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沅杨》所芒

3、第 3 章

　　沈黎越喜欢杨歆。

　　那是杨歆进杂志社第一次办成主题报道之后。那期销量很好，是社里销量连续三个月下滑后的第一次提升。总编在例会上表扬了杨歆，说新人后生可畏。总编惯会鼓励人，虽有些夸张，但也确实算个不错的成绩。其实杨歆刚入职不到半年能进行主题报道，是临危受命。负责人本来是沈黎越，结果家里奶奶生病，不得不放弃了这次机会。他跟奶奶没什么感情，老人为了她的科研事业奉献一生，对他这个学了文科的不肖子颇有微词。沈黎越想，要不是他妈非要他回家，翻番的奖金本该是他的——况且选题还是他定的。

　　沈黎越没怎么了解过杨歆，刚入职的时候有自我介绍，他对杨歆留了个长得还行的文静姑娘的浅淡印象。这种人，在男丁稀少的编辑部一抓一大把，没什么稀罕。再有印象就是杨歆写稿采访的时候给他打过电话，倒是很有礼貌。问的问题有些出彩，有些幼稚。

　　例会结束，沈黎越正好跟杨歆碰上，姑娘看见他倒是笑了，只是笑还没到眼底就收回去，算是打了个不咸不淡地招呼，沈黎越也不在意。直到月底，杨歆拿了个信封放到他面前，跟他说，“沈哥，这一半奖金给你，这个报道本来也是沾了你的光，我也没跟你客气，奖金我拿了一半，另一半给你，也算我谢你。”沈黎越有点懵，还真是第一次见跟人主动分奖金的。他本来也为这事有点儿别扭，看杨歆果决，没多推辞就收了。“那行，杨歆，我也不跟你推推拉拉，谁会跟钱过不去，以后有事找我，我肯定尽力。”杨歆笑了，“没问题，以后肯定有麻烦沈哥的地方。”

　　从这天，沈黎越开始自觉不自觉的关注这个姑娘。

　　这是个有些天分的人，学历虽然不是特别出彩，但是到了职场，学历也只是块敲门砖。沈黎越发现，杨歆很用功，有几次他都觉得，这姑娘有点偏执了。按理说，会下死工夫的一个人，应该不太会跟人交往，可也不是。当初他觉得这个姑娘文静，实在是个错误。一开始却是安静，也不和人说话，跟谁都客客气气的，可是不知道从哪天，这姑娘就放飞了。总之，沈黎越觉得，杨歆是个很有趣的人。

　　这样的关注不知道持续了多久，也不知道从哪天开始，沈黎越喜欢上了杨歆。他发现这件事，是在他妈说要给他相亲的时候，脑子里浮现了杨歆的脸。

　　但他不知道该不该开口。

　　沈黎越知道杨歆没有男朋友，也知道，杨歆不喜欢他。怎么形容他们现在的关系呢，算是朋友吧。有什么任务采访总会一起出，杨歆对他很坦诚，也很直接，不懂的就问不满的就讲，有自己的坚持，也不会犟着不低头。工作完了也会一起吃饭，偶尔闲了，也会跟他聊点工作之外的事。总之，他和杨歆关系不错，但，也只是不错，普通朋友间的不错。

　　他说不上来从哪里感受到的，杨歆对他很客气，不是表面上的那种客气，是底子里的，也不仅是对他，对公司里的很多人都是。她跟同事关系都很和谐，下班了也会约着吃饭，但他总觉得杨歆心里有扇门，关着，谁也不给开。门外的世界已经很精彩了，可是沈黎越更想进门里看看。

　　所以他想，还不是时候，得再等等，再等等。

　　这一等就过了四年，沈黎越都快被自己的执着感动了，他还是只能看着那扇紧闭的门。杨歆变了很多，更成熟更理智更有能力也更漂亮了，骨子里的坦诚和直率始终都在。不论发生了什么污糟事，杨歆都还很努力的守着这块干净地，关在门里。

　　他看得出来，杨歆是块玉，只是被灰遮了，风一来，她自然会被发现。正巧，他们杂志社就是这阵风。也不知为什么，总编一直记着这个小姑娘，也给他们李主编提了几回。李编不是听人夸就信的人，但也到底记着总编当年提拔她的情，给过杨歆几个活儿。没想到杨歆完成的都还不错，后来就重用杨歆了。

　　这也就是杨歆来杂志社第二年的事，之后，就是沈黎越看着杨歆一步步往上爬，再被不安好心的人撤掉垫脚的砖头，摔下来，再爬，再摔。一开始，杨歆还知道疼还会难受，后来，也就不在乎，砖头没了就死扒着墙缝，不掉下来，也总能向上。沈黎越一直陪着她，他觉着这姑娘太顽强了，他太喜欢了。

　　就这么一天天的，杨歆越来越有经验，也学会了圆滑，当然，他知道，只是面上的。私底下杨歆跟他争执的样子，他可毕生难忘。是，杨歆现在已经不用再请教他什么了，或者说，在工作上，他已经帮不了她太多了。

　　沈黎越很庆幸能陪杨歆这么久，看她成长。可杨歆走得越远，沈黎越越觉得，杨歆那扇门，他打不开，或是说，不会为他打开。杨歆对他，对很多人，都有一个原则，她从不欠他们什么人情，就像当年那些奖金。别人有什么地方帮了她，杨歆就一定会把这个人情还回去，即使是顺手给她带杯咖啡。不过她不在乎别人欠她什么，再大的人情她也不在乎别人还不还，说白了，就是有一种从根里带着的疏离。沈黎越觉得这种相处方式甚至不算是朋友，可再问问别人有没有这种感觉，人家都说：“没有啊，歆姐对我们都挺好的。”

　　沈黎越有点恍惚，转眼间，杨歆已经成了“歆姐”了。都这么多年了。

　　沈黎越第一次觉得自己更靠近杨歆，是杨歆升了副主编的下半年。那次是杨歆接了李编亲自交代给她的活儿。其实这次升职之后，杨歆已经很少再从头到尾跟一期副刊的专题报道了，可是李编亲自找了杨歆，她自己好像也很触动，就撸起袖子上阵了。

　　第一次采访回来的晚上，杨歆拉沈黎越去喝酒。她很少喝酒，沈黎越受宠若惊。那天晚上杨歆喝多了，沈黎越也喝得不少，酒劲上头，就扯着嗓子问，你干什么一天天的对人这么客气，一点人情都不欠。杨歆也不含糊，看着他，笑盈盈的，“人情欠多了就还不清了，身上背那么多人情债，活得多累。”

　　沈黎越透过晃眼的灯盯着她，“我不用你还。”杨歆好像没听见，慢慢把头埋进胳膊里，低声说：“我已经活得够累了，够累了。”沈黎越见她这么示弱，有点愣住了，又听见她说：“我不想欠你们，你们走了，我也不会念着，不会难受。你们能因为有我过得好一点，我不会是你的负担，不会总让你着急，不会让你替我的未来担心，你看啊，这是我自己闯出的未来，有车子有事业有朋友，可是呢，没有你呀，这可怎么办呢，我没有你啊…”

　　杨歆声音越来越低，也没反应到自己换了人称，有点醉过去了，沈黎越清醒过来。这么多年，他才明白，杨歆不是从不欠人情，是因为欠过一个人的情，把心也欠到那，但那个人不在了。于是成了他遇到的杨歆。

　　沈黎越把杨歆紧闭着的门拉开一点缝，但他一点也不开心。因为那点缝不是留给他的，因为从一开始，他就晚了，就输了。

　　第二天杨歆醒了，什么也不记得了，沈黎越也没提，只是好像突然想起来似的问，为什么昨天晚上找他喝酒，杨歆正含糊着，突然有电话进来，是个男声。杨歆叫他陈煦。沈黎越一激灵，之前从没听过这个名字，最近倒是常来找杨歆，不会是这个人吧。没多久沈黎越就把自己否定了，杨歆对这人跟别人也没什么不同。沈黎越还是一头雾水。

　　不过他昨天想了一晚上，这么多年，杨歆还记着那个人，他是指定没希望了。既然杨歆不可能喜欢自己，自己也不是死缠烂打的人，是时候慢慢放下了。做出这个决定，他就发现这个决定很像杨歆。他想，这可能是为什么杨歆会吸引他，会和他成为朋友的原因吧。因为他们是相像的。

　　当然，这个决定并不妨碍沈黎越想知道杨歆念着的那个人是谁。可是那晚之后，杨歆再没表现出什么异常，很用心地投入那次专访，充分发挥了她隐藏半年的战斗力，把刚转正的小编辑累的够呛。那次专访沈黎越看了，是个医学方面的社会热点，很有深度，采访了业内的医生，还附上了采访时的照片。有个医生他记得尤其清楚，因为那个男人长得蛮帅，有一双飞扬的眉，眼睛含笑，看着镜头外的女记者。

　　又过了不知多久，沈黎越和杨歆一起下班，出了公司门，杨歆突然停下跟他说：“老沈，有人来接我了，不能跟你一起了，我先走了。”没等他反应，杨歆就转身离开了。高跟鞋哒哒着跑远，沈黎越回过神来想跟她说慢点，刚回头，就看见杨歆扑到一个男人怀里，男人笑着抱住她，嘴里说着什么。逆着光，沈黎越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瞧见男人怀里的杨歆笑得灿烂，是从未有过的明朗与放松。待两人走远，沈黎越才看见，那个男人有一双飞扬的眉。

　　沈黎越不喜欢杨歆。

　　因为他知道，杨歆心里有扇门，门外站着他们其他人，门里面，是杨歆和一个叫沅桐的男人。那是一个真实的杨歆，有明媚的眼睛，肆意的笑容，热烈而深刻地爱着沅桐，那也有一个真实的沅桐，有飞扬的眉角，清凉的嗓音，温柔而深切地爱着杨歆。

　　沈黎越想，这，就很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