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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0、广漠寒(二) ...

  •   穆长清是有大名的,单字一个“宁”。他还有一个姐姐,叫穆安。姐弟俩的名字都是同一个巷子里的教书先生起的,取“安宁”之意。家里不富裕,但不至于饿肚子。爹娘和阿姐还在的时候,都唤他“阿宁”。

      阿宁自幼就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字都还不会写,但只要见过一次的事物他就能拿笔画出来,无论多小的细节都不会遗漏。更不要说听人讲话,谁说的说了什么,再长再多他都能一字不漏地复述。邻里间都戏称他作“小神童”。

      穆宁五岁时,爹爹生了一场大病,他跟着阿娘去药堂抓药。那时候他已经认字,第二次去的时候,他就将墙面上药柜的位置全都记住了,比药堂伙计还清楚。不仅如此,但凡听郎中说起过的草药,他张口就能道出形状药性。郎中叹为观止,问他要不要留下做学徒。家里人觉得这不失为一条出路,于是便答应下来。

      然而穆宁在药堂只待了半年,郎中就找来了家里,进门就说这孩子自己教不了了!
      当爹娘的以为自家孩儿闯了祸,正要开口求情却被郎中拉起手苦口婆心劝说了起来,大意是这么好的苗子当个伙计埋没了,万不能荒废他学医的天赋。郎中得了穆家的应允,将穆宁举荐给了自己隐居在邻县山中的师父。于是六岁的穆宁离开了家,稀里糊涂地拜了师。

      俊俏的少年人如其名,温顺乖巧,在医药一道上更是天赋异禀,短短几年,竟有青出于蓝的势头。他刻苦好学,每年只回家一次,就是年节。

      穆家两姐弟相差五岁,穆长清十岁那年,长姐十五,及父母所长出落成一副穷街破巷里不该有的俊俏模样,糙衣素布亦难掩其华。那时候,穆宁觉得阿姐就是世界上最好看的人。

      殊不知,当“好看”生在了弱者身上,能要人命。

      那年过完年他就要回师门。临行前,阿姐对他说:“我们阿宁将来定是悬壶济世的好大夫。”刚及笄的少女笑靥如花,在家门口挥手向他告别。

      不想一别永诀,再见便是梁上的一具冷尸了。

      阿姐没了,爹娘也没了。唤他“阿宁”的人都没了。
      阿姐说医者悬壶济世,可他却只想杀人。

      回到师门,他背着师父偷偷研究起了毒术,好几次险些被扫地出门。他固执地不肯再让他人唤自己大名,尚未及冠却向师父讨了字。从此,世间只有穆长清。

      后来他出了师。
      再后来他成了“白鬼”。

      穆长清做事总爱求个稳妥。他这辈子就做过两件疯狂的事:第一件,是在十三岁那年救下了草丛中奄奄一息的少年。第二件,便是在今夜走入了这军营之中。

      行军时常用一种简易的军帐,方便携带搭建,虽不宽敞,但足够长官议事休息。现下穆长清所处正是常厉的军帐,离石丘不远。雷冲也有一个,就在七八丈外。

      穆长清被铁链五花大绑在了军帐中央的椅子上,而常厉则站在他身前,目光凌厉。
      大将军口吻严肃,难掩其中杀气:“我何以相信你就是楚旭?”

      穆长清一双白瞳移向常厉所在的方向,嘴角笑意带了几分邪气,“大将军好忘性,这个问题,我方才不是答过了吗?”

      一刻前,他被带入军帐,雷冲也问过这个问题。那时当着雷冲的面他把问题抛给了常厉:“我是不是楚旭,常将军应该比谁都清楚,毕竟我与他算是‘故交’。说起来,东境我也去过多次,好比青延关,玉亭峰,其景之美叫人叹为观止。”
      青延关和玉亭峰都是不久之前肃庭向他转述的舆图上常厉私兵要塞所在。他既是来同镇国大将军做交易,若对方连他的话都听不明白也就枉费了他一番心思,那他认栽就是。

      常厉不负盛名,很快捕捉到了穆长清话里的弦外之音。既然对方咬死只跟他谈,他也顺水推舟,只用了短短几句便说服雷冲让他二人独处。

      此时帐中并无他人,煞气逼人的大将军亦未因为穆长清的插科打诨而动怒,只是眯细了眼,像在等待又像在打量。

      穆长清目不能视却也能感受到对方冰冷的视线,然而他似乎不甚在意,神色甚至稍转缓和,“开个玩笑,常将军莫怪。听闻常将军久住边关,因而精通东尧语。正巧我也学过一二,多年不用生疏了,不如大将军就陪我练习几句。”

      常厉眼中闪过些许讶异,因为穆长清此刻说的正是地地道道的东尧语。

      穆长清早些年为了寻楚旭和上官黎曾与肃庭到过许多地方,其中也包括东尧。为了与本地人交好,他浅学了些东尧语,不想今日却能用来防隔墙的耳。

      常厉自然明了对方用意。片刻沉默后,他用东尧语道:“现在你可以说了,你说自己是楚旭,有何凭证?”

      “就凭——”穆长清故意拉长了腔调,“石丘上古庙里的人,都不是。”他和煦地笑着,等一个回音。古庙里被称作“楚旭”那个是谁,常厉最为清楚。

      稍许,常厉道:“就算我信,雷冲也未必信。”

      穆长清心里一颗大石落下一半。这句话,已然说明了常厉的态度。
      他缓缓开口:“当年十万大军围剿地狱谷,常将军应该收缴了不少证据。方才你们从我这儿拿走的面具大可以跟当年你们在地狱谷找到的比对比对,要知道两者乃出于同一人之手应当不难。这些面具都是我本人画制,五个,十个,你要多少,我还能给你画多少。这一点,应该足够你去说服雷副统领和当今圣上了。”
      他神情闲适,语调也十分随意,毫无身陷敌营的窘迫,“哦,再送你一个。当年地狱谷我书房的墙上有一幅白虎图。那画下还有一副画,无人知晓。若常大将军搜查得仔细必然知道,那画上是一个人。”

      “是何人?”常厉问。

      穆长清嘴唇轻抿,他猜得没错,常厉果然搜查过楚旭书房!
      六年前大军围剿地狱谷,赤衣卫师出无名,皇帝不得已只能调派白虎军。他下令用火器将地狱谷夷为平地,为的是神不知鬼不觉地将那刀锋般悬在他头顶的御旨付之一炬。可常厉却另有所图。所以真正重要的地方没有搜查过他又怎舍得一把火烧了。

      楚旭将那幅画藏得甚深,若不是他闲得无聊自作主张想将那白虎图裱起来,也不会发现那画下之画。画中儒雅的中年男人是为何人并不难猜,能叫楚旭作画追思的这世间从来就只有一人。

      “那人是我师父。”

      “你师父又是何人?”

      穆长清目光一凌:“尔等还不配知道。”

      常厉再次陷入沉默。穆长清面色平静,心如鼓擂。
      但常厉这次并未思索太久,“你要如何?”

      穆长清直言不讳:“我要你们退兵。”

      常厉笑了一声:“楚大教主可是在说笑?如今身陷敌营的好像是你,只要绑了你回去见圣上,我凭什么要同你谈条件?”

      穆长清也回之一笑:“常大将军才是说笑。难不成大将军还真想让我去见皇帝?你问我凭什么同你谈条件……”他似乎在玩味着常厉的话,不屑中又带着些挑衅,“就凭你要的东西在我徒弟手上。”

      常厉:“你徒弟?”

      穆长清:“上官黎。”

      常厉自上而下审视着面前的人,“我等退兵,他手上的东西就归我?”

      穆长清像是听了一个笑话,笑声极尽不屑,“常将军不必试探我。我那徒弟可不会因为你们答应退兵就将那东西交与你。”

      “那又何谈交易?”常厉问。

      穆长清“直视”常厉,示意他靠近一些。对方站到他跟前,他却依旧不说。直到常厉凑上前来,他才似笑非笑地轻声回答道:“我不是将筹码送到你手上了吗?”

      常厉这次沉默得有些久。半晌,他道:“你是要我用你来换上官黎手上的东西?”落在穆长清身上的目光多了几分琢磨的意味。

      穆长清笑容不减:“我这徒弟,别的不在乎,但我这条命他还不至于弃之不顾。你只管押我上路,他必会出现。”

      常厉:“赤衣卫又当如何?”

      穆长清目露讶色:“你不会真就带了皇帝允你的白虎军吧?”
      先前上官黎就分析过,常厉要他死,必然是在押送途中。要对抗赤衣卫,常厉不会不带私兵。
      他嘴角微抬:“到时候罪名随你安。‘赤衣卫遭魔头毒手’听起来就很不错。”

      “若雷冲不答应退兵呢?”常厉问。

      穆长清唇边浮起一抹笑,“常将军要是连这点本事都没有,此刻站在我对面的就会是雷副指挥使了。”

      “如此大费周章,你所求为何?”常厉话语中的疑虑不言自明。

      穆长清回答得不卑不亢:“我之所求,不过是所有人活命。”

      常厉:“那你可否想过,要是我不同你做这交易,亦或是你徒弟不追上来,又当如何?”

      穆长清带着淡淡的笑从容反问道:“难道常将军在东境谋划之时就没有想过会掉脑袋?”他将从某人那里学来的高傲发挥得淋漓尽致,“要赌,便不要计较筹码。”
      他停顿少许,像是要给常厉些许掂量的时间,然后继续道:“但赌归赌,我虽一副残缺之躯,倒也没有那么不惜命。常将军不屑与魔为伍,我却不介意跟雷冲入皇都。毕竟东境大好河山,有的是东西聊,宫里那位或许就对我要说的感兴趣呢?”

      上官黎同常厉灭门之仇不共戴天,若说他会将布防图拱手让出以换一时脱困,常厉断会怀疑。只有上官黎也成为了被算进局里的人,一切才能顺理成章。然而虽说不疯不成魔,魔头再疯,常厉也不会轻易相信他会来送死,所以他落的这一子,必须进退皆可才能取信于眼前之人。
      穆长清确实在赌,赌常厉以己度人。

      常厉不再说话,站在原地盯着穆长清看了许久,然后转身出了军帐。

      雷冲并未走远,见常厉从帐篷里走出来立即上前询问:“此人何人?有何目的?”

      常厉看过去,神情严肃,为帐中人的身份下了定论:“此人,确是楚旭。”

      许是一直紧绷着神经逃命太过劳累,上官黎这一夜睡得格外沉,但他依旧在肃庭叫他第一声的时候就猛然睁开了眼。

      肃庭看起来十分焦急,“师叔,师叔他不见了!”

      上官黎刚想问“哪个师叔”,就听到楚旭的声音:“长清不见了?”

      上官黎蹭地起身,下意识看向入睡之前穆长清躺的地方。行囊被人打开了,但里面的干粮和水都还在。
      他转头问肃庭:“怎会不见?你不是一直守在前殿,没看见人吗?”

      肃庭一脸自责地摇头道:“昨夜师叔说他睡不着找我说了会儿话,不知怎的我就睡着了,醒来的时候人就不见了!”他摊开手,“但我在门缝里找到了这个。”

      上官黎往他手掌里看了一眼,“这不是响弹吗?”

      这玩意儿是还先前在土房子驿站里的时候他和肃庭用炮仗改造出来的,没什么威力,但受到震荡或挤压就会爆开发出声响。塞在门缝里要是门被推开掉到地上能起个警醒作用,后来觉得这样反倒会打草惊蛇,就没有用。

      肃庭:“先前师叔跟我要,说是用来傍身吓唬人也好,我就给他了。肯定师叔留的。”

      上官黎皱起眉头,似乎觉得哪里不对
      睡过去的守夜人……响弹……这二者仿佛在向他昭示着什么,他却还差那么一点点才能抓住关窍。
      肃庭做起事来较真得人脑壳都疼,就算累了,他能在轮到自己守夜的时候睡过去?长清师父又为什么要在门缝里夹响弹……

      忽然上官黎睁大了眼,问楚旭道:“昨夜你可有听到长清师父起身,他可有在你身边停过?”

      楚旭稍作思索,点头道:“有。”

      “你是否之后很快又睡了过去?”上官黎又问。

      “是。”楚旭答。

      上官黎神色微黯。他证实了自己的猜测却愈发不解。

      楚旭看出端倪,“你猜到了什么?”

      上官黎解释道:“是息宁香。”

      此香无色无味,对人也没有什么害处,只是会让人深睡。吸入此香之人不容易被轻微响动惊醒,因而可用于治疗失眠之症。这还是穆长清在地狱谷当“白鬼”时研制的。

      不论是肃庭还是他和楚旭,昨夜之所以没有察觉到有人离开就是因为穆长清给他们下了息宁香。息宁香并不会至人昏迷,有什么大的响动就会醒来。穆长清在门缝里塞上响弹,应该是怕万一外面的人进来他们来不及警觉。

      莫非他出去了?
      上官黎心里一惊,连忙问肃庭:“外头你找过没有?”
      白虎军和赤衣卫将此处围得水泄不通,按理说穆长清应当不会贸然去外面才是。

      果不其然,肃庭回答道:“找过了,没有。”然而他下一句话却出乎了上官黎的预料——

      “但外面的人,好像退兵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10章 广漠寒(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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