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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第 2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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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子里安静极了。
浓密的白雾弥漫在林间。周卫记得今晚分明是来过这里的,但此景却和之前全然不一样——
还是一样宽阔的青石板路,还是几步一盏的灯笼,但不同的是,之前是平路,现在是一阶一阶的山路。虽然不辨方向,但周卫肯定的是,他们在往山上走。
周卫忽然想起那张章宁古道的虎皮地图,那张地图本是一本前朝某侠客的日记,因为年代已久,章州这片只剩一张泛黄的地图和地图背面连不成句的只言片语——比如“灵”、比如“时空”、比如“谷”,还有一些模糊的字眼。忽然一道灵光从周卫脑海闪过——他意识到这片竹林就像是许多个层叠的口袋,每一个口袋是一个空间,看上去只有一个入口,但走进去完全可能是不同的地方。
这些空间应该是活动的,它和时间相关联。它就像一把锁,锁住了风雨寨,特定的时间就如同特制的钥匙,只有这把钥匙插入,才能解开这片锁。
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他和李沐风明明是同时进入竹林,但转眼却走散了。也可以解释为什么婚礼结束前没有人能离开风雨寨,因为他们都不过是进入了时间之嚢。
他脚步缓了片刻,石板路上回响着镖师们粗壮的呼吸和姑娘脚踝上叮铃作响的银铃。他抬头仰望,迷雾让人看不出时辰和天色,沿路的灯笼和镖师手里的火把是夜间唯一的光。但他现在十分确定,寅时,是打开鬼山之路的时间钥匙。
黎月的八方银台就在周卫身侧,她盘腿端坐,露出修长的脖子和优美的下颌线,目视前方,神情一片悠然自得。
“阿卫是在担忧吗?”黎月慢悠悠地开口。
“担忧?有何可担忧?”周卫答。
黎月淡淡俯视他:“别担心阿卫,过了今夜,一切就好了。”
周卫侧头看了黎月一眼,不言。
“这是我第一次送亲,”黎月又道,“可不知为何,这一幕坐轿子的情景让我感到似曾相似。”她蹙了蹙眉,“但我实在想不起什么时候坐过这样悠闲的娇子。”她面露好奇之色,“听说在你们旬州,轿子是有盖的,像个小小的房子一样,是这样的吗?”
周卫道:“是的。”
“娶亲的时候,新娘不会像我们这样用纱巾裹起来,而是是坐在轿子里。轿子四面会用红色的幕帘遮住,四个角还会吊着多子多福的绳结,是这样的吗?”
周卫只道:“是的。”
黎月一愣,笑道:“这都是我想象出来的。这是真的,还是你故意哄我的?”
周卫抬起头:“是真的。”
黎月捂嘴笑起来:“阿卫,你和那些粗鲁的壮汉不一样。你比他们好玩。”
周卫转过脸,不看她,过了片刻问:“我们要走多久?”
黎月见他不与她搭话,轻哼一声:“到时你便知了。”
周卫不再说话。
他看向身后,镖队的人奋力抬着供台制成的滑竿,阿朵已红色的身影恬然安睡。再往后,是六只影影绰绰的沉重木箱。
在转身的间隙,他掠过一双眼眸,那双眼眸正与他四目相对,心里顿时涌起异样的感觉。除了四名镖师抬着阿朵已的滑竿,还有几位蒙着面纱的栗族少女走在滑竿旁边。他定定往那个方向看了看,可那双眼转瞬即逝,淹没在人堆里。
“怎么了,阿卫?”黎月问。
周卫道:“无碍。”
黎月挥挥手,树林间飘起了无数蓝色荧光。它们好似坠落的星星,从地面冉冉上升,旋转在人的身旁,整条队伍如同浩瀚星云中的一条流光。
这是无数的安息草的花朵。
“别怕阿卫,”黎月宽慰地说道,“我们夜间走山路,队伍难免会匮乏,少量的安息草是神药,它给能让我们心神安定。我曾经有一段时间身体不适,夜间总是梦魇。那段时间多亏了安息草。这也是鬼神给我们的礼物。”
栗族的少女见到这些蓝色的荧花并不奇怪,镖队的汉子们从未见过,都睁大的眼睛,吃惊不已。蓝色的荧花在他们身边环绕,带来香甜清新的味道,让人神清气爽,一时队伍速度都快了起来。
也不知走了多久,竹子逐渐稀疏,林间的迷雾也变得稀薄,众人眼前出现两座巨大巍峨的山脉轮廓。山顶隐入黑暗的天际,就像混沌的世界开的两扇巨门。门外是一汪粼粼水光,仿佛护城河一般。
“还记得吗?”黎月笑着问周卫,“今晚我们在这里遇到过的,这是我沐浴的仙泉。但是现在你看到的,才是这个仙泉所在地真正的面貌。那两道像刀片一样的高山,叫旱夔门。传说过它高十万八千丈,深十万八千丈,插入天庭、深入地狱,山里住着守卫的鬼兵,斩杀任何对鬼神有不敬心思的人。”黎月悠悠然瞧了周卫一眼,“只有淌过仙泉池、进入了旱夔门,我们才真正进入了鬼神的地域。”
话音刚落,队伍里响起了嘶哑而悠长的歌声——那上了年纪的巫妈唱起了送亲的长调。长调是栗族本地语,语音拗口古怪,晦涩难懂。长调传入旱夔门内,在幽深的夜晚激起一声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回音。饶是走镖不少汉子,手臂上也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在长调声中,方台落地,黎月赤脚走到仙泉边,巫妈递上一把镶满红色宝石的银制匕首。黎月用匕首在手腕轻轻一划,伸长手臂,鲜血立刻滴入泛着白汽的仙泉。
几乎同时,仙泉如同发生某种反应,整潭水剧烈的沸腾起来,发出激烈的震荡。·
“走吧,阿勇。”黎月像拍宠物一般,拍了拍阿勇坚硬粗糙的外皮。
阿勇缓缓转过宝红色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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队伍忽然骚动起来。
赵羽生知道前方在做某种仪式,紧接着听到一声怪物的巨大呜咽,然后杂乱的声音纷沓至来。
他吊在队伍的尾巴上,镖局的人都认识他,见他跟着也没说什么。当镖局的人还不知道前面发生什么时,他立刻迫不及待地往前奔去——他一直等待着,当听见巫女的长调时,他的心跳就提到了嗓子眼;再等到那声凄惨的呜咽、人群慌乱的声音,他撒丫子跑向前。
穿越稀疏的白雾,他看到惊慌失措的人们,那只庞大的怪物燃烧着鲜红的眼睛,如同发了疯的地狱魔鬼。它巨大的尾巴扫来扫去、横冲直撞,来不及逃掉的人被它一口咬住,叼起来,又狠狠地扔向温泉。那温泉早已不是什么黄金池,人一旦落水,瞬间被腐蚀成一具骷髅。
哭喊声、惨叫声,乱作一团。
水边有一座空空的银制方台,坐上的黎月和旁边的周卫都不见了踪影。抬着供桌的镖师也夺命而逃,被红装包裹的新娘从供桌上滚落,只有一个贴身侍女正费力地拖拽她。
他几乎是扑跪过去,可阿朵已似乎丝毫不知道周遭的变故。她仍是半阖着双眼,一脸安详地躺着。
“朵朵!朵朵!”赵羽生焦急地拍打她。
她怎么会这样?
按照计划她应该清醒地找到他和丁一,在混乱中寻找风雨寨的出口,可她怎么还这样无知无觉地躺着?
赵羽生质问侍女:“她怎么这副样子?你们对她做了什么?”又连连晃动阿朵已的身子,“朵朵,快醒来,快告诉我们方向在哪里?”
阿朵已似乎被摇醒,睡眼惺忪地看着周围,然后软绵绵地抬起胳膊,指了指前方。仙泉翻腾着巨大的白浪,将刚落入的森森白骨推到岸边。
“是那潭水?”侍女贴近她问。
话音刚落,水波出现异样,像是有双无形的手将潭水分到两边,河床中间冒起来一条干燥乌黑的石板桥。石桥是通向旱夔门的唯一途径。
“……那座桥?”
阿朵已没有回答她,她像是困极了,即刻又失去了意识。
赵羽生急得大推了一把侍女:“你做了什么?她怎么又晕过去了?你究竟是谁?!”
侍女蒙着一层面纱,因拖动阿朵已,她的额上沁出了一层汗珠。她默不作声地看了赵羽生片刻,半掩着撩起了半边面纱。
“你——!”赵羽生仿佛白天见鬼,瞪大血红的双眼,一下跌坐在地上。
侍女迅速放下面纱,快速说道:“脱掉她衣服。”
赵羽生仍是惊恐不已,侍女见他不动,语气重了些:“你想她死吗?”
赵羽生回了半缕神,颤颤巍巍地同侍女扯掉阿朵已繁琐的衣裹。侍女拿出早已备好的男士罩衫草草给阿朵已披上,催促:“背上她,跟我来。”
赵羽生木讷地盯着侍女,机械地完成她的话。
侍女不管赵羽生的反应,取出腰间一个发光的小荷包,荷包在混乱的光影中发出红色的微光。她怜惜地摩挲荷包,低叹一般呢喃:“现在,就靠你了。”
她试了一下角度,荷包的光芒强弱随之变化,当光的亮度最亮、跳跃最为频繁时,她抬起头——
正是前方那道旱夔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