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一·黄粱一梦》莫芒

26、第 26 章

　　阿朵已坐在河边，与刚才素白的衣衫不同，她穿着一身红色的裙装，一双玉足从裙摆中露出来，光溜溜的悬着，时不时轻点两下水面。她画着精致的妆容，头上戴着三层繁缛华丽的头饰，层层叠叠，如一顶巨大的银帽，银帽两侧立着一双蝴蝶翅膀般的银角，两侧翅膀中间各点缀着一颗红色的宝石。
　　丁一微微有些惊讶。她惊讶的不是见到阿朵已。从竹林中阿朵已对她无言的眼神撩拨、看似无意地掀起面纱，她就知道这不是巧合。她惊讶的是阿朵已的装扮——她一身红装地坐在河边，分明就是明日即将出嫁的新娘。
　　阿朵已娇媚地笑道：“看呆了吗？我很美吧。”未等丁一回答，她又笑道，“我还正想待会去找你呢，没想到你自己跑出来了。”
　　丁一看着她，问道：“你在找我？”
　　“是啊，”阿朵已晃着脚丫说道，“我打算待会来找你的，有个小家伙还在吃东西，我得等它吃完。今晚上的事儿可真多，我都快忙不过来了。刚刚柳珥这家伙跑来跟我说你不行，哭哭啼啼地让阿妈给她重新安排一个。这点小事怎么好去打扰阿妈呢，她要准备明早的送亲盛典。我跟她说，男人么，随便换一个就好了。”她将腿放到岸上，撑着手站起来，盯着丁一看了半天，眼神里充满了疑惑，“真是奇怪，选来选去，会是你？”
　　丁一按兵不动：“什么选我？”
　　阿朵已吃吃笑了声：“几天前阿妈说会有外乡人会从鬼山来，你知道这对于风雨寨来讲是多大的喜事吗？我们寨子里已经快很多年没有外人来了。于是我天天等在牌坊下，千盼万盼，终于等来你们。可阿妈不知道的是，在你们来的前一天，我知道了一个连她也不知道的秘密。”
　　丁一等着她说下去。
　　阿朵已却停在了这里。她摘掉面纱，露出一张清丽绝妙的面容，那是一张丁一无比熟悉的面容，从眉毛到眼睛、从鼻子到嘴巴、再到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她都无比熟悉——因为那就是一个一模一样的她！
　　阿朵已慢悠悠地看了她一眼，然后红唇轻启，一首婉转绮丽的《阳春白雪》从她口中逸出。她唱道：“玉环玉胭脂，两眼宵金透，行人停步。仙女谁家，怎生如此，月飘渺、楼台束缚……”
　　丁一目不转睛地看着阿朵已，强忍内心的惊异和震颤，一个名字在心底越来越清晰——
　　夜莺！
　　可她会是夜莺吗？
　　如果是，她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正当丁一惊诧之时，后面忽然山林传来巨大的声音，像是有什么庞然大物排山倒海而来。那声音越来越近，修长的竹林被碾压地东倒西歪。终于，黑暗中浮现出一双宝红色的眼睛，昨晚那只怪物在迷雾中森然出现。
　　阿朵已停止了歌唱，她毫无惧怕，嘴里吹响一声轻哨，那怪物竟撒娇似的发出一声婴孩儿般的呜咽，像是回应。她亲昵地冲它招招手，它便乖乖爬过来，伏在阿朵已身边，头埋得低低的。
　　阿朵已轻轻摸了摸它的鼻尖。
　　“它叫阿勇，是这山间的一只娃娃鱼。你瞧，它很乖的，对不对？”她转头笑嘻嘻地问丁一。
　　丁一知道娃娃鱼，一种水生的动物，身长不过数尺，颜色深黑、皮肤光滑，性格温顺、肉鲜味美，澜洛城的集市上有商人贩卖。但她从来没见过如此庞大的娃娃鱼，它的样貌和身形已经发生了巨大的改变，这显然已是另外一个物种。
　　鬼山的遭遇已经超出了丁一的认知，她看向那怪物片刻，心里定了定，转头问阿朵已：“原来昨晚是你在洞外唱的歌？”
　　阿朵已乜了眼丁一，似乎有些不满她的回答。她不理丁一，径自问阿勇：“你说的人就是他，对不对？”
　　阿勇硕大的眼珠看向丁一，嘴里露出一小截分叉的舌头在空中嗅了嗅，然后轻轻舔了下阿朵已的手。
　　阿朵已摸了摸它的鼻子，赞许地说道：“真乖。”她走到河边，临水照看自己的容貌，叹息一般，“真漂亮啊，和那幅画几乎一模一样，美得我都觉得自己成了她。这么美的妆容，一生大概也只有一次了。可有什么办法呢？逃命要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有新娘子做。”阿朵已转过身，拍拍手：“你想离开这里吗？我可以带你走。”
　　丁一道：“头人说，在鬼神娶亲结束前，没有人可以离开风雨寨。”
　　“哈哈……”阿朵已笑起来，她似乎想解释一下，但只简短地说俏皮话，“新娘都没有了，鬼神还娶什么亲？”
　　丁一纹丝不动。她看着阿朵已，就像看到一个凤冠霞帔的自己。这其中一定不单单是巧合那么简单，她等待答案揭晓的时刻。
　　阿朵已见丁一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捂唇笑道：“我有那么好看吗？你都看呆了。好吧，我实话告诉你——因为明天之后，没有人能离开这里。”
　　周边安安静静的，只能听见潺潺的流水和轻微的夜风。天边飘来一团厚厚的云，遮住月亮和星光。房屋黑洞洞地立在夜色中。
　　阿朵已的话音带着一丝得意，话中情绪似乎也感染了阿勇。它带着哭腔呜咽一声，兴奋地舔了舔阿朵已的右边脸颊。
　　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朵朵说得对，没有人能离开这里。鬼神迎亲之前，整个寨子被鬼神的结界笼罩，没人能走出去；而过了今晚……”那声音森森笑道，“春宵一刻值千金，过了春宵，便再也离不开这里了。”
　　一个干瘪瘦小的身影从树林里走出来。他拿着一个棕红色的长条形小木盒，讨好般地献给阿朵已。阿朵已看了看，满意地笑了，然后捧起他的脸，狠狠地亲了一口。
　　“羽生，这世上还是你对我最好。”阿朵已娇嗔地说道。
　　“赵老头？”丁一的目光在阿朵已和赵老头两人身上来回。
　　“我叫赵羽生。”赵老头皱了皱眉头，“不是什么老头。丁一小兄弟，你猜猜我今年多少岁？”
　　丁一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赵羽生伸出两根指头：“二十二。我今年二十二。别用那种目光看着我，我知道我看上去像六十二，但我没骗你。我变成这幅模样都是因为风雨寨，可是——”赵羽生将阿朵已的手放进自己的手心，深情凝视她，“我一点也不后悔。一点也不。”
　　-
　　李沐风猛然醒来。
　　第一件事就是摸向腰间的刀——不在！他心里咯噔一下，再一起身，发现自己浑身赤裸！身边堆叠着粉色的暖被，被子的一角盖着半边白玉般的裸背。
　　脑子有一瞬的懵。
　　而那玉背似乎察觉到身边人的动静，转过身，迷迷瞪瞪地睁开眼，瞧见李沐风，柔情似水地笑了。
　　“你醒了？”她说。脸上还带着尚未褪去的潮红。
　　李沐风认得她，她正是白日里贴身伺候的阿丽。阿丽虽然比寨子里的其他姑娘都安静腼腆很多，但李沐风也不太待见她。可是……他们怎么会在这里，在同一张床上，他们做了什么？
　　李沐风的记忆出现了空白。他只记得晚上同周卫进了一片竹林，然后他们走失了……然后，他头痛起来。
　　“喝点这个吧。”阿丽披了件衣裳，给他倒了杯茶。茶水倒映出他的面容，脸色十分憔悴。
　　李沐风没接，抓起身边的衣服：“我怎么在这里？”
　　阿丽脸红了红，低声说道：“这是我们这里的白茶，没有毒，喝了头就不会痛了。”
　　“我问你这是怎么回事？”李沐风厉声说道，“我的刀呢？”
　　阿丽有点委屈：“在床尾，我没动。”
　　李沐风穿好衣裳，翻到床尾，刀鞘果然躺在那里。他抽出一寸，刀安然无恙。
　　阿丽道：“我在竹林边发现了你，你靠在石头边，晕晕乎乎的。我摸了摸你的额头，你似乎在发烧，嘴唇也裂了。于是我将你扶回房间里。然后……”她咬了咬唇，说不下去了。
　　她只穿了一件白色中衣，衣服松松垮垮地套在肩上，胸前那一抹白嫩若隐若现。阿丽看了他一眼，见他默然无声，又走到前面，撩开了被子。
　　浅色的床单上赫然印着一抹鲜红。
　　李沐风浓眉紧皱。他走镖多年，不是不明白这发生了什么。但他明确地记得进入竹林前他嘴里压了一颗千里烧——千里烧来自狐族商人，是紫森林里的药材制成，可以抵抗市面上几乎所有的迷魂之物。在他的走镖经验里，也从未遇到过这样的情形。
　　竹林里他究竟遇到了什么？周卫又去哪里了？
　　危险的氛围陡然在他心底升起。他一下翻下床，而阿丽却一把拉住他，期期艾艾地问道：“你要去哪里？你不要走！”
　　李沐风冷脸从腰间摸出一锭银锭：“你我江湖之人，发生了什么姑娘比我清楚。这等鱼水之欢，手法之下作。这一锭银锭，你不亏。”
　　“下作？”阿丽眼睛眨了眨，忽然笑起来，“你哪里也去不了了。你走不掉的。”
　　李沐风悄然摸上刀鞘：“你在说什么？”
　　阿丽靠坐到床边，嘴角挂着难以掩饰的喜悦：“你今生今世都会留在风雨寨，留在我的身边。如果你离开这里，你的身体会迅速老去，像树苗离开土地和水源，慢慢干瘪枯萎，最后……死掉。”
　　李沐风嗤笑一声，亮出半寸凛然的刀：“风雨寨的姑娘胆子真是大，这样的笑话也敢开。”
　　阿丽见他不信，表情又认真了几分：“我没有开玩笑，我说的是真的。风雨寨是一座受到鬼神诅咒的寨子。你们以为进了女儿国，殊不知这里是个盘丝洞。”
　　李沐风冷哼道：“当家的没有说错，哪里有那么多的巧事，这寨子里果然充满古怪。”
　　他后背紧绷，像一只随时会发动的豹子。他们相隔数尺，如果有异况，他就一刀杀了她。
　　阿丽又道：“你们不是好奇这里为什么没有男人吗？这里不但没有男人，准确地说，是这里根本就、没、有、人——这里，早就是一座空寨子。你看看你右手内侧，是不是多了点东西？”
　　李沐风捞起袖子，果然在手腕内侧发现一初小拇指盖大小的黑点，若是仔细瞧去，那黑点像蜷在皮肤下的一只黑虫，还在蠕动！
　　“这是什么？！”他低吼道。
　　阿丽娉娉袅袅地走过来，坐到茶桌前，点了一根熏香。
　　淡淡果香飘散。
　　她端起李沐风未喝的茶，抿了一口：“你听说过灵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