剑吗？”

　　“…………”云歹朱一个想字盘桓在口边，却半天没有说出去，最后还是碰到了玄光君看过来的目光，他才终于回过神，道：“自然是……非常想。”
　　清泉君却笑笑，手指一摆，云歹朱感到一阵指风推着下巴将他的脸扳了过去，直面玄光君。清泉君在他身后又道：“你仰慕的人，和你想象中的可根本不一样。还是想修剑吗？”
　　任云歹朱胆战心惊地看着，玄光君擦完手，才表情淡漠地说：“已说过了，你我并无师徒之缘，与其想着怎么让清泉殿主人开口，不如好好掂量自己有没有别的能耐。”
　　清泉君也跟着道：“你看，不是我不帮你。难得拜入了山门，不要吊死在这一棵树上嘛。各殿选人也就到日落时分，若不赶快试试别殿，到时候可就只是个外门弟子，连筑基都难上加难呢。”

　　云歹朱沉默了一阵，向清泉君和玄光君行礼道：“在下只是路过，绝无利用清泉君的意图。也并非听不进别的建议，只是除些许武学以外，别无所成；但有所学，皆是凡世俗务之伎俩而已。大道于我，无法可想。”
　　清泉君裹着玄光君的外袍，嘻嘻地笑：“我不信，我不信。你那辨药之能，可在我之上，是向谁学的？”
　　云歹朱诚实地说：“那也并非辨药，只是辨不同而已。若论其它丹种，在下也未必说得上来。”
　　“那么，你可愿意随我清泉殿学真正的辨药？”清泉君道。
　　云歹朱似没明白。
　　“辨之一字，意在知真伪。”清泉君笑着看他，“辨得轻重，方知深浅；辨得黑白，且见阴阳。你以为辨是简单的事？这可是了不得的才能。如何，你与我是有救了命的缘分在的，想不想和我学药，学植，学火，学鼎，学气，学丹，学救人，学长生呢？”

　　清泉君话说完，也不等云歹朱答话，又向着玄光君道：“赵星司，这人要是说不，你就给我绑了他，送清泉殿去……”
　　云歹朱终于是反应过来，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清泉君这是，想收自己为内殿弟子的意思么？

　　没等云歹朱明白此时是否该行了全礼，玄光君一步上前，捏了他的手腕，一指抵在脉门上。云歹朱感到一股沉重又霸道的内息沿着脉门灌入，带着金戈透体般的寒意，沿心肺经络一路向上游走，又向下直取丹田。只因知道这是在检视灵根及先天之骨，云歹朱咬牙忍受着浑身针扎一样的痛苦，额上皆是冷汗，毕竟未经伐髓的经脉确实难以承受这样不客气的查看。
　　“五行俱全，参差不齐。乃下品灵根。”玄光君丝毫不留情面地点出来。

　　云歹朱自知资质低劣，如今被玄光君如此总结，也还是忍不住面露窘迫之色。
　　他向往玄门已久，这些正经山门收徒所依凭之资质，还是有所知悉的。
　　除去某些武修的心法不拘灵根所在五行，大部分时候五行之分还是对修行方式存在极大影响的。尤其是灵修，灵根的优劣几乎直接决定了未来的走向和顶点。

　　不具灵根而无法修行的人不论。
　　一般情况下一个人所能具备的灵根之总和是一个完满的天数，此行强则彼行弱，所以灵根的数目自然是越少越好。单一灵根就意味着灵根圆满，没有其它灵根分占天数，则此人在此一途的造化，将是旁人所难企及。
　　不过单灵根的天佑之子毕竟是稀罕的，常见的还是身具二三灵根之人。
　　若果单一灵根为上上；二三灵根中有其一行格外强盛而其余行格外微弱者，为上。
　　二三灵根各行参差者，为中上；三四灵根者，不论参差强弱，为中下。
　　其中最差，自然是五行灵根俱全，而参差不齐，为下下。

　　然而也有例外，若是五行灵根俱全而齐整，即每一行全然对等，则称为万象灵根。体内天数自成混沌，似生还灭，似有还无，反为极罕有之上上。

　　当然，像云歹朱这样的下等灵根之人，要么做个散修，学些江湖把戏开摊算卦；要么做个逍遥凡人，红尘里尽一生。但凡叫得上名字的门派，进来了也不过是做个外门弟子，得不到什么正经法门，按时缴纳供金，得到门派庇佑而已。
　　中品灵根，大多排入了内门，则有机会拜入各殿或堂，成为外殿弟子，接触门派心法，偶尔得名义上师尊的指点。若是自强有出息，被师尊所注意，也有可能就此收为内殿弟子。
　　而上品灵根者，往往会直接收为内殿弟子。所谓内殿，则是一殿主人的正经嫡传了，与师尊同住一殿，当如兄弟姊妹。行止表师尊之荣辱，胜败立本门之兴衰。

　　外门弟子，不着制衫，只配门派牙牌而已。
　　内门以上，着制衫，配牙牌，得月供；上名册，拜师祖。
　　内外殿，亦着制衫，配牙牌，得月供；留本命玉，拜殿主，祖师，见掌门。

　　蒙山派是如此。等级之分，说严不严，说不严亦难以跨越。其它门派里，是更否苛刻森严，也不过是看各派门风如何了。

　　“承蒙清泉君错爱，在下虽有丹道所需之水、火二行灵根，却是五行参差之资，恐怕有负相待。”云歹朱已然说不上心中什么滋味，只是向清泉君行了一礼，道，“所谓救命，举手之劳而已，清泉君不必介怀。今日相遇，铭感在心。说不得以后有缘，亦有无名过客渡我。”
　　“说白了，你还是非武道不修？”清泉君不敢相信。
　　云歹朱也不辩解，只是勉强笑笑：“云歹朱，就此别过了。”

　　“等等，别走！”清泉君却突然两手拽住了云歹朱的袖子，将他一臂抱了满怀。云歹朱回过头来，只见清泉君一双眼睛鹿一样清又圆，似怒非怒地盯着自己，仿佛当真不舍。云歹朱待要说什么，却见清泉君眼下只披了件玄光君的外衫，身上不着一物，自己被他这么一抱，手正正抵着他暖玉一样的小腹上。
　　云歹朱顿时脸色又红起来，想将手臂抽出，清泉君力气却不小。
　　“从师的事情且放一放，在清泉殿做个居客，也不好？”清泉君的声音突然低下去，竟有些慑人，“本君喜欢你罢了。”

　　云歹朱当下就有些腿软，不可控制地点了头。
　　他活的二十四年里，虽然生得美色逼人，却从未听过谁说喜爱他。对着他这样的出身和脸孔，这一句话说出来，总是仿佛带了些别的意思。凡间世人最在意这些，他们都怕欲盖弥彰。
　　清泉君是怎样的人，云歹朱并不了解。
　　是外表懵懂的险恶用心，还是天性荒唐的大智若愚，他突然想要知其一二。

　　大道确实不是只有一把剑。
　　还有水，有花，有清风与山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