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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别红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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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殊敲开御书房的门,发现自己议事惯用的座椅旁已经备好了茶水,热腾腾的白雾飘散在在金秋灿烂的朝阳之中。
“长公主那边的说辞听过了,朕想,你这边的说辞也该差不多来了。”皇帝困倦地打了个哈欠,“坐下慢慢说。”
陈殊便就顺着他的话坐了下来,根据陈虞渊提供的资料将江都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
“祝萝和陶子康同时消失之后,虞渊就和长公主起冲突了?”皇帝眉头皱了皱,“谁在背后动的手?”
“不清楚。”陈殊摇头,“不过皇叔顺势也就查了公主府、晓林钱庄的账,结果在这里。”
他将油纸袋中相关的文书呈上。
长公主持有大量平安钱庄的银票已经是板上钉钉,持股份额如此之大,陷害镇远侯、导致十年冤案的罪责也由此清晰地印证。不过根据之前平安钱庄临查封前缩水的资产来看,陈志珂这里持有的票据差不多能对上,换句话说,目前的证据只能指向陈志珂一人。
——如果没有十里红妆的话。
陈志珂常年将平安钱庄的资产投入十里红妆,看上去那只是给面首玩玩的东西,可查了账目陈虞才忽然发现这反而是关键。
十里红妆在南方的规模远超他们所想,大小分号遍及江南各处,主营业务涉及妆品、梨园、客栈、画舫、茶室等享乐场所,在江都的那所是所有十里红妆的总局,其上下营收在水灾之前一度十分可观。
可就是这份可观的营收,在每年的末尾却总会以“贵客赠礼”的方式消耗掉近百分之六十的年收益。把账房喊出来对峙之后,陈虞渊这才得知这是杨家内部分赃的方式。
所谓“贵客赠礼”,其实是将每年的营收按照故有比例分成,夹在作为赠品的妆品中寄送出去——比如将胭脂盒子做成纯金的,或者干脆在夹层里塞满金块。
简而言之,杨家通过各种手段敛取存银,收于平安钱庄,再由公主以这些资产为本金行商,通过十里红妆赚取多倍高额的银钱,最后私藏在妆品之中在杨家内部分红。十里红妆只在南方盛行,如果能在京城搜到如此高贵不凡的妆品,那足以证明此人与杨家有关。
一条线从镇远侯冤案起始,串上了平安钱庄、公主府、并且现如今终于摸到了零星京城的门槛。若是这条线能顺藤摸到瓜,应当足以掰下杨家的收益来源。
“朕明白了。”皇帝听完这些,疲惫地闭上眼睛,向后依靠在椅背上,沉沉地出了口气。
陈殊小心地打量着他,反复咀嚼着自己刚刚说过的话,确保那些没有夹带个人偏好。他不是很吃得准老皇帝对杨家的感情如何,他作为储君需谨言慎行,不到万不得已不能主动站在杨家的对立面上——这也是陈虞渊在信上再三嘱咐的。
“其实这些年朕也想过,是朕变了,还是杨家变了。”皇帝揉着眉心,“早年间杨自亭与祝尔乃是朕的左膀右臂,后来他们一个成了宰相,一个成了镇远侯,朕以为即使名号改变,情谊却长存。”
“……”那些事情距离年轻的太子很远,连陈虞渊都记得不是很清楚,他只从李安嘴里听过只言片语的片段。
“罢了,这件事你着人去查。”皇帝冗长地叹了口气,“虞渊那边让他小心点,虽然朕一点也不想他淌这混水……”他摇了摇头,“现在能做的也只是替他绊住长公主了。”
“是。”
陈殊点点头,将要转身出门,却听太监拉长语调的通报传来。
“国师求见——”
皇帝与陈殊对视一眼,彼此都从对方的眼中瞅出了些意外。
“让他进来吧。”
皇帝没有避讳儿子的意思,陈殊便还是坐在一旁的榻上,抿了口茶看着国师迈进了屋子,少年模样的脸庞像是石头一样沉重,那双总是滴溜溜转的眼珠子里黯淡得没有一点光泽。
似乎不太对劲。
陈殊放下了茶盏,看他向皇帝呈上了那个装神弄鬼的沙盘,后者瞧了一眼便面露疑惑。
“这是……”
“臣刚刚推演的星象,南方祸星降至,恐有邪崇作祟,可能引起瘟疫。”
“这可了不得啊,南方的水灾才过去没多久呢。”老皇帝惊讶地抚着自己的胡须,“国师可有什么法子?”
“有,收我大庆之福星,镇压京城,如此一来龙气昌顺,便可解。”
“福星?龙气?”陈殊忍不住追问道,“国师难道想说的是皇叔?”
国师微微偏过头,漆黑空洞的眼仁扫了他一眼,“太子殿下正解,臣斗胆请求,希望陛下能准许臣即日赶赴江都,将小王爷带回京城。”
“……”什么?!
可惜等不及陈殊出言阻止一番,向来轻信国师那套“命盘推论”的老皇帝便一口答应了。
“好。正好朕也好久没见他了。”男人摸了摸下巴的胡须,“给你五百禁军把他带回来,杨家的事扔给陶子康得了。”
“呃——”
老皇帝愉快地拍板定音,打了个夸张的哈欠,顾不得底下的太子一脸有话要说的模样,摆摆手喊了声乏了,便在太监的搀扶下进了隔壁的寝屋。
国师没有光的眼眸在陈殊脸上停留了半晌,在他开口询问之前一甩袖子,果断地离开了。
到底能不能让他说完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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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早朝巳时半就结束了,但陈殊回到东宫之时却早已过了午饭的点。
早晨为了见李安,他只垫了一碗小米粥就出门了,如今腹中早已空空如也,可脑子里盘桓着一桩桩一件件杂事,让他提不起半点儿食欲。
除开不知从何下手查处杨家,他没想到向来不争荣宠的国师竟也要来掺上一脚。
涉案的账目跨越十数年之久,陈虞渊无法在短短几个月之间运输如此大量的书册,寄来的是他整理誊抄之后的关键信息。但若是真要一纸上书大理寺,原案是必不可少的,在将所有证据运到京城之前,陈虞渊不能离开江都。
目前父皇偏向他们,杨家看在眼里,似乎隐约有与长公主、平安钱庄等划清界限的倾向,至少不会明面上派出援手。可一旦国师要带回小王爷的消息传开,他们保不齐会改变主意。
——不,说不定国师已经与长公主达成共识,要带人施压了!
陈殊感觉额头上的青筋一跳一跳,看着面前精美的菜点吃食只觉一阵头昏眼花,银箸咣当一声便砸在了递上。
“阿殊!”
恍然间周身被温暖环绕,陈殊揉着额角慢慢睁开眼,正对上李安焦急的面庞。
这个男人平时都没什么表情,扯扯嘴角已经是极限了,陈殊还是第一次看见他竟急得有些斗鸡眼了起来,忍不住不合时宜地笑出了声。
“殿下。”李安见他还能笑得出来,立刻敛下神色,扶正他的身体要往后退去。可陈殊却仿佛被抽去了骨头一般,软软绵绵地尽往他身上靠。
“……殿下!”
“别恼嘛,”陈殊笑眯眯,将他往旁边的座椅上推了推,“这么多菜我也吃不下,你也来吃些。”
“这不合礼数。”
“这里又没旁人,再说,东宫的礼数我说了算。”
李安拗不过他,半推半就地坐下了,看了看桌上并不很多的菜量,不由得拧了拧眉头。
“你是不是食量又小了?胃不舒服?”
“老毛病了,你又不是不知道。”陈殊将烤鸭往他面前拉了拉,“来东宫找我什么事儿?”
李安怔了怔,被一插科打诨差点忘了要紧事。
“小公主刚巧也今天回来,我接了她进宫,来跟你说一声。”李安道,“她愿意当证人,不过现在看起来,陛下对江都发生的事不太在意,局面对我们还是有利的。”
“刚刚为止是这样。”陈殊的筷子在碗边轻轻一磕,叹了口气,将国师突然的动作告诉了他。
“又是他?”李安拧紧了眉,“之前针对祝浔的是他,现在还要针对小王爷吗?”
“最棘手的是父皇还可信他那套鬼扯,”陈殊啧了啧嘴,“这次也答应得很快,留给我辩白的余地都没有。”
“这人……”李安话音陡然一沉,“留不得。”
窗外的小团雀呼啦啦地飞走了,只留下两只乌鸦并排站在树梢上,嘎吱嘎吱的刺耳叫声随着他沉重的句末话音落下。
陈殊斜眼看着他,“你别不是想暗刺吧?”
李安却不否认,“反正我早就死了,身份都是假的。”
“胡闹!”陈殊闻言面色冷了冷,漆黑的眸子中泛着暗哑的光泽,“又是九死一生的事情,你好不容易才从战场上捡回这条命。”
李安与他对视着,只有这种时候他才能从年轻的储君身上感受到威压,像是羽翼未丰满的小鹰,展翅翱翔的姿态已经像模像样了起来,让人不自觉地期待他未来独自执掌天空之时该是何光景。
但对于国师,他的想法是不会变的。
“国师手里是有禁军的,虽然陛下给他的时候是以保护之用,但实际上禁军唯他是从。他若是以禁军向小王爷施压,那绝对不是十几个影卫就能挡下的;又若是小王爷被他带回京城,杨家一定会销毁证据。”
“你一直在京城,不清楚到底发生了多少事、我们付出了多少努力、又牺牲了多少无辜者才有今天的成果。”李安冷静道,“我不会让一切功亏一篑的。”
“但是国师与皇叔关系不一般,你也知道,这个人不一定有多坏。”陈殊据理力争,“我承认我们需要早做准备,但刺杀只是下下策。”
“如果他们关系不好,你还觉得刺杀是下下策吗?”李安反问。
“……”陈殊被问得一愣。秋光落在李安一如既往的平淡脸庞上,那条划过整个面颊的凄厉刀疤却被光影衬得刺眼起来,让他喉中酸涩泛苦。
“国师无亲无故,死了是最掀不起风浪的,没有人比他更合适行刺了。”男人的眸中浮光跃动,像是被血液、刀光和无情浸染透了,“陈殊,你什么都好,就是太善良了,而这是高位之上最忌讳的东西……还是你在担心我?”
陈殊垂下眼睫,默默握紧了身侧的拳头。
面前的菜已经凉了,而他还没有动一口,空空如也的腹部急需补充食物,但大脑却不想这么做。
“京城不方便,我跟着国师的队伍回江都,看情况动手,不会莽撞的。”李安推开椅子起身,叫来了外面的丫鬟,让她们将桌上的菜送去小灶重新加热。
面前的男人看不出他压根没有食欲,就像看不出他不想舍弃那些被认为幼稚的东西一样。
“我来之前吃过了,这些量不多,你自己吃了。”李安嘱咐着陷在阴影中的太子,“没别的事,我就先……”
他话还没说完,太子也刺啦一声推开凳子起身,他用的力气很大,凳腿摩擦过地面发出刺耳尖锐的响声。
“你去哪儿?”
回答他的是摔门的重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